海子詩全集 第30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14)
    我第一次見到血兒也是在一座山上。血兒當時正要被人當成小女巫來處死。我與也那,五鳥,還有札多是在前一天深夜來到那座山間小鎮的。正是聽說那裡要處死一個小女巫,我們便匆匆趕往那裡,多少也帶著些看熱鬧的心理。我們趕著我們的馬車就出發了。是在深夜到的。這一點我在今天還歷歷在目。這個披著頭髮的小巫女第一眼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就像閃電那樣明亮,那樣美麗。這種美麗帶著一種突然的命定的色彩。人們的心理對這美麗沒有得到任何事前的提示,沒有任何開始的期待,正因為如此,人們對閃電和血兒的美麗感到致命和絕望。就連飽經患難,心理上面臨死亡的我也免不了有一種巨大的震撼和波瀾。一群僧侶蒙著面,只露出兩隻眼睛。如果距離不近,你會無法分辨那些眼睛是年老還是年輕。還有幾個武士打扮的人,騎在馬上,身披鎧甲,頭戴金屬的頭盔。我當時就知道。血兒必定是屬於我的。她不會屬於死神。她不會死亡。就像我必定活不多久一樣。血兒非常平靜地騎在馬上,手被反綁在身後,眼睛明亮而閃爍著光輝。我一陣熱血上湧。那些披著黑袍的僧侶像一群山樑上的老鳥簇擁著她。

    她全身雪白,頭髮披散著,但被兩個僧侶剪短了,像一個英俊的男孩。那是兩棵非常高大的樹。在草原地帶非常罕見。這兩棵高大的楓樹給遊戲的兒童提供楓球。還有楓葉,紅色的,映在雪地裡。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風從大草原或者大草原的北方吹來。我們披著大斗篷。像四個來自神秘王國的使者。我們的名字,我,也那,五鳥和札多。我們站在路口中。看著冬天明亮的月光照亮雪地。一群僧侶簇擁著美麗的小女巫,無比沉默地,走向她的死亡。她被剪短的頭髮也感到北風吹拂。她輕輕的,像自語般地說:「我想喝一口水。」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個端著一隻盛有熱水的木碗遞上來,還冒著熱氣。但她拒絕了。她這樣說:「給我泉水。」再也沒有人理她。僧侶和死神仍簇擁她前進。我跨上馬,飛奔向遠處的樹林,馬飛快的踢著冰雪,我到了,在這兒,我昨夜就已知道,有一道不凍的泉水。我灌滿了一羊皮袋子,又飛身上馬,飛奔回來。已經有奇怪的音樂響了,死亡臨近了。我看見她跌下馬來,用嘴唇吮著用嘴唇吃著地上的雪,我一把衝前去,把羊皮口袋遞給她。僧侶們滿懷敵意的看著我這個陌生人。她抬起頭來,用鼻子聞著那羊皮口袋中的水,輕聲說:「對,這正是那不凍泉的泉水。」淚水滴落在羊皮口袋上,一滴一滴,打濕了本來就被冰雪、泉水和汗水浸濕的羊皮袋子。你對一個沒落的世界還有什麼要求呢?除了救出其中應該救出的部分。我感到在我靈魂的黑夜裡出現了一線曙光。這就是我和血兒的第一次見面,後來血兒就跟著我們走了。這是一個冬天的夜晚。血兒後來就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這十幾年來的經歷,可能是海邊兩姊妹所生,又在強盜窩中度過了艱難的童年時代;十年以後又在女巫家中和老巫女及其他幾個同樣被老巫女收養的幾個巫女姐妹一塊練習那種舞蹈,咒語和唱歌。然後又跟著我們幾個流浪藝人踏上了沒有故鄉沒有歸宿的流浪漂泊的生涯。她在痛苦,閃電和流浪中學習到的東西是那些在幸福家庭和故鄉長大的女孩子們無法體會到的。她如此美麗,就像樹林把自己舉到山岡和自己的頭頂上,把自己的樹根和岩石舉到樹梢和雲。一切少女都會被生活和生活中的民族舉上自己的頭頂,成為自己的生活和民族的象徵。世界歷史上的最後結局是一位少女。海倫和瑪利亞。這就是人類生活的象徵,血兒,她就像閃電那樣把自己照亮,轉瞬即逝,又像煙一樣變幻、瀰漫。那白色的從山樑上升起的煙和歌聲,那遙遠的路,一樣屬於流浪的人群和流落道路兩旁暫時安頓和居住的部落和村鎮。

    我必須說,十六歲的時候,那時候,父親這個老部落首領還在人世,有一段時間,我天天看著那些抄著各種字母的羊皮子,那個石壘的冬天才居住的屋子裡就是這股子羊皮子味。我連續看了兩三年,十六歲的有一天,大概是黃昏,也許是夜晚,我突然發現了一種關於「超越」的真理。那一天我獲得了極大的喜悅。以後,在我人生的旅程中,有那麼幾次類似這次的狂喜襲擊了我。我那時竟會處於神魂顛倒的狀態,口中唸唸有詞,逢人便要述說我的思想。那思想就像道路兩旁紅色的鮮血般的花朵。烈火就要衝出地面。我是多麼珍惜那些羊皮子和字母給我帶來的狂喜和高燒。如今,在部落高大教堂的後面,在高大教堂的石頭廢墟和書卷廢墟的後面,在那些高山的山巔,在暮色中,在埋葬屍骨的山上,山頂之上,在用「光明之火」的名義壘起來的露天屍骨的上下四方左右的石頭圍子上,仍然保持著那些狂喜。我們把馬車停了下來,觀看這些棲息或飛起的雪白的鳥,這些高飛的精神,它們竟然也有自己的繁殖習慣和繁殖地,多願這些飛起來的飛走了就一去不再回頭。它們的確不是這樣的。它們以這綠寶石顏色的湖水中游動的另外的肉體為食物,一個猛子扎到水裡,用喙叼起它們。在這裡,很快,連這馬車也成了飛鳥暫時的棲息之地。血兒張開雙臂,兩隻小胳膊微微向上升起,然後模仿飛鳥的姿勢旋轉起來。她怎能從地上飛起?血兒在地上跳躍,扑打著雙臂,終於驚散了四周雪白的鳥兒。

    太陽·弒

    (這是海子的儀式詩劇三部曲之一。海子原打算寫作的另外兩部儀式詩劇是《吃》和《打》。——編者注。)

    (三幕三十場)

    (非情節劇,程式和祭祀歌舞劇,為幾隻童謠而寫,為一個皇帝和一場革命而寫,為兩個浪子而寫)

    (三聯劇之一)

    人物

    巴比倫王

    寶劍

    吉卜賽

    青草

    猛獸

    十二反王

    瘋子頭人

    女巫

    老女奴

    兩隻小鳥、兩匹馬、兩車伕

    四位抬棺人

    小瞎子、稻草人、無名人

    大司祭

    老人和小女孩

    造劍師和幾柄劍

    公主的眾影子

    眾兵器幻象

    眾流浪兒

    眾縱火者

    飲酒詩人和酒鬼

    眾兵

    眾回聲

    廷臣若干

    收屍的農奴們

    (以上角色,演員可重複表演)

    (演員的行為動作和言語特徵帶有恍惚、錯亂和幻象特徵。不應太注重情節)

    (背景是太陽神廟——紅色、血腥、粗糙——是大沙漠中一個廢墟)

    (音樂用鼓、鑼、鈸、佛號、喇叭、鳥鳴、雷鳴和人聲)

    (基調是紅色)

    序幕

    [第一場]

    (瘋子頭人,二小鳥)

    瘋:你好,小鳥,你們今天起得格外早啊,是有什麼喜事,還是有什麼禍事,請告訴我,告訴我這瘋子老頭。從沙漠搬到這有著兩條滔滔大河的國家,搬到巴比倫,這古老而沒落的國家,我還沒有聽到一件真正有意思的事,今天你們小姐妹倆起得格外早,一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一定有什麼驚人的消息要告訴我,是不是啊,小姐妹?這幾年在巴比倫的曠野上我們同甘共苦,我為你們倆撿樹枝和碎小的石子,為你們壘窩,那可是一個溫暖的小窩啊,你們倆從西邊大沙漠中逃出來,從那個瞎子老頭嚴酷的管教下逃出來,從那個瞎子先知那個沙窩窩的家中逃出來,第一次有了這樣像樣的巢,你們當時就許下了心願,你們當時就答應我,要利用先知賦予你們姐妹倆的本領,好好報答我,要把這整個巴比倫王國的一切即將發生的大事告訴我,把大事提前告訴我,把一切吉和凶的預兆告訴我這瘋子老頭。

    我在這兩條大河畔,在這荒蕪的曠野上,已經生活了幾千年,我曾是這兩條大河畔百姓的祖先和頭人,我已經十分衰老了,我衰老得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和年月,我只知道太陽每天早上升起,又在每天黃昏落下,我只看見春天來了,南風來了,紅花綠葉鋪滿我所在的曠野,結了果實,接著就是秋天和寒冷的冬天。我曾目睹巴比倫的多少興衰,就像巴比倫河水的漲落,我看見多少王國的興盛和衰亡,有遊牧的騎馬的王朝,有種地澆灌的農業王國,還有多少英雄多少詩人多少故事我都見過,如今我是老了,但我的心仍然渴望一次變化,渴望一次掙扎、流血和犧牲,只有流血在這沒落而古老的土地上,也在我這沒落而古老的老人心上才是新鮮的。告訴我吧,告訴我,親愛的小姐妹,是不是那永遠年輕的神魔又給這沒落的巴比倫河帶來了血腥而新鮮的風,是不是這永遠年輕的神魔又來到巴比倫,披散他的長髮,赤著他的雙腳,行走在這沒落的河水之上,是不是,又在巴比倫黑暗的午夜,圓睜著他邪惡而又新鮮的雙眼。

    (於是,兩個頭戴鳥類面具的演員開始在舞台上做擊劍決鬥的舞蹈,彷彿向瘋子頭人做一種預兆。用鼓、喇叭與佛號)

    (一開始舞台全黑。

    暗中一片寂靜。持續的時間較長。

    有一束光。打在一個舞劍者身上。

    一個瘋狂舞劍的人做紅色打扮。

    沒有聲音。五分鐘或十分鐘。舞台又沉入黑暗。另有一束光打在另一個舞劍者身上。一身黑色。舞台又沉入黑暗,繼而兩束光照著這舞台上兩劍客。兩柄劍移向對方。兩束光變成一束大光。他們是在拚命、決鬥。舞台又沉入黑暗。空中隱約傳來兵器相交聲。可同時從空中、從舞台、觀眾席背後傳出。殺氣騰騰然後劍聲停歇,沉悶的鼓聲、撕人心臟的佛號、喇叭嗚咽。血紅的光,照見,兩個倒地的人。這時候,瘋子頭人在舞台上再次出現。舞台背景可用滔滔的巴比倫河。)

    瘋:大約在幾千年前

    在幾千年前的東方。

    有一個巴比倫王國。

    裡面發生了這樣一個故事。

    是關於幾個年輕的詩人

    一個公主和一個老巴比倫王。

    現在就開始講這個故事。

    [第二場]

    (女巫的岩石。中間有一堆火。遠處空中傳來海浪的聲音。岩石紅色。後壁上掛滿了兵器。女巫坐在一輛小型戰車上,身邊有一紡車)

    (猛獸、吉卜賽、青草、女巫)

    猛獸:大娘,我們來了。我們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們向你討教來了。大娘,全巴比倫都知道你是未卜先知的巫女,是全巴比倫都引以自豪的人中神仙,我們今天來到你的岩石上,來到你的洞中,是為了請求你的指點。我們想要知道我們行動的時間,和最合適的地點。給我們一些勸告,一些線索吧,大娘。

    女巫:這事情必定成就在一個人身上。你們不可集體行動。你們必須分開。你們必須一個人一個地幹。這樣才會有希望。這人他還沒有來到你們中間。如果很多年前的另一件事已經發生,如果該降生的嬰兒已經降生,如果有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祖國。這事情必定成就,我手中的紡車、紡輪和紡線,這一紡錘,以及這一魔法都告訴我,這次你們所要詢問的事,必定成功。這次是關於巴比倫王的生死。既然你們找到了我,我一定說出一切真實。我曾經多年生活在沙漠深處。在一萬里沙漠中守著一口井、幾面破鍋、一堆火、幾株棕櫚。當然不是這海邊的棕櫚。我當時寧願孤獨。直到最近,我才從西部大沙漠移居到這東方大河的河畔、東方之海的海岸,在這個幽靜的海灣中,在這個幽靜的海水浸潤的巖洞,我是有所為而來的,我不是白白從西方移到東方,從沙漠移往海岸——我知道東方大巴比倫即將發生變故。

    我的紡車在拚命地轉。事情在成就

    囚禁在東方最深的牢獄裡

    你們是我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我願意向你們講述我的魔法所看到的

    我的紡車我的魔法心明眼亮

    孩子們,詩人們

    我搬到海岸上這個潮濕的巖洞裡

    就為了等候你們

    從今日起三兄弟已不復存在

    你們要分開,你們都是孤獨的

    要珍惜自己的孤獨。

    三人:再見,女巫。再見,大娘。

    【第一幕】

    [第三場]

    (瘋子頭人,寶劍)

    瘋:你從哪裡來?陌生的客人,你為何如此憂傷而疲倦?你身上為何有這許多遠行的塵土?你那目光表明你飄洋過海,不遠萬里來到這個國家,這又是為了什麼?

    劍:老人,我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來,為了尋找一個人,不,也許是兩個人,也許,我還到另一個更為遙遠的遠方去,沒有人問過我,即使問過我,也從來沒有人得到過回答。

    瘋:孩子,可你來到這條大河邊,來到這個古老而沒落的國家,孩子——你要知道,來的時間錯了,而且你的的確確是來錯了地方。躲開這個地方,躲開這個時間吧,孩子,聽從一個老得不知道自己年紀的老人的勸告,也許,在別的地方,你能完全忘了這憂傷,你能克服你的痛若,也許,在別的地方,你能找到你的親人和你的幸福。孩子,要知道,在今天的巴比倫,無論你要尋找的是誰,無論你要尋找的是親人或者是仇人,你找到的都是痛苦。聽我的話吧,孩子,離開這條大河,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個時間。你既然是從遠方來,為什麼不回到遠方去呢?

    劍:有人告訴我,我要尋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這個國家,就在這條大河邊,喝著這條大河的河水,在這條大河中沐浴。

    我要尋找的人很可能就在巴比倫。還有人告訴我,不,是暗示過我,我就是出生在這個國家,出生在這條大河畔。

    我和我所要尋找的人,都曾在這條大河畔出生。我的胞衣依然埋在這條大河的河岸上,一隻用這裡的粘土和河水製造的陶罐裝著我的胎衣,就埋在這裡的河岸上,也許早已變做泥土了。找到的是痛苦還是幸福,我並不是十分關心,只要找到了我要尋找的人。

    瘋:孩子,願你願望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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