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45章 番外 (1)
    一夢經年

    白霧如煙。

    又依稀是雪,就那麼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披了一身,卻不覺得冷。

    姜沉魚想:這場景,似乎在哪裡見過。

    卻終歸是想不起來。

    於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鬆軟,雙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霧覆住了一般。某種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種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這麼兩股力量糾纏著,脫不了身,也不願脫身。

    因為,意識深處,好像有點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然後便看見了一隻船,透過迷霧若隱若現,漸行漸近。

    一人立在舟頭,衣訣翻飛,飄飄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見他朝她轉過身,舉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彷彿還說了句什麼,卻聽不真切。

    姜沉魚眼中,一瞬間便有了眼淚。莫名悲傷,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遠不願回憶起來的淒涼。

    「娘娘?娘娘?」胳膊處傳來溫暖的力度,將她震醒。

    一瞬間,迷霧消退——那人不見了,小船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姜沉魚猛然驚醒!

    入目處,是懷瑾焦慮擔憂的臉龐:「娘娘,你又做噩夢了。」

    姜沉魚下意識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臉上摸到了濕濕的淚。

    夢境中那種悲傷的感覺並未散去,依舊縈繞在身體深處,隱隱約約,卻真實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頭拜她,心臟便又是一陣抽搐。

    「娘娘。」懷瑾將溫熱的濕巾捂上她的臉,柔聲道,「要不,就起吧?」

    「什麼時辰了?」

    「申時二刻。」

    「申時?」姜沉魚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瑾點頭道:「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個時辰,期間還有點低燒,幸好都退了。太醫說了,娘娘這是疲勞過度,又趕上最近天氣驟冷,寒氣入體,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終歸是醒了,還來得及出蓆子時的大典。」

    姜沉魚一聽「大典」二字,連忙掀被下床:「我睡過頭了,也不知那些東西都佈置妥當沒有……」說著匆匆走到門口,剛將房門打開,看到門外的景物,聲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陰霾,雪花飛舞,明廊長長,宮燈紅亮——其實很多年前,這樣的畫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時候的她,坐著轎子進宮看姐姐,猶自任性地評價壁雕的龍鳳,嫌它們俗氣,再然後,昭鸞公主出現,親熱地叫住她,帶著她去看熱鬧,也就是那一天,她見到了曦禾夫人……

    往事歷歷,明明還在昨天,怎的一轉眼,就變成了當年?

    遠遠的,有人在放煙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斕的光。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那些光,彷彿癡了一般。

    懷瑾在一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條地佈置妥當了。據說今年宮裡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國自產的,而是專程從宜國購入的呢。其中還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給娘娘的,待到娘娘等會兒出席大典時就放。」

    大典,其實是璧建國以來的一種習俗——每年除夕,皇帝都會帶著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樓,親自點放長明燈,與百姓同樂,共度年關,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因此,可以說是很隆重的一樁儀式。

    圖璧一年,昭尹帶著薛茗點燈;圖璧二年,昭尹帶了姐姐;圖璧三年、四年,他帶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終於輪到了她。

    終於輪到她姜沉魚走上城樓,昭告天下百姓,當今璧國,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這樣的結局,卻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彷彿再次浮起夢境中的畫面——白霧縈繞的舟頭,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圖璧……七年了。

    七年風雨飄搖,這個國家幾經動盪:先是王氏挾前太子逆反,被鎮壓;後昭尹逼薛氏造反,復鎮壓;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來,滿目血腥,不忍睹視。風水輪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圖璧四年時,滿朝文武,又有幾人能料,繁華散盡,最後竟會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魚的頭上?

    站在與人等高的百卉朝陽銅鏡前,姜沉魚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壓在鴉般深黑的髮髻上的,是藍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顆南海紅珠的絕世皇冠;披在纖細豐盈的雙肩上的,是用天山銀狐製成的鳳翎風氅;拖在裙裾後的,是七十二霓彩絲編織的天羽宮紗……要多尊貴,才能集天下珍物於一身?又要有多尊貴,才能般配得起這般隆重的行頭?

    但為何她望著鏡子,卻獨獨只看見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處,一顆長相守,悠悠蕩蕩,孤孤單單。

    姜沉魚不忍再看,轉身而行。兩名女官上前攙扶,另有二十八名宮女緊步跟隨。

    殿外,身穿盛裝的儀仗隊肅穆林立,帝王威嚴,撲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魚踩上祥雲寶車,兩旁鐘鼓響起,長長的一記號角聲過後,車伕馭動駿馬,緩緩朝城樓開去。

    金黃色的流蘇和紛飛的雪花交織著,在她眼前一蕩一蕩。

    車馬最先行過端則宮。

    此宮建在湖上,四不著岸,活脫脫就是座袖珍孤島。

    想要進宮,只能從正東方的渡口划船過去,從湖岸抵達宮門,最快也需一刻鐘時間。

    據說是因為姬忽性情怪僻,又討厭宮廷禮節,故意將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遺世獨立。她不喜歡被人拜訪,也不願意拜訪別人。因此,宮裡頭大部分人對她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姜沉魚凝望著碧瓦紅牆的端則宮,那個在當年被當做神話來聽的人物,那個文采精絕讓四國文人盡失顏色的才女,那個自己仰慕了一輩子的男子的姐姐……

    幾曾想過,傳奇背後的真相竟是那樣。

    世事譏嘲,莫過於斯。

    過了洞達橋,便是寶華宮。琉璃在夜雪中依舊絢爛,燈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艷到極致,也靈到了極致。

    ——就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美得無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來自外界的,窗紙深深,屋內一片漆黑。

    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曾經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寶華宮,如今成了一座死宮。

    風吹日曬,春去秋來,這裡終將被光陰摧折,變成廢墟。

    不會再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處了。

    因為,她姜沉魚不允許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宮。

    這世間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子配住此宮。

    寶華宮過後,行約三刻,才到嘉寧宮。

    ——她曾經對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這裡,她行了對身為貴人的姐姐的第一次朝拜之禮,拜完之後,姜畫月一把摟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妹妹勿需多禮,以後拿這兒也當做還是咱們的家一般隨意吧。」

    她相信那時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說的這句話。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宮內院,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連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麼可能使之為家?

    院前的臘梅早已枯死。兩個宮女身穿素衣跪於庭前,遙遙朝她叩拜。

    姜沉魚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從匣中取出此珠,滿臉溫柔地交給她時的場景,心中一酸,連忙將垂簾放下,不願再看。

    馬車馳過玉華門、景陽殿,到了天端十二階。

    所謂的天端十二階,乃是以景陽殿為圓心,按十二時辰方位均勻展開的階梯,分別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魚的馬車,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一階都要寬闊的午階前。

    一名小太監快步上前將一玉雕的踏石放在門下,姜沉魚踩著踏石走下車,扶著大太監羅橫的手,輕提裙擺,步行下階。

    空中大雪依舊紛飛,但地上卻一絲殘雪都沒有,雪花飄落到雕有九龍奪珠圖案的石階上,便立刻融化了。據說,此處鋪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恆溫,冬暖夏涼。尋常人一席難求,而皇家奢華,卻用它來鋪地。

    姜沉魚心中微微歎息。

    十二階走完,前方城樓處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鐘聲悠悠,羅橫出列,拖長了嗓子高聲道:「吉時已至,大典開始——」

    百官齊齊叩拜:「天祐圖璧,吾朝繁興。」

    姜沉魚從侍官手中接過長明燈,慢慢走上城樓。樓外頓時喧聲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擴散,彙集成了一片。

    透過圍欄,姜沉魚看見隔著護城河,百姓們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隊等候,見到她,興奮高喊。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一壓,聲音便立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她,無數雙眼睛透過紛飛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謂的「萬眾矚目」,也不過如此了。

    羅橫將一卷黃軸高舉過頭,呈於她前,姜沉魚卻搖了搖頭,推開卷軸,前行一步,舉起長明燈,讓底下的百姓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後,平視前方,開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雲雨風雷之神,

    周天列職之神,

    五嶽五山之神,

    五鎮五山之神,

    基運翔聖神烈天壽納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濱之神,

    際地列職祗靈,

    天下諸神,

    天下諸祗,

    煩為吾運爾神化,躬率臣民,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豐年祥兆,此燈長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謹告。

    說罷,將燈線點燃,只聽滋滋幾聲,長明燈在氣流的驅使下緩緩上升,底下民眾一片歡呼。

    與此同時,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藍光飛天竄起,在空中綻開,變成了一條大魚。

    「哇……」連城樓上的侍衛們都抬起頭張大了嘴巴驚歎。

    藍魚游弋了幾下後,二度綻放,變成幾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緩緩墜落。

    姜沉魚心知這便是之前懷瑾所說的宜王特地送來的焰火了,驚艷於這天工絕技的同時,心中浮起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惆悵。

    那一日的情形歷歷在目,連對方衣上的褶子,眉間的蕭索都清清楚楚——

    赫奕道:「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變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樣一個明朗灑脫的男子,笑起來時,眼神卻憂鬱如斯:「那麼,我就要大婚了。」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但她又怎會不知道?

    再過三年,赫奕就三十歲了。一位君王,三十歲了還不大婚,還無子嗣,是無法向子民交代的。

    舉國重壓,饒他赫奕一向肆意縱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魚更扛不起。

    所以,所謂的三年之約,也不過是最後鏡花水月的一腔癡念罷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恩情,是還不起,還不得,不敢還的。

    長明燈裊裊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麼一盞燈,點在天與地之間,點在乾與坤之內,點在每個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侶鼓起手臂,撞響銅鐘:

    當——

    當——

    當——

    一連十二下,樂聲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圍觀的群眾,突然湧動起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盞燈,點亮後,高高舉起,從城樓上看下去,正是八個字:「芳辰永好,壽與天齊。」

    姜沉魚吃了一驚。

    不錯,正月初一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還是她的生日。

    一轉眼,她就十八歲了。

    再遙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羅橫在一旁低聲道:「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魚不禁轉頭,見薛采跟著百官站在階下,低眉斂目的沒什麼表情。而這時,羅橫已跪倒在地,高聲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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