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41章 女帝 (9)
    但此時的姜沉魚,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她度過她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女兒……」說到這裡,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這江山怎麼辦?」

    「根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王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采露出極端失望的表情。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采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沉得可怕:「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采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采停下腳步,揚唇諷刺一笑:「只有最強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女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閤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後只聽「刺」的一聲,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窖。

    薛采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采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操辦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順順利利地處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處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采……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

    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為薛采的存在,從而令她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邊。

    但現在……連薛采都走了……

    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採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望。

    她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幹嗎那麼在乎那個小薛采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少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為娘娘好欺負呢。」

    她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對她來說,薛采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邊。

    如今,他轉身離去,身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

    懷瑾倒了杯茶,遞到她身邊,輕聲道:「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菊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受啊……

    「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顫:「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奶奶,父母親戚,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那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備車!備車!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采比她更可憐。起碼,她還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魚一貫的行為啊。

    薛采,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望。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進內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采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成為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挺理解,換做是她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為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內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自從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歎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姜沉魚索性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待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樣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采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情,又彷彿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姜沉魚的心,忽然間就軟了,放柔聲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將目光轉開。以姜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那麼我先說。薛采,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為帝,於國而言是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女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她的、怎麼看她的,我們都很清楚。我姜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采沒有任何反應。

    姜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身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為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季,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姜。我不能讓姜家走到這一地步,背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姜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采,這麼多年來,因為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陰陽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陰險縱慾、寡情冷血;甚至……還有你。薛采,一個安定的童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為新野考慮,我更要為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動了。

    姜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為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成我的兒子,親自撫養。當然,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那麼,由皇后來撫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身戰慄。」

    薛采的唇動了幾下,然後抿得更緊。

    「薛采,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她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情,頤姝可以逼死她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采默默地拿起經書,轉身將書插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她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采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燈光照著薛采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姜沉魚,始終沒有回轉身,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注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姜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身後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個頭,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為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采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陰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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