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28章 新後 (14)
    昭尹喘著氣,坐回到桌邊的座位上,瞪著她,平復了許久才道:「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課的啊……好,那麼朕就看看你的功課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幾分。說吧,說啊!」

    「姬嬰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簡單——他天生心疾,又有哮喘,他不夠健康,所以,姬家對這個孩子很失望,就把整個計劃後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燭光跳躍著,照得昭尹的臉,明明滅滅。

    姜沉魚深吸口氣,道:「此間過程不再細說……」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幽幽響起,彷彿來自地獄的冤魂,帶著股刻入骨血的執念:「為什麼不細說?我也想聽。」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披著燈光,出現在視線之中。

    銀白如雪的長髮,高挑窈窕的身軀,她抬眼,星光為之遜色,她抿唇,萬物為之黯淡。

    她就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對於曦禾的出現,昭尹自然是無比震驚,再次從椅上跳了起來:「曦禾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來?」曦禾嫣然一笑,抬步,進門,然後反手將門關上,「當然是今夜一場大戲,作為主角之一,我不得不來。」

    「你不是……瘋了嗎?」昭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在一個時辰前,曦禾還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睜著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喝藥,可這一刻,她就那麼施施然地、極盡風姿地走了進來,神色平靜,巧笑動人,堪稱絕世。

    昭尹的表情一瞬間就變成了憤怒:「你欺君!你竟敢裝瘋騙朕!你、你你和她聯合起來……」

    姜沉魚輕輕一歎:「皇上你錯了。」

    「朕錯什麼了?難道曦禾現在還是瘋的不成?」

    「夫人現在確實沒瘋。但之前,她是真的……」

    姜沉魚還待再說,曦禾已走過去,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釋,真真假假,是瘋是傻,對現在來說根本不重要。我要聽的……是姬家的真相。」

    輕輕一句話,又將室內的氣氛帶回到了原先的陰沉肅殺。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然後慢慢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會有真相了。你,說不出來,」他先指姜沉魚,後指曦禾,「而你,聽不到。」

    姜沉魚和曦禾都靜靜地望著他。

    「還在等什麼?田九!」昭尹沉下了臉。

    然而,屋裡靜悄悄的,除了燭花偶爾迸跳,發出呲呲的聲音外,再無其他。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不用叫了,不會有人來的。田九不會來,羅橫不會來,外面的侍衛們,也都不會進來。」姜沉魚淡淡道。

    昭尹顫聲道:「你、你把田九弄哪裡去了?」

    「田九探親去了。」

    「什麼?探什麼親?」

    「皇上難道不知道,田九有一個兄弟?親兄弟。而且那位親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衛,並且最後,還被你指派給了我。」

    昭尹面色陰沉道:「你是說——師走?」

    姜沉魚鼓掌:「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住他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嗎?」

    姜沉魚莞爾一笑:「皇上真是信賴臣妾,臣妾說什麼就是什麼麼?」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師走死亡的暗報……」

    姜沉魚笑容一斂,正色道:「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什麼?」

    「師走為了救我,已成殘疾,這個樣子的他,若回到宮中,作為一個知道了很多不能洩露的秘密的無用之人,結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師兄故意設置成他重傷不治的樣子,瞞過了眾人耳目,將他送往一個安全的地方靜養。」姜沉魚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而在一個時辰前,我命人將那個地址不小心透露給了田九知曉,所以這個時候,他應該趕去探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吧。」

    「胡說八道!什麼親人!暗衛沒有親人!他們唯一的親人就是朕!」昭尹暴跳如雷。

    「那是皇上這樣認為的!」姜沉魚厲聲反駁,眼中失望之色更濃,「正是因為皇上從來不為別人考慮,所以只當大家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連手足之情都不顧,甚至反過頭去殘害自己血脈相連的哥哥!」

    昭尹被重重地打擊到,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哥哥?」

    「是的。哥哥。姬嬰,是你的哥哥。」轟隆隆的雷聲,像是特意應和這句話一般響了起來,緊跟著,深秋的夜雨傾盆而下。

    曦禾的眼淚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軀搖了幾下後,踉蹌著跌在了錦榻上。

    也許,唯一鎮定的只有姜沉魚,但她縮在袖裡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畢竟,她現在要說的,乃是璧國最大的秘密,牽涉之廣,干係之重,可以說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一旦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劈劈啪啪的雨聲裡,她的聲音宛如纏繞在水底多年的水蓮,掙扎著盤旋著終於浮出了水面:「很久很久以前,關於姬氏家族,就流傳著這樣一個秘密——姬家有『連城璧』和『四國譜』,這兩樣東西,可以令這個家族永遠在朝堂之上佔據著一席之位,立於不敗之地。但是很久很久以來,誰也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爹自從成為右相,就一直試圖尋找這兩樣東西,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費了大批的財力人力後,依舊一無所獲。而到了圖璧四年,他覺得萬事俱備,不再忍耐,開始對姬嬰……下了手。」

    室內靜悄悄的,聽話的兩個人固然是詞窮聲啞,而說話的人,更是心神俱碎。有時候,姜沉魚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留在這個軀殼裡支撐著她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的話,如何解釋她為什麼竟然能將這麼可怕的故事,說得如此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買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機,由他們出面去詆毀姬嬰,另一方面則與衛玉衡設局等姬嬰入甕。最後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卻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驚訝的是——為什麼皇上竟然會容忍他做這種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強有力的臂膀!姬嬰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寵愛的臣子不是麼?」姜沉魚說到這裡,目光從昭尹身上轉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曦禾,「這時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嬰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從姬嬰手上搶走的。就像當年強行讓我入宮一樣。」

    曦禾勉強著笑了笑,但唇角還沒揚起,就變成發不出聲音的一記歎息。

    「為什麼?為什麼皇上一面重用姬嬰,一面卻搶他的女人?為什麼姬嬰分明對璧國上下來說不可或缺,但皇上卻仍是同意殺了他?這一連番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我寢食難安,思緒萬千。幸好……我沒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給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太后?是太后告訴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太后彌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床頭,她把我錯當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嬰的母親。」轟隆隆,又一道霹靂劃過,映得窗戶都亮了一亮。

    姜沉魚看著曦禾,輕輕道:「圖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對這個日子可還有印象?」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麼恐怖的記憶一般,渾身顫抖著,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

    姜沉魚臉上浮起難言的一種憐憫:「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為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嬰整整一夜。而他沒有來。」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曦禾的聲音極其沙啞,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逼出去的。

    「他之所以沒有來,是因為……他被人出賣了,來不了。」姜沉魚咬住下唇,緩緩道,「而這一切,都要從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親離世開始說……」

    轟隆隆,電閃雷鳴,打閃的光照透過窗紙,彷彿連牆壁也跟著裂開了一般。

    也將故事帶回到了圖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眾親全都雲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誰也不見,只是將姬嬰叫了進去……

    姬嬰走進只點了一盞孤燈的寢室,聞著滿室藥味,縱然他一向沉穩內斂,也不由得眼眶濕紅。

    正要點燈,病床上的琅琊開口道:「不、不要燈了……我怕亮。」

    姬嬰連忙停手,走至榻旁,握住母親枯瘦的雙手,輕喚了一聲:「娘。」

    「嬰兒……你來了。」

    「是的娘,我從華河趕回來了。」十日前,他被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剛到華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風塵,臉也沒洗,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極盡憔悴。

    但琅琊看著他,卻像是看見了世上最心愛的東西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充滿感情地呼喚道:「嬰兒……我的,好嬰兒……」

    「娘,我在。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答應為娘一件事。」

    「十件、百件,我都答應您。」

    得到兒子的保證,琅琊笑了,笑容裡,卻有很多難言的遺憾與酸楚:「你……可知,為什麼我要你盡心盡力地輔佐昭尹?」

    姬嬰一怔,答道:「因為……他娶了姐姐。」

    琅琊搖頭。

    姬嬰又道:「因為他是個好皇帝。」

    琅琊輕輕一歎:「因為……他是你的弟弟。」

    轟隆隆,大雨滂沱,將世間萬物肆意洗刷。

    姬嬰的睫毛揚起,復又垂下,再揚起,瞳仁裡,這才露出了一丁點兒震驚的影子。琅琊看著他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很滿意。」

    姬嬰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我……可不可以問……為什麼?」

    「當然可以,因為我一定要告訴你。因為,圖璧……原本就是我們姬家的天下!」

    轟隆隆。

    微弱的燭光照耀著垂危之際的琅琊,歲月已將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蝕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但卻補償給了她一雙智慧的眼睛。

    琅琊,鍾尚書之女,少女時艷冠京都,嫁於鹿鼎侯姬夕為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譜來記載此人,可能只有這麼一句,但對於整個姬家來說,她卻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嫁給姬夕的時候,姬夕不過是個空有名頭庸碌無為的侯爺,姬氏家族內部混亂,勾心鬥角。原本第一的士族地位也被逐漸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她嫁進姬家後,以鐵腕政策治家,耗費十年的工夫,令一盤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來,最終得以與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內眾人全都唯她馬首是瞻,對這位當家主母無比欽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所有人都趕來探望,等著她的臨終遺言,反而無視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姬嬰自小受她教誨,雖被告誡要獨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對於母親,仍舊是言聽計從。也因此,無論從母親之口說出什麼話來,他都不會太驚訝。

    所以,當琅琊說出這麼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動盪、大逆不道之極的話時,姬嬰也只是目光微閃,眉頭微蹙,定定地看著她。

    「你小時候一定聽說過連城璧和四國譜的事情。」

    「是。」

    「那麼,你覺得咱們姬家真的有這兩樣東西嗎?」

    姬嬰搖了搖頭。

    「事實上,咱們,是有的。」

    姬嬰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開國之際,與咱們的先祖是結拜兄弟,因此許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實遠不止此——太祖無法生育,沒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後成就一代霸業的他,也沒有其他親戚。所以,他與你先祖商議過後,從姬家抱走了一個剛出世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慧帝。雖然此事對外做了保密,但太祖臨終之際,將真相告知給了慧帝,自那以後,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雷聲裡,琅琊緩緩道來,聲音雖然虛弱,但語調沉穩,極具信服力。

    「慧帝臨終前,將這個秘密傳給了孝帝。孝帝又傳給了檀帝。檀帝傳給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對於皇族來說,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所謂的連城璧,其實指的就是這一點皇家血脈,只要璧國仍存,就沒有我們姬氏淪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卻違背了承諾。」

    說到這裡,琅琊冷冷一笑,笑容異常冷酷。

    「因為,他太喜歡王家的那個女兒了,喜歡到,都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姓姬!」

    荇樞登基後,定年號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宮,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樞對她一見傾心,恩寵備至,一步步地從美人封到貴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誕下一名皇子,就是後來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寵之際,整個王家都跟著雞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著璧國七成的權力,對姬家進行打壓。你父懦弱,毫無主意,最落魄時,除了侯爺這麼一個封號外,沒有任何實權。我眼看著姬氏沒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因此,從姬家重新送一位繼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當時我正好懷了你,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進宮,但沒想到,你一生下來便有心疾,幾乎夭折。大夫說,若不能好好調理,連三歲都活不到。我一時心軟,就捨不得將你送走,更何況在王氏專權之下,若宮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會受苦的。就這樣,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嬰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對先帝進行逼挾,讓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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