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4章 璧碎 (4)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艷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几上的卷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卷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艷: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週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癡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歎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癡念,成就了貧賤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借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猶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隻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隻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四下裡,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仙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

    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經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歎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得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得很是乾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菊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菊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菊花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二十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歎:「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裡,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艷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艷。

    菊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草,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歎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兒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地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地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得有兩丈餘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得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摸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歎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的消息……

    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他還好麼?」

    「葉公……」姬嬰的聲音轉為低沉,「已於去年仙逝了。」

    衛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離了起來,默默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也好。」

    姜沉魚心裡好奇之極,只盼他二人再多談一些,誰料衛玉衡卻沒再往下細說,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們上菜。

    菜餚端上來,很簡單的兩素兩葷,眾使臣一路上見慣了酒池肉林的宴請接待,此刻見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麼?

    衛玉衡卻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很鎮定地說道:「這些都是內子精心挑選的,侯爺嘗嘗看,可還合口?」

    「好。」姬嬰提筷。眾人見他開動,便也紛紛動筷,結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餚,入口竟是齒頰生香,美味無比。

    衛玉衡介紹道:「這道水煮煙筍,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筍所做。工藝不難,就是需要每年開春便上山摘筍,壓干後用煙火熏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飪才能保持原味不損、生脆鮮香。」

    姬嬰讚道:「好吃。」

    「第二道魚香茄龍,就比較麻煩了,首先將茄子洗淨去皮,打上蘭花刀後在中間串一竹籤,然後浸入特別調製的鮮水中,一刻後取出瀝干,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鍋,炸到定型後撈出,待油八成熟時,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內嫩,抽去竹籤。最後還要調製魚香醬汁,摻入腰果末澆上。這才算真正完成。」

    姬嬰笑道:「看來玉公不止嗜花,對食之一道也研究頗深啊。」

    「另外兩道清蒸魚、鴛鴦錦菜羹,我就不多細說了,免得有搬弄之嫌。」衛玉衡這番解釋完畢,眾人頓時刮目相看,原本覺得寒磣簡陋的菜餚,立刻變得稀罕起來。大魚大肉天天都有,但這等極品佳餚,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樣,不可多得。一時間,讚歎聲此起彼落,吃得津津有味。

    姜沉魚心中卻是無比明白:這位玉公,分明是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他這麼做無非兩種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嬰所好,巴結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窮水盡,手無閒財,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工夫。再加上眾人在船上顛簸困頓了一個月,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嘗到如此味淡鮮美的食物,自然覺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要更高於第一種。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噓——若當年他不拒婚,現在,恐怕成就會更甚於潘方吧?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餚,又覺得,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那位杜鵑夫人,實在是太有過人之處了……

    接風宴在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氛圍中結束,衛府的下人們正要引眾人去客房休息時,江晚衣輕拈了下姜沉魚的袖擺,對衛玉衡道:「在下淺悉醫術,如不嫌棄,可否為尊夫人看看?」

    衛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爺的醫術冠絕天下,玉衡亦有耳聞,只不過……內子雖頑疾已久,但並無大礙,不敢勞煩侯爺金體……」

    姜沉魚心中訝異: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貴,雖然他自己並不想擺架子,但想要被他親自診治,須得是王侯將相之流。區區一邊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機緣巧合,是怎麼也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神醫的,沒想到素來愛妻的衛玉衡,竟然想也沒想就把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給回絕了。

    而江晚衣,顯然比她更吃驚,不解道:「不麻煩,於我只是順手之勞而已……」

    「還是謝過侯爺美意了,真的不用了……」

    正在推謝之際,一約摸五十出頭的灰衣老嫗快步行來,邊走邊道:「那邊的可是東璧侯江大人?」

    衛玉衡看見老嫗,面色微變:「梅姨,你怎麼來了?」

    叫做梅姨的老嫗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請江大人。」

    江晚衣揚起眉毛:「你家夫人?」

    衛玉衡苦笑道:「正是內子。」

    「江大人,這邊請——」梅姨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江晚衣看向衛玉衡,衛玉衡露出無奈之色,後退了一小步,於是江晚衣便給姜沉魚使了個眼色,背起藥箱起身。

    姜沉魚跟在他身後,走出大廳,心中疑惑:衛玉衡幾次推脫,顯見是不想讓江晚衣為夫人看病,沒想到杜鵑自己反而遣了僕人來請。

    有趣。

    看來,今夜留宿回城,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二十一夜棋

    一路西行,穿過一排圍牆後,原本石子鋪就的小徑就改為由木板鋪制,兩旁各有扶欄,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聲。

    而每隔一定距離,欄板的銜接處就會鑲嵌著一盞明燈,與尋常的燈不同,下是燭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麼調製而成,一經薰點,便散發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致越發宜人,屋舍未見精美,但一木一花,一簾一椅,皆於細節處見心思。

    木廊盡頭,是兩間小屋。

    姜沉魚遠遠就聽到一種很有規律的唧唧聲,待得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在織布。

    房門大開,那女子背對來客,坐在機杼前,淺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長髮,細細軟軟地披在身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靜止的場景,卻流瀉出一種微妙的動感。

    光這麼一個背影,姜沉魚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鵑。

    在街談巷議的那些傳說裡,杜鵑從來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這樣一個出身貧寒而且還瞎了雙目的女子,卻能令衛玉衡那樣的男人為了她而捨棄公主、捨棄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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