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 第十二章 (1)
    [一]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男生重複著,眼睛有最後的一點希冀。

    「啊?」

    「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在學校論壇上放那樣的一個帖子?」男生一字一頓地,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樣說。

    「什麼帖子?」柳瑜婧睜大眼,退後了一步,一臉不解地望著季南,「你在說什麼呀,季南。」

    男生的聲音帶著陣陣涼意,無比清晰地說:「關於百里的帖子。」

    所有的語言都在此刻蒼白,失去了力量。

    柳瑜婧的表情僵死在臉上。

    此時的女生收斂了所有表情後,有一種陰森的尖刻,臉上的酒窩隱去,突兀地變成了生硬的稜角。她握著手機的指節發青發白,神色冷漠而倨傲,唇角露出了一種譏哨的冷意,她說:「你憑什麼指責我?而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你?」

    所有能刺傷人的語言,她早已運用得駕輕就熟。果然,聽到這樣的回答,男生的臉色更難看了。曾以為程立辰和自己誤解了她,曾想拋下成見重新認識她,原來那些善意和溫柔,都不過是裝出來的。

    柳瑜婧挺直了腰桿,像一個驕傲的公主準備離開戰場。她轉過身,便看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門外的百里和程立辰。

    男生像一片深沉的黑夜,眼睛裡是無法掩飾的對她的厭惡,這種情緒像是一直都在。這種眼神柳瑜婧一點也不陌生。在福利院時,五十多歲的老處女宿管瞧著她們這一群被遺棄的孩子時,眼裡就有這種黑色的情緒;長大後學校裡的同學望著她發黃的皺巴巴的衣服時,也曾經出現過;被收養後放縱炫耀的那一段日子,老師和同學們甚至是養母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

    那些自己早已忘掉了的記憶其實只是用一塊骯髒的布打包了起來,跟隨在自己身後,時不時就出現,並且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嗎?將百里的書包掛在樹上,還在她的作業本上寫滿了惡毒不堪的話,將阿辰的書包扔到樓下誣陷百里?」坐在病床上的季南用一種緩慢而悲涼的語氣輕輕地問。

    但他似乎不想得到答案,因為他早已知道答案。

    「你覺得呢,季南?」柳瑜婧漂亮地轉過身,看著季南,臉上帶著一種又驕傲又脆弱的笑意,「越幼稚的把戲越讓人憤怒,當你們一直在質疑著『這樣的把戲高中生裡可能出現嗎』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才是最簡單的讓人生出被唾棄感覺的最佳辦法不是嗎?」

    一直沒有開口的百里靜靜地看著柳瑜婧——這個她已經準備當成「朋友」的女生:「我和你並沒有衝突,為什麼要針對我?」

    柳瑜婧沒有回答,她冷冷地掃了百里一眼,神色中帶了一些的狠厲和不甘,然後大步地朝著門口走去,撞在了百里肩上,又很快地從百里和門的縫隙穿了出去。

    此時柳瑜婧收斂了所有表情,酒窩也淡得看不見了,往上翹的鳳眼更加的鮮明,和福利院那個稜角鋒利的小女孩的樣子重疊了起來。百里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她抓住了柳瑜婧的手,聲音不由顫抖了起來:「果果,你是果果。」

    僵硬的女生身體有一瞬間的軟化,但很快地,柳瑜婧冷笑著用力甩手,將百里抓著她的手用力地甩開。

    ——百里,你怎麼還不明白,從我使心計奪走了你被收養的幸福那一刻起,就意味著:我們再不能如從前一般相親相愛了。

    [二]

    起先步伐並不大,慢慢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空氣裡彷彿因為疾速的摩擦而產生了令人煩躁的火花。

    從醫院衝出來,背後似有一群名為厄難、厭惡、鄙夷、恐懼的惡獸一直在追趕著。

    覺得越來越害怕,但又說不清楚自己害怕什麼。

    天色已經完全地暗了下來,柳瑜婧茫然地向前走向前走。

    一條河貫穿了這個城市的中心,河邊的淤泥上也長滿了不知名的葦草。秋季已到了尾聲,僅有的幾株開著白色芒花的草在風中孤伶伶地沉默著。到處一片淒涼破敗。

    我討厭你。無比地討厭你。為什麼面對著充滿了坎坷和苦難的生活,你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命運的安排,不論是美好的還是陰霾的。

    我多想撕下你淡然的表情,看一看下面是不是有和我一樣不堪的偽裝。

    為什麼我無法忘記自己被拋棄的身世?每一次從噩夢中醒來,總是害怕一切又回到原點。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害怕某一天在學校裡突然有人指著我說「那是被媽媽不要了的孩子」。而你卻若無其事,毫不掩飾自己被收養被助養的身份。

    你沒有我長得漂亮,被那可笑而貧窮的家庭收養,命運對待你如此不公平,為什麼你還能平靜地帶著微笑生活下去,而擁有一切的我,卻永遠擔驚受怕,無法滿足?心底彷彿有一隻獸,它一直在拚命地吞噬我的幸福與快樂,讓我變成一個空空蕩蕩的稻草人。

    我走在一個沒有出口和入口的迷宮,一直在繞著圈,徒勞地尋找著唯一的光線,跌跌撞撞,遍體鱗傷;而你,卻在另一個世界,寧靜平和,幸福淡然。

    如何甘心。

    我知道自己是在鑽牛角尖,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可理智總是只存在了一會兒,便被打敗了。我像是一個怪物,不能看到別人快樂的怪物。

    ——是的,我自己是一個怪物,就希望別人和我一樣也是怪物。

    女生趴在折倒了一地的葦草上,痛哭出聲。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哭聲的,是陰沉的天空滾過的聲聲悶雷。

    雨點很快就打落在江面上,葦草上淤泥上,以及只看見背影的女生身上。

    天地之間很快就白茫茫一片。

    這個喧囂的、龐大的世界在這一刻彷彿靜止了下來,只剩下滂沱的雨聲和被淹沒了的哭聲。

    [三]

    大雨打在車前窗上,視線一片模糊,即使雨刷調成了最大頻率的刮動,也只能靠直覺開車了。

    雨太大了,這樣開車很危險的。

    宋蘭蘭焦慮地握著方向盤,最後還是決定在路邊先找個位置停下來。她拿起手機看了看已接來電,五點三十分的時候她的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名字,已經輸入了很久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已接電話中,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接了電話,銀行早已關門了,可是她還是迅速找到了足夠的現金後往醫院趕。

    七點二十分,宋蘭蘭在大雨中打電話給程立辰,她大概地說了情況,遲疑了一會又說:「阿辰,你放心,只要人能好起來,阿姨跟你擔保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手機那一端沉默了好久,才聽見男生低低的聲音:「嗯。」

    就在她準備掛電話的時候,突然又聽見男生說:「阿姨,下大雨呢,開車危險,雨小點了你再來。你還沒吃晚飯吧,我給你打了飯,等你來了就可以吃了。」

    「啊?」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而出的語氣詞。

    「有阿姨喜歡吃的涼拌海帶和烤鰻魚。」

    最後一句是這樣的。但宋蘭蘭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掛斷了電話的,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一天,程立辰會主動給她打電話,會在她的面前露出惶恐的孩子表情,會記得她還沒吃晚餐,會給她買喜歡吃的菜——

    她從不敢這樣想像過,覺得是奢望。

    大雨仍然下個不停,但眼睛漸漸地濕熱了起來。

    「事實上因為當年生產處理不妥當,你已經不可能再有孩子了。」那個頭髮花白的醫生帶著憐憫意味說出來的話她一直都忘記不了。如果是不曾有過把嬰兒抱在手上的感覺,那麼對於「不孕」的失望或許還遠遠沒有達到絕望的程度。坐在公車上抱著剛出生的女兒的一路,隨著時間卻沒有被淡忘,而是更加清晰地,連「哭的時候眉毛都皺起來了」這樣的細節也一遍一遍地在腦海裡播放著。

    在此之前,她想把對那個被年少的自己遺棄了的女兒的所有愧疚所有的愛都放在程立辰身上,她給他做熱氣騰騰的早餐,她穿越半個城市只為買一款程立辰想要的飛機模型,甚至是在知道程立辰把手機丟在學校後立即買了一部最新款手機,又托了在移動工作的朋友立即補辦了SIM卡並送給他,但她卻不敢奢望會聽到一聲「謝謝」。她帶著寵溺和縱容的目光偷偷地注視著他,她為了他的快樂而快樂,她為了他的煩惱而心情低落,她把程立辰當成自己的兒子,她付出了愛,卻似乎從未收到零星半點的回應。

    然而現在,他叫她「阿姨」,用羞澀的聲音說著「有阿姨喜歡吃的涼拌海帶和烤鰻魚」……宋蘭蘭被一種溫柔的感覺所覆蓋,她沉浸在這種情緒中,然後看見了一個從自己車前經過的女生。

    女生沒有撐傘,整個人暴露在大雨中,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頭部,全身都在淌水。

    雨刷一下又一下地刮著,間隙的清晰讓宋蘭蘭看見了那個女生的臉,被雨水淋到閉著眼睛準備過馬路的女生,渾然不顧可能到來的危險。幾乎是下意識地,宋蘭蘭打開了車門,連雨傘都來不及撐開,一下子衝到正蹣跚走著的女生身邊,拉到的是哪裡都顧不得,只是往車裡塞。

    外面滂沱大雨,車廂是一個暫時的避難所。真的是柳瑜婧,她沒看錯。這個在學校裡幫忙找阿辰的女生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瑜婧,怎麼一個人在外面淋雨啊,這麼大的雨該躲一躲的。」宋蘭蘭一邊說一邊從車裡拿出兩條備用的大毛巾,一條遞給了柳瑜婧。但奇怪的是,木然地坐著的女生既不答話也不接毛巾,只是那樣沉默地坐著,像一個沒有了生氣的提線木偶。

    「和家人吵架了」、「失戀了」——小女生的世界裡最多就是這樣的煩惱吧。宋蘭蘭笑了一笑,用毛巾先幫自己擦了擦臉,而後乾脆把毛巾披在身上,即使她只出去了這麼一會,身上也已經被打濕了大半,秋天的雨帶著寒意,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連忙把暖氣調至最高的一檔。

    真是和自己非常相似的丹鳳眼呢。宋蘭蘭看著柳瑜婧,眼神裡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軟,她拿起另一條大毛巾,細心地幫女生擦去臉上、頭髮上、脖子上的雨水,但女生大概是在雨中走得太久了,全身竟是沒有一處是乾的。

    秋雨溫吞,但卻是一隻致病的老虎。女生的嘴唇已經凍得蒼白了,這可不行,車廂裡還有自己備用的衣服,最好是換一下。宋蘭蘭拿了衣服,沒想到女生卻很聽話,除了眼神渙散,叫她伸手她便伸手,很快地,脫下了外套,宋蘭蘭心底哀歎了一聲,連裡面的貼身衣服也是一擰便有水嗒嗒地往下掉。

    只剩下米色吊帶小衣的女生已經開始發育了,薄薄的被水浸透的緊身小衣勾勒出青澀的曲線。

    看著穿著一件打底小衣的女生,宋蘭蘭按住了眉心,一瞬間晃神了起來,心臟急促地跳動著。她顫抖著伸出手,將女生的吊帶小衣從腰部往上揭,因為太過緊張而喪失了力氣,幾次都無法把衣服整件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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