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62章 碎瓦 (3)
    母親說,那天晚上沒人救火。外祖父不讓人救。他和他的一群兒子下人,眼睜睜看著大火如龍滾動一直燒到天亮。沒救火,也沒搬東西。金銀首飾都是女人們搶出來的。外祖父坐在數丈遠的一塊石頭上,抽了一夜煙。火光一閃一閃地映到臉上,火星子在他周圍迸射,他一動不動,臉像一塊生鐵。

    天明回到縣城的時候,滿城人已傳得沸沸揚揚。

    外祖父兩眼發烏,什麼話也沒說,倒頭睡了半個月。

    那場大火並沒有讓他傷筋動骨。他的數千畝地還在,他的土煙店還在。只要他願意,錢財還會滾滾而來。

    但外祖父卻關閉煙店,打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官司。那是大火半年以後的事。

    對方是福建的一個煙販子。

    關於那場官司的起因,母親已記不清楚。那時她還小,並不懂大人的事。母親只記得,當時外祖母和舅舅們都來勸他不要打官司。打官司要花很多錢。對方是個販賣煙土的頭子,生意從福建沿海一路做到中原幾省,手底下有一幫心狠手辣的人,不僅有勢,而且富可敵國。和他打官司是耗不起的。

    但外祖父不聽勸。他決意要打這場官司。

    打官司在蘇州府。

    從蘇北的豐縣到蘇州府有一千六百里之遙。我不知外祖父當時為何要到那麼老遠的地方打官司。只聽母親說,那場官司打得極苦。

    開始,外祖父往來於豐縣和蘇州之間,在那條漫漫古道上由秋到冬,由春到夏。後來,他有些跑不動了,就住在蘇州府,讓家裡人給他送錢。外祖父和那個福建煙販子比耐性,也是比財力。這場官司既然無法阻擋,外祖母就只能源源不斷地派人給他送錢。常常是下人們趕著十幾頭毛驢,用驢褡褳為他送錢,再雇幾個鏢手一路護送。母親說,誰也記不清到底耗去多少錢。有一次半路上錢把驢子壓死、累死了。驢子倒在熱浪滾滾的古道上,銅錢淌了一地。

    官司持續了七年。

    這期間,外祖父和家裡保持聯繫就靠他的一條狗。母親還記得那條狗是黑色的,細腰長腿,平日很溫馴,就像一條很普通的狗。其實卻是一條優秀的獵狗,在野地裡異常兇猛,奔跑起來四肢扯平了像一條線,你幾乎看不到它是怎樣落地又怎樣騰空的,只見它在草葉上低空飛行,無聲無息地飛行。外祖父很喜愛它,叫它「大鳥」。一隻無翅的黑色大鳥。

    自從外祖父到蘇州府打官司後,就苦了大鳥。它在豐縣和蘇州之間充當了信使的角色。幾乎每個月都要去一趟。脖子上系一個很小的牛皮袋,裡頭裝上信,拍拍腦袋,它便日夜兼程直奔蘇州府去了。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說,單是村狗的騷擾堵截就夠難為它了。有時途經一個村莊,會有一群村狗把它包圍起來,大鳥就只得進行一場惡戰,然後從村狗們的頭頂凌空而去。大鳥常常遍體鱗傷,但終於沒有什麼能擋住它。它跑得太快。沒有哪條狗能追上它。它跑累了就在荒山野嶺間隱蔽起來休息,舔去身上的血。餓了就抓一隻野兔子吃,那對它來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在一千六百里路途上,要經過運河、淮河、長江幾條大水,還有數不清的小河。遇小河,大鳥便鳧水而過;遇上大江大河,它懂得尋找渡口。外祖父第二趟去蘇州府就是帶上它去的。大鳥特別記路。幾趟往來,渡口的船家都認識它了。看它風塵僕僕的樣子,知道它從遠方來要到遠方去送信的,是條義犬。也猜到它的主人肯定是遇上了麻煩事,便讓它上船送到對岸。大鳥跳上岸,回頭看看船家,轉身又飛奔而去。

    一年又一年,大鳥在千里古道上穿行。忠實地執行著使命,沒有出現過一次差錯,最緊急的時候,大鳥五天打過一個來回,一天一夜六百多里,天知道它是怎麼跑的!

    外祖父在蘇州府打了七年官司,居然奇跡般地贏了。

    大鳥首先跑回來報了信,是二舅帶人把他接回來的。外祖父去的時候還很健壯,回來時已是白髮蒼蒼。七年的官司把他變成一個垂暮老人。

    贏了官司,外祖父並不歡喜,也無悲傷。這場官司的輸贏並沒有什麼意義。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輸贏,他只是為了耗盡家財才打官司的。那七年真正折磨他的仍然是他自己。

    外祖父的土煙店早已關閉,賣煙土得來的無數錢財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外祖父只不過經了一遍手,卻完成了一個過程。那終究成了身外之物。他的幾千畝地也大多賣掉,賠進那場毫無意義的官司裡。

    但他似乎因此從重負中解脫。官司打贏的第二年,外祖父無疾而終,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大鳥也隨後死去。

    也許,世上沒有哪條狗比它跑過的路程更長。

    我不知道外祖父是否真的能因此而解脫,也不想重新評判他的一生再去攪擾一個早已安息的靈魂。事實上,我對外祖父還是知之甚少。母親零星的回憶,並沒有為外祖父掩飾什麼。她說過,你外祖父賣煙土是不名譽的,發的都是不義之財。這是母親的品性。她一生耿直而近偏執,常在村裡為鄰里排解家庭糾紛,只以是非為標準,並不顧忌得罪誰。

    我不想再責怪外祖父什麼。他離我已十分遙遠。人間的許多是是非非,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淡漠而輕飄。何況他生活在那個社會。我只想說,那是一段歷史,一部沉甸甸的人生。在那條風雪瀰漫的千里古道上,起碼留下兩行清晰的腳印,一行屬於外祖父,一行屬於大鳥。

    外祖父去世後,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常年臥床。家中事裡外都由二舅操持。其實外祖父在世時,家裡的數千畝地也一直由他經管的。現在還剩百十畝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們大都散了,二舅便帶領一群兄弟親自耕耘收穫,過起儉樸的日子。

    大舅早年在外求學,後來投筆從戎。最初幾年還常有書信,後來便不知去向。二舅成了整個家庭的主心骨。母親說,二舅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在場面上也極有威信。外祖父為一場無名官司需要大批錢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過,一片片賣掉土地,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去。外祖父過世後,他格外孝敬並非生母的外祖母,愛護一群異母弟弟妹妹,他像一棵大樹,為這個敗落淒涼的家鋪下綠蔭,遮風避雨。二舅仁愛大度,卻又持家嚴厲,不允許弟弟們沾染一點惡習。那是個五毒俱全的時代,破落子弟們稍一放縱,就會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訓是刻骨銘心的,二舅希望從他手上能重整家業。後來舅舅們相繼成親,二舅也不准他們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鍋吃飯。雖說清苦一點,但吃飯沒有問題。一個大家庭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裡,侯家兄弟擰成一股繩,家業振興指日可待。這期間,母親和她的幾個姐妹也相繼出嫁,都是二舅一手操持的。

    但振興家業談何容易!在那個時代,僅靠正道是難以發財的。百十畝薄田,打發日子而已,再想有外祖父時的財富,絕無可能。多少年下來,日子依然清淡,舅舅們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們呆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鬧些糾紛。外祖母臥病在床,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治家,幾個大兒子都不是親生。媳婦更遠一層,深淺都不是。二舅竭盡心力,維持這個家,但內裡已是千孔百瘡了。舅舅們尊重二舅,顧著面子,可媳婦們早都三心二意了,吵吵鬧鬧的事不斷發生。其中有個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這種表面和和氣氣,內裡伸拳動腿的事。她說話不饒人,橫眉冷目,三天兩頭和人吵,芝麻大的事也要動火。母親回憶說,我性子也不好,從你五妗子嫁過來,就常和她吵架。吵完就好,過幾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家裡一天天不安寧了。終於,四舅和五舅各自帶上妻小,離家出去了。兩個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們傷了和氣,再鬧分家就沒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

    一個完整的家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傳來大舅的消息,卻是個噩耗。帶信人說他死在上海附近,讓家裡人去運他的屍骨。這消息一驚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二舅趕緊收拾馬車,帶上三舅和一個夥計去了上海。按地址找到人,一個雜貨店的老闆熱情接待了他們,說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要是路上有人盤查,你們就說是我的夥計,出外去進貨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心裡犯嘀咕,就問是怎麼回事。那人說你就別問了,今晚早歇息,明天照我說的辦。

    第二天微明,老闆帶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了上海一直往遠處走。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闆才說出實情。原來大舅早去江西參加了紅軍。長征開始後,他被組織上留下來堅持地方鬥爭,發展游擊隊,因為他在舊軍隊裡幹過團長,打過許多仗,有相當的組織才能。國共合作後,活動在南方八省十三個地區的紅軍游擊隊,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奉命向皖南、皖中集中。那時大舅是一個支隊的團長。他帶的部隊到達皖南的巖寺地區就地待命。數年征戰,都是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異常疲憊。部隊短暫休整後即將奔赴抗日前線,戰士們都在休息。那天傍晚,大舅帶一名警衛員在附近的一條河邊散步,心裡很寧靜。這是難得寧靜的片刻。後來他的警衛員回憶說。

    那晚他顯得特別親切,向他說起遠在蘇北邊陲的老家,說起他的童年,說起他參加革命的經歷。而這些活平日是絕少向人說起的。他漸漸有些激動和傷感。蘇北老家早已斷絕了音訊,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個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從小上學,又是由外祖父的不義之財供養的。那裡還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姐妹,作為長子,理應還有他的家庭責任,但他無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會害了他們。就要去抗日前線,等待他的是拚殺、流血和死亡。那種為國捐軀的悲壯感和飄零感,使他重又想起故鄉。他說如果有一天死了,還是希望能把屍骨埋在老家。那是一份割不斷的鄉思鄉愁。那會兒他並沒有想到,隔河對岸的樹叢裡,正有一支槍管一直隨他移動。就在他們散步結束就要往營地回轉的時候,對岸的槍扣動了扳機,大舅當即倒地再沒有起來。不知是誰打的黑槍。大舅死得突兀而簡單。

    二舅很悲痛。雖說大舅失去音訊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著,而且在外幹著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知道大哥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年輕時的舉止言談都那麼與眾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外祖父死後,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無數次想像著他在哪裡,在幹什麼,希望有一天,他會載著榮耀輝煌歸來。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一聲黃昏的槍聲斷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斷送了二舅的夢。當他們趕著馬車,離開上海幾百里,在一條河邊找到大舅的墳時,那上頭已長滿荒草。二舅和三舅撲到墳上放聲大哭起來。他們沒想到,思念大哥多年,會是這樣相逢、這樣結局的。

    這是一個荒涼的河坡。周圍連個村莊也沒有。二舅死死盯住對岸的那片叢林,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來。

    大舅的屍骨被運回家,來回用了三十九天。

    埋葬過大舅後,二舅病了一場。之後,他像換了一個人,沉默寡言,常常閉門發呆,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裡請安坐一會,幾乎不和人說話。

    那時母親和她的幾個姐妹已出嫁幾年,知道二舅這樣子,都有些擔心,便常回娘家看他。二舅說,我沒事,你們安心過日子,不要掛念我。我會好起來的。母親說,我們都知道,你二舅的心冷了。我們都希望娘家能再發達起來,而這只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幾乎沒有可能了。大家心裡都不好受。那時的女子,哪個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強盛,在婆家就不會受欺,就體面,遇上三災兩難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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