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50章 涸轍 (3)
    梅幽洞把把脈,說:「不咋。」一屋人都鬆了一口氣,他要來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麼,他要用手掏嗎?老扁打開藥箱,轉臉出去了。這太慘!他不敢看。

    屋裡傳出女人一聲慘叫。慘得沒法聽。

    但女人得救了。

    回來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不知多少年過去,從沼澤中冒出一塊塊沙灘。太陽不再那麼潮濕,而像大火球那樣灼熱了。沙灘剛冒出水面,很快就被蒸得滾燙。細密的沙粒發出鱗鱗的光。幾棵草芽從沙粒間喘息著艱難地鑽出來。一陣狂風(又是狂風!)過後,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間裸出一片殘瓦,一根枯骨,一縷柔軟的女人的長髮……

    漸漸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來這裡察訪、窺探,隨手撿拾點什麼。或者久久佇立,面孔木訥而蒼涼,彷彿在憑弔一個陷落的年代。

    這裡也有過輝煌的歷史嗎?

    魚王莊西北角三里遠的地方,有一片孤島樣的荒崗子,遠遠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頭能看十幾里遠。

    荒崗上有一座魚王廟。

    老輩人說,魚王廟原是一座草廟,廟裡供一條泥塑的大鯉魚。那時,荒崗的地勢也沒現在這樣高。同治辛卯年,魚王莊的人扒掉草廟,加高地勢,重用磚瓦砌成。新廟蓋成,唱了七天大戲。沿河一百單三村的百姓都來聽戲,熱鬧得很。

    廟周圍環繞三千畝沼澤蘆蕩。只在蘆蕩間有一條十分隱蔽的羊腸小道通出去。彎彎扭扭,拐來轉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進來。當年,兩個中隊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游擊隊圍在裡頭,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進去。放火把蘆蕩燒掉,仍然攻不進去。到處是丈把深的污水爛泥,人走到裡頭,三晃兩晃就到脖梗了。游擊隊二十多人據守在魚王廟裡,瞄準了打。一槍一個,像打西瓜一樣。「叭——!」炸一個「噗——!」炸一個。血腦亂飛,過癮得很。當時老扁也在。他本不是游擊隊員。他是魚王莊的地下黨員,兼維持會長。白皮紅瓤。正和游擊隊在廟裡開會,不知怎麼就被圍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槍,瞎打一氣。十槍八槍打不住一個。後來,游擊隊長不讓他打了,浪費子彈。派他專管瞭望,發現目標讓別人打。「南邊一個!」「北邊!」「西邊上來啦!」直叫喚。嗓子都喊啞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無奈,最後用迫擊炮打魚王廟,轟塌完事。二十多個游擊隊員只活下來三個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斷了一條左胳膊。後來讓梅山洞給接上了,囑咐他不要動彈。他閒不住,老是亂跑亂動。骨頭錯了位。也長上了。但老是架著,像架畫眉籠子。

    現在的魚王廟,是日本人投降後重修的。魚王莊人特別看重魚王廟,魚王是魚王莊的神,是魚王莊的魂。魚王廟修好,又在沙灘上唱了七天大戲。然後,重新派個看廟的。原先看廟的老頭,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次派去的是他兒子。兒子叫斧頭,四十多歲,一條壯漢。還是光棍一條。住廟裡無牽掛。他很樂意去。

    魚王廟香火很旺。不僅逢年過節,平日裡也有人去燒香。香客有魚王莊人,也有別村人。據說魚王爺很靈。能消災免禍,保佑平安。能呼風喚雨,祈求豐年。但黃河灘上從來沒有豐年。因為風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幾場雨。暗中也有人懷疑魚王爺的本領。但一說出口,立刻會挨一頓臭罵。你混蛋!魚王爺容易嗎?風雨歸老王爺管,魚王爺是和老王爺較力哩!若不是魚王爺會呼風,風比這還要大;若不是魚王爺會喚雨,這幾場雨也下不來!那人屁也不敢放一個,瘟頭瘟腦地走了。於是傳說,每逢下雨前,會見一條巨鯉在空中翻騰,搖頭擺尾,極艱難極吃力的樣子。一會兒不見了。接著,雨就來了。這時,你去魚王廟看吧,泥塑的魚王直喘粗氣,身上準有水珠子。折騰累了。只有一點令人遺憾,魚王爺求雨不均勻。春播時節,總共下不幾滴雨,沙土幹得像被炒過。根本無法播種。秋天來了,卻暴雨成災,遍地汪洋,黃河灘上能行船。於是又有人說,魚王爺不懂節氣。可魚王爺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來雨,井裡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魚王廟的香火,終於還是很旺。

    有香客在遠處招手,斧頭便走出蘆蕩,把人接進來。他常在廟台上往四下看。還是那條很隱蔽的小路。蘆蕩又長起來了,比先前更見茂盛,更見稠密,外人依然進不去。香客進了魚王廟,斧頭幫著點香、擺供。香客走了,供果就歸他吃。

    魚王爺沒牙。

    魚王廟管生孩子。這一條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魚王莊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縣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魚王廟進香,准生。只是情況不同,有的要進香一次,有的要兩次,有的三次。沒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條規矩極嚴。別類香客,不論同來幾個人,都可一同進廟,燒香磕頭。惟獨求子女的香客,只准女人進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蘆蕩外頭等著,女人由斧頭領進。大約要一個時辰。禮儀很複雜,也很神秘。女人進香出來了,也不准說,男人也不能打聽。否則失靈。

    斧頭很熟悉這套禮儀。他爹老斧頭看廟時,他就常去廟裡幫忙。大約從十八歲開始。當然,老斧頭是跟老老斧頭學的,老老斧頭是跟老老老斧頭學的,一輩輩秘傳下來。老斧頭在世時,有幾年不太靈驗了,外頭就有許多揣測。因為這時老斧頭老了。一老就糊塗,是不是把禮儀都弄混了。可不久又顯靈了。是以十八歲的斧頭進廟幫忙開始的。斧頭每次從廟裡幫忙回來,總顯出極累的樣子,回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煥發如初。第二天又去幫忙,傍晚回來又是很累的樣子。可見這活挺勞神的。女人從廟裡出來則不同,大多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告訴在蘆蕩外等待的男人說,還要來兩趟呢!男人欣然,兩趟就兩趟!八趟也行,只要能生。只有個別女人,從廟裡出來時,一副羞愧的樣子,滿面通紅,甚至落下淚來。男人追問,也不說出實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來了。不來就不來,礙著別人什麼。

    魚王廟依然香火不斷。

    縣城一位太太,只有二十來歲,長得嬌媚如狐,花容月貌,來魚王廟進香求子,十分急切。據說她是三姨太,上頭兩房沒生,她又沒生,便常受氣。上兩房罵她,老爺打她。一急,便帶個丫環,乘一頂小轎來了。轎夫和丫環在蘆蕩外落轎等候。她由斧頭帶進廟去。當時斧頭剛進廟幫忙沒幾天,正是英俊少年時。小路窄窄,曲曲彎彎,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潭。三姨太見斧頭濃眉大眼,虎虎勢勢,主動伸出手讓他牽住,一路風擺楊柳沒入蘆蕩。在廟裡一呆就是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丫環轎夫等得急了,她卻如桃花綻開,春風滿面,歡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來一趟,再過十天又是一趟。一連進香三次,一年後果然生個大胖小子。也是濃眉大眼,虎虎勢勢。老爺歡喜,長房歡喜,皆大歡喜。第二年,這位太太生子以後,便常來魚王廟還願,大空一月兩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每次來,都在廟裡呆上半天。一頂小轎停在蘆蕩外,魚王莊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魚王爺果然有神通!

    一九四七年,這一帶解放,不興燒香磕頭了。魚王廟斷了香火。

    斧頭要搬回魚王莊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裡娶個女人,正兒八經過日子。這年,斧頭已經四十八歲。

    可是老扁不准。

    老扁是村長兼支書。讓他留在魚王廟看管樹木。魚王廟地勢高,滿河灘都在眼底,再好不過。

    解放第一年,魚王莊數萬畝河灘都栽上了樹苗苗。那時的老扁正雄心勃勃,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治服風沙就要栽樹,沒有別的辦法。

    魚王莊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動的,都被他趕進河灘,冰天雪地裡,沒黑沒明地幹。那些日子,他表現出空前的殘忍。三歲的娃娃,七十歲的老人,都進了河灘。三歲的娃能拎一棵樹苗,七十歲的老人能爬著培土。很多人沒有鞋穿,赤腳在雪窩裡挖土,栽樹。凍得青腫紅紫,一塊塊往下掉肉。當時魚王莊人主要靠要飯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濟糧,遠遠不夠。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來,頂著星星月亮栽樹苗。干到天亮,餓了,放大伙到周圍村子要飯吃,限時回來。接著再干。回來晚了,女人挨一頓臭罵,男人挨一頓皮帶。他簡直是瘋了。他成了閻王爺!人們居然也出奇地聽話。不知是因為那時剛解放,人們崇尚權威,還是祖祖輩輩吃盡了風沙的苦頭。反正是咬著牙下死命地幹。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鐘,拿一根皮帶,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瞭望。要飯的時間結束了,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遠遠地,幾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從周圍村莊擁出來,踢踢沓沓往這裡跑。頭髮跑散了,一飄一飄的;鞋子跑掉了,彎腰拾起,顧不上穿,提著鞋子又跑。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還沒有要到。但估摸時間已到,趕緊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漸漸跑近,個個氣喘吁吁,一臉惶恐,像犯下什麼大罪。

    一個女人跑得披頭散髮,赤著雙腳。路上摔倒幾次,本來就破爛的褂子又扯破幾個洞,衣片飄著。跑到老扁面前,已是袒胸露臂,兩個又白又髒的奶子貨郎鼓似的亂搖。老扁喝一聲:「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嚇得撲騰跪倒,一頭慌慌張張掩懷,一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分辯:「我跑了……十幾家……都……沒要到,人家……也斷了……炊……」老扁聽得不耐煩:「滾!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揭了你的皮!」女人連聲諾諾,趕緊幹活去了。

    一個男人形如骷髏,搖搖晃晃跑來,面色蠟黃,虛汗撲嗒撲嗒往下掉。抬頭見老扁凶神惡煞的樣子,竟嚇得轉身就逃。方寸全亂了。老扁衝上去扔了一皮帶:「回來!」男人乖乖地回來了。七尺高的漢子竟像個七歲的娃娃,低著頭囁嚅:「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涼水,拉……拉肚子……誤了……時間。」剛解放,到處是荒村餓殍,要飯也難。許多人只好吃草根。黃河灘上不缺這玩意。吃多了會拉肚子。可不吃又怎麼活著?這個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來想去外村要點飯吃,換換肚腸。但他只要到半塊糠窩頭,一口就吞了。沒辦法,只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實在是餓壞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沒說謊,忽然歎一口氣:「幹活去吧!」聲音卻不再那麼兇惡了。

    他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全村人栽樹。並沒有誰命令他這麼幹。是他自己要干。魚王莊人也都要干。那完全是一種內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魚王莊太窮,魚王莊人太餓。幾乎沒有任何物質力量作後盾。一頭牲口餓倒了,又沒有東西給它吃,只好用鞭子將它打起來。否則,它會再也爬不起來。

    魚王莊人只能拚命。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育生命。這是一個漫長的循環。樹木起來了,魚王莊就得救了。

    這很殘忍。可他沒有別的選擇。殘暴可以驅趕飢餓,可以驅趕惰性,可以驅趕人們為了活著而去死!事實上,一個冬天,魚王莊已有七十多個人死在河灘上。餓死,凍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手軟。魚王莊也沒有發生任何騷亂。不過在挖樹坑時,順便多挖一個坑,埋上就是了。人們都很平靜,很淡漠。不死在河灘上,也會死在家裡,死在要飯的路上,死在他鄉的一個破廟裡。魚王莊哪一年不餓死幾十口人。

    上百年來,魚王莊是一盤散沙,只能各顧各的去逃荒要飯,任憑風沙肆虐。現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規模地向風沙進攻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冬春植樹季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寶貴的。誤一天就是誤一年。魚王莊誤不起了!

    老人們說,魚王莊最多時達到過四千口人,是黃河決口以後,第一個在廢墟上重建的村莊。沿河一百單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來,魚王莊僅剩千餘口人。長此下去,總有一天,魚王莊會從地球上重新消失。魚王莊面臨的基本問題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學是兩個字:活著!

    魚王莊真的誤不起了!

    這一天。河灘上又昏倒三十多個人。

    河灘上支了兩個大灶,周圍用蘆席圍上。一個大鍋燒白開水。一個大鍋燒稀糊塗,糊塗裡有一點混合面。幹活渴了,喝白開水。只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塗。相繼昏倒的三十多個人,大都搶救過來,只有兩個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帶骷髏樣的漢子。老扁親自把他埋了。男人遠不如女人耐饑、耐累。

    剛埋上那條漢子,就有一個外村人來叫,風塵僕僕的樣子。說是王縣長有請,要開個什麼會。老扁扔下鐵掀,拔腿去了。

    黃河數次改道,數次決口。橫七豎八加起來,故道有數千里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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