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32章 陸地的圍困 (6)
    四妮看了姑娘們一眼,就慌慌張張下湖堤去了。

    香香一撇嘴:「哼!準是去找疙瘩。半天不見,就掉了魂似的。」

    四妮的確愛著疙瘩,一直悄悄地愛著。而且很怕別的姑娘和她爭。但她只是單相思。疙瘩好像渾然不覺,老是大大咧咧地叫她傻丫頭,完全不當回事兒。四妮不管他的態度,只顧全心全意地愛著,千方百計討他喜歡。這些日子,疙瘩和一幫後生老往一條街跑,說是鯰魚灣沒啥玩頭,要玩就去一條街。他們還計劃著要去上海、北京,要玩就玩個痛快。今天早飯後,四妮見疙瘩他們吆吆喝喝地走了,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四妮就惦著疙瘩的瞎眼老娘,一個人在船上多悶呀。練健美,行嗎?她實在沒有信心。而且總覺得有點瞎胡鬧,不定哪會兒叫大人發現了,一跺腳,還不四散奔逃呀。四妮最怕爹。狄老大愛喝酒,一喝就醉。在外頭,沒有說狄老大不講交情的。但不知為什麼,一回到船上就像個魔王,打老婆,打孩子,說男人不打老婆像什麼男人,當爹的不打孩子就不是當爹的樣子。四妮這麼大姑娘了,狄老大發起火來,會一腳把她踹下船去。四妮從湖裡水淋淋爬上來,哭也不敢哭。娘呢,早嚇得縮成一團。

    四妮並沒有恨爹,爹不容易。一群孩子幾乎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貧窮和風浪把他的脾氣全弄壞了。前些年,三個姐姐和三個哥哥相繼結婚,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狄老大死愛面子,三個姐姐出嫁時,除了一般嫁妝,還每人陪送了一台電視機。三個哥哥結婚時,自然每人給打了一條船。一生的積蓄全花光,還借了許多債。這二年剛緩過一口氣。可是狄老大的脾氣已無可挽回地壞掉了。

    四妮想出嫁了。早就想出嫁了。娘也說:

    「四妮,就剩你一個孩子了,娘不想委屈你。你有中意的人家就給娘說,早早走了吧。你爹有我伺候著,要打要罵由他,我一個人撐著。唉,老夫老妻了,我知道他人不壞,就是脾氣壞。沒辦法的事。」

    四妮很可憐娘,可她知道自己早晚得走。不知什麼時候,她愛上了疙瘩。她喜歡他那個大大咧咧的樣兒,她有信心得到他。

    一條街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著。

    據說,幾百里湖底下全是優質煤,而且煤層厚,儲量豐富,起碼可以開採二百年。一條街礦務局已成為中外合資的大型企業。一條街也遠非一條街了。大街小巷縱橫交錯,集體宿舍樓一幢幢拔地而起,居民已達十幾萬之多。僅這一年時間,就新來五六萬礦工。

    一條街除了商店增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增加了各種賓館、旅店、客棧。有豪華型的,有中等水平的,也有相當簡陋的。其發展速度幾乎是與日俱增。按說,一條街不是旅遊勝地,更不是什麼政治、文化中心,不會有那麼多人住旅店。但奇怪的是,自一條街開建以來,旅店一直人滿為患,供不應求。除了外地來的業務員、採購員、倒爺之外,更多的顧客居然是礦工。礦工都有集體宿舍,但他們卻每個月總有幾晚要去住旅館。當然,也有些是工程技術人員,就是那些蠻子單身漢。誰也不知道這種風氣是怎麼開始的,後來就成了一種時髦。

    礦上的工作是相當辛苦的,不論是礦工還是技術人員。幾百米深處,一呆就是七八個小時,又累又乏。回到單身宿舍,還要自己洗衣服,自己去食堂打飯,累得腰酸腿疼。可是苦極了,就寧願花錢去旅館住一宿。而一條街的旅館、客棧又全都是一流服務。不論是豪華型的賓館,還是簡陋的客棧。可以花錢洗衣服,可以讓服務員把飯送到房間,可以洗完澡披著浴巾把腿蹺在沙發上看電視,而且不斷有女服務員給你端茶送水,陪著閒聊說笑。這就有了家庭的氣息和溫馨。

    他們花錢買的是服務。他們渴望有人為自己服務。這裡一個普通的礦工,每月的收入都在三四百元以上,住幾夜旅店,至多花百把塊。剩下的錢,足夠孝敬父母的了。他們都是些鄉下來的小伙子,並沒有忘記父母和要承擔的那一份家庭責任。但他們首先是一條街的礦工。他們追求和羨慕的是有現代氣息的生活。而一條街正是一座以全新面貌出現的新興的小城,一座八十年代誕生的小城。它矗立在這片荒原上,使這片古老的土地驚慌而又驚喜。它的神奇的發展速度和無法想像的潛力,不僅使廣袤的鄉村無法比擬,而且使周圍的縣城黯然失色。一條街的礦工們為此而驕傲。厚實的收入來源和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們輕而易舉地擺脫了父輩的生活道路。

    他們要換一種活法了。

    吸引礦工們去旅館的另一個秘而不宣的誘惑,是可以接觸女人。

    誰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從哪裡來的。

    在豪華賓館裡,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年輕小姐,高雅、漂亮,穿旗袍或套裙,訓練有素。一般旅店裡,是操各種口音的姑娘,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服飾並不規範,但年齡倒還整齊。在那些簡陋的客棧裡,就顯得五花八門了。服務員很少,規模也小,基本上是當地人。有的是幾個徐娘半老的婦女,有的是幾個透著窮氣的姑娘,也有的是一個婦女帶幾個姑娘。年齡參差不齊,服裝有土有洋。

    但她們是女人,這就夠了。

    當年輕的礦工們最初下旅館的時候,一般都是老老實實的。但後來熟了,就有了更多的內容。其間常有更秘密的交易,只是誰也不說,大家心照不宣。

    一條街的另一特點,是一年多來陡然增加了許多舞廳和咖啡館。這些地方,不僅是採購員、倒爺們洽談生意的好地方,而且更是礦工們的娛樂場所。很多青年礦工的交誼舞已跳得相當不錯。舞間休息時打個響指、叫一杯咖啡,動作也已相當瀟灑。

    你想花錢嗎?你想快樂嗎?你想見識一下這個奇異而旋轉的世界嗎?請到一條街來。

    疙瘩和他的夥伴們大搖大擺闖一條街來了。

    疙瘩仍是提著他的十八斤重的錄音機,仍是轟隆轟隆響著不知放什麼音樂。放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停地放。一盤磁帶他能翻來覆去放半個月,他喜歡的是聲音而不是音樂。

    一條街的白天是冷清的。上早班的礦工們已經下井,下夜班的礦工正在睡覺。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有些附近的湖民、漁民呆頭呆腦走過。在街道樓房的空隙處,仍然處處可見荒原的痕跡:一個坑凹,一片原生的野草,一段陰濕的土路。

    商店都大敞著門。櫃檯後的營業員或靜坐看書,或織毛衣,或聚堆閒聊。一個姑娘撫弄著另一個姑娘的辮子,輕輕地認真地述說著什麼,不知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忽然,被撫弄的姑娘笑起來:「嗤嗤!你看你看……」那姑娘一愣,順著她的視線往門外看去,忽然也笑了:「嗤兒!……」

    她們看到了疙瘩那一夥漁家仔。

    疙瘩走在最前頭,夥伴們簇擁著他。不管新衣服還是舊衣服,全都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兩手習慣地鉗在胸前,像張網,又像捉魚。毫無例外的羅圈腿兒,使走路的姿勢總有些歪歪斜斜。不管怎樣平坦的路面,在他們的腳下永遠是顛簸的木船。因此就習慣地叉開腿,橫著走。儘管他們努力昂然著挺胸跨步,卻老是左一腳右一腳,不僅實際的行進速度並不快,而且顯得擺幅很大。一夥人都在擺,像是一種奇異的舞蹈。

    街兩旁的營業員都在看熱鬧。不少人乾脆走出櫃檯,站在門外嘻嘻看,驚愕著笑,彷彿那是一群從湖裡爬上來的螃蟹,神氣活現地在街上橫行。

    「嘻嘻嘻!……」

    「嗤嗤嗤!……」

    「哈哈哈!……」

    在笑聲夾道中,漁家仔們立刻惶然了。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但明白是在笑他們一夥。於是腰塌了,腳步更亂,兩臂鉗得更緊,緊緊地靠攏著驚惶四顧。好像一夥被包圍的歹徒,隨時有被攻擊的危險。那表情更是古里古怪,有莫名的木然,有乞求的傻笑,有抑制的憤怒。

    疙瘩明顯感到被輕視被侮辱的難堪。他憤怒了,既憤怒於夥伴們內心的自卑,又憤怒於周圍那些人的無禮。怎麼!看不起俺們嗎?他旋了一下錄音機的開關,音量陡然大到極限:「彭彭彭——嚓嚓!彭彭彭——嚓嚓!……」嘈雜的音響震耳欲聾,霎時覆蓋了周圍的笑聲。疙瘩喝一聲:「都直起腰,跟我來!」大踏步奔向一家商店。夥伴們受到鼓舞,果然精神大振,重又挺起胸膛,隨在疙瘩後頭,吆吆喝喝擁進一座大型商場。

    看熱鬧的營業員搶先跑回櫃檯內,以為他們要搶砸東西,就有些慌張:「你們……要幹什麼?」

    疙瘩「叭」一下關掉錄音機,怒沖沖一捲袖口:「不幹什麼,買東西。給我拿兩條雲煙!」

    漁家仔們稍稍一愣,立即懂得了疙瘩的意思,你們不是瞧不起漁家仔嗎?可咱有錢!你得為咱服務。現在懲治他們的最好辦法就是支使他們,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於是吶一聲喊:「買他個小舅子!」十幾個人呼啦散開一條線,倚在櫃檯外頭,吼吼喊喊:

    「給我拿兩瓶『五糧液』!」

    「給我拿十瓶雪花膏!」

    「給我拿一條被單!」

    「給我拿一條褲子!」

    「給我拿兩個熱水瓶!」

    「給我!……日他姐!」

    他們像一群大爺支使小子,搖著腿嘴巴朝天。營業員們先是一愣,隨即有人使個眼色,頓時都熱情而慇勤地忙開了,紛紛從貨架上取下他們要買的物品。女營業員使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男營業員則卑賤地諂笑著,孫子一樣忙碌,同時不露痕跡地出些糟透了的餿主意,建議他們買這買那。

    漁家仔們毫無覺察,只顧陶醉在頤指氣使的快感中,彷彿自己真的成了大爺。他們大把大把地甩著錢,對堆在櫃檯上的東西不挑不揀,甚至不屑於一看,充分而明白地顯示著自己的傲慢和闊綽。

    終於,他們出夠了氣,痛快淋漓地抱著買來的東西離開商場。但他們剛剛出了商場大門,就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陣大笑:「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他們不解地站住了。怎麼,上當了嗎?這時,一位娉娉婷婷的年輕姑娘從商場裡隨出來。她顯然看到了剛才的場景,也看出疙瘩是這夥人的頭兒。她優雅地提著一隻草編的小包,走近疙瘩,操一口甜脆的普通話:「唉,你們真傻,他們耍你們哪!花這麼多錢!」說著,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輕盈盈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芳香。

    疙瘩他們全呆住了!但事已至此,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返回去退貨,只好硬著頭皮走了。不,他們簡直像逃。懷裡抱著,手裡提著,肩上扛著,以比衝進商場時加倍的混亂沿大街倉惶奔走。引得路上行人駐足觀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簡直狼狽極了,只一直跑。直到拐進一條巷口,才在一片堆滿磚瓦石料的僻靜處停下,喘吁吁抹一把汗。他們羞愧地互相打量著各自購買的物品,委實是一個荒唐的舉動。上百塊錢一瓶的「五糧液」,姑娘用的雪花膏,老娘們才會感興趣的床單,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物品,花花綠綠抱了一懷。最莫名其妙的是一個矮敦敦的後生,滿頭大汗地扛來兩條橡膠輪胎。鬼知道買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

    可他們一股腦全買來啦。

    大家垂頭喪氣地把東西扔到地上,互相埋怨著,歎著氣。那會兒,誰顧得上想這些呀?真的,就是那個娉娉婷婷的姑娘說的,被人家耍了。

    奶奶個小舅子!

    疙瘩感到很對不起弟兄們,把買來的兩條雲煙全部撕開,每人扔了一盒:「吸煙吸煙!怎麼,錢花了,東西在!啥大不了的?等湖水上來,一網魚就撈回來了。吸,日他姐!」

    夥伴們這才有點活躍,接過煙撕開點燃,雲煙呢!一時間,煙霧繚繞,靜靜地沒人說話,彷彿在品評煙的味道。其實心裡都不是滋味。他們都有點難過。不是因為花了那麼多錢,而是一種心靈被傷害的痛。可是誰也沒有報怨疙瘩。他們知道他比大伙更難過。他是他們的頭兒,他在他們中年齡最大。他在安慰大家,也在安慰自己。他們看到了他眼裡有淚光。疙瘩不明白,漁家仔在船上何等風光,何等瀟灑,怎麼一到岸上就顯得那麼蠢笨,輕而易舉就讓人耍了呢?漁家人真的就孬人一等嗎?疙瘩不服氣。

    晚上,夜色朦朧時,他們回到了鯰魚灣,悄悄地。

    其實,他們後半天就離開了一條街,但沒敢回來。帶著這些扔又捨不得扔,拿出來會讓大人們笑話的東西,怎麼回鯰魚灣呢。他們在荒野裡坐了半下午。

    疙瘩提著他的沉重的錄音機回到船上時,見四妮正給瞎眼娘擦澡。

    「疙瘩哥,你回來啦?」四妮高興地招呼他。

    娘摸摸索索地埋怨說:「一天天往外跑,都是四妮陪我說話,還不謝謝你四妮妹妹。」

    疙瘩扔下錄音機,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次沒喊她傻丫頭。要是讓那幫姑娘們知道了今天的事,非讓她們笑掉牙不可,那才真叫傻呢。他卷捲袖口說:「你歇歇,還是讓我來吧。」四妮扔過來一條濕毛巾,高興得滿臉放光:「還是擦擦你自己吧,嗤嗤!看你髒樣。」疙瘩不再勉強,接過毛巾去外頭洗臉了,一邊心裡很感動。有四妮常來陪著娘,就可以放心闖一條街了。他在回來的路上就下了決心。非在一條街掙回臉面不可。不但要讓他們瞧得起漁家仔,而且要娶個一條街的姑娘回來。媽的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一條街嗎?北京、上海老子也去得!

    四妮忙完了走下船,侷促著說:「疙瘩哥,天不早了,我……走吧。」實際上,她不想走。她想和他說說話兒。她一天天地等著他,卻總不見他的影子。

    疙瘩說:「四妮,你別忙走!和你商量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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