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60章 第十章 下 (2)
    我盯著放在地上的酒瓶,感覺兩側太陽穴在一下一下跳動,彷彿燒酒的後勁都湧到頭上了。我得承認,程天佩的謀劃不僅需要心機,還得有敢做敢為的勇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這小子輕易便讓我絕處逢生。在選擇後路的時候,我的思維始終局限於兩點,要麼自首,要麼自殺,從未想過能讓自己脫身。我和程天佩的思路只差一步,而這一步的差距卻是天壤之別。即使不為了活命,我想這也應該是個不錯的結局,唐河縣犧牲了一名幹部,關於這個人的醜聞,被永遠抹掉了,像被洪水沖走的一堆垃圾,不必清算,不必用仇恨的語言來消除影響,政府沒有因此而尷尬,地方上省去了很多麻煩,並且,我更在意的是我的家庭,正仁街93號失去了丈夫和父親,卻留下了繼續生存下去的顏面和勇氣。

    這天晚上,程天佩為我的出逃謀劃了全部細節,計劃顯示:明天夜裡,我將「奔赴」唐河河堤的某一處決口,並立刻投入搶險。程天佩特別強調,要盡可能和熟人在一起,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我的「犧牲」必須得有人證,否則的話,只能算失蹤,那樣就和逃跑沒有什麼區別了;入水後如果沒有人發現的話,不妨游回岸上再來一次,直到被人發現為止;施救的時候不要配合,萬一被人成功撈救上來,所有的努力都會白費;入水後要呼救,腦袋要探出水面三至五次,然後改用潛泳,在下游某處登岸,屆時程天佩會在家裡等我。

    當然,上述計劃是否可行,還要取決於天氣情況,據程天佩推測,如果中午前後颱風能登陸的話,唐河決口的時間極有可能在夜裡十一點左右,因為那時候正值滿潮,農曆十八的天文大潮和洪峰趕在一起,唐河河堤將承受一次前所未有的壓力,即使沒有決口,也會出現諸多險情,這對我已經足夠了。程天佩還一再提醒我,離開唐河的時候不要帶走任何東西,就當平時出門上班一樣,路上的必需用品他會給我準備。關於要不要和家人告別這件事,我和程天佩爭論了一陣,我堅持要去岳父家看看妻子女兒,但被程天佩嚴厲制止了,他認為我很難控制情緒,最後的訣別難免會露出破綻,而在我「犧牲」後,烈士遺孀的悲痛和哀傷必須應該是真實的。後來還是我讓步了,程天佩說得沒錯,最後的訣別是殘酷的,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此一去我將永無回頭的可能,而面對妻子和女兒,若無其事地離開是難以想像的。

    程天佩直到凌晨兩點多才離開,這期間他幫我重新掛上了「功臣匾」,屋裡也都精心佈置過了,床上放一本攤開的書,寫字檯上擺了工程報表和驗收報告,程天佩還讓我在檯曆上註明通車典禮前的日程安排,總之,在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曾經在家工作和學習來著。當然,這一切並不都是程天佩安排的,每個人的生活習慣都不一樣,所以在安排家居場景和某些細節上,只有當事者本人才能想像出來。

    臨走的時候程天佩問我水性怎麼樣,我說還算可以,估計唐河還不至於當真把我淹死。

    「要注意河堤上的石壘,當心別撞上去。」程天佩在門廳裡穿上雨衣,「對了,你要找的東西在儲藏室裡,那些東西對你沒有用,最好明天給交出去,祝你順利。」他伸手用力和我握了一下,然後推開門走進雨地裡。

    早晨我把槍和手雷送到公安局,在治安科門口碰見郭震,郭震說李秉義的案子已經結了,馬上要移交法院審理,問我要不要看一下。我問今天可不可以探視,郭震說行,一會兒有車去看守所,可以搭車去。

    看守所在城西暖水村,離城十多里,我搭郭震的車,一會兒便到了。郭震跟獄警交代了一下,便有人領我去會見室,先在外面一個窗口給李秉義存了點錢,然後到裡屋坐在長凳上等。不一會兒,裡面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音,旁邊一扇板門打開了,李秉義戴著手銬腳鐐,從裡面走出來,身後跟著一個獄警。郭震曾對我說過,不會難為李秉義,沒想到竟是這樣!手銬腳鐐對一個老人來說太殘酷了,我想即使是一個重案犯人,衝著他滿頭白髮,也應該得到起碼的尊重和寬待。

    我站起來,朝鐵護欄走過去,李秉義看見是我,眼睛亮了一下,然後又沉下臉:「你來幹什麼!」

    「叔……」我覺得鼻子發酸,但忍住了不讓眼淚出來。

    「你叔這是第二次犯案,死有餘辜!」李秉義坐下來,隔著護欄和我對望著,「我一個老頭子,橫豎就這樣了,殺人償命,自古一理,我是該有這一步,只是怕影響你。」

    本來要問一下李秉義在裡面怎麼樣,比如能不能吃飽,或是能不能休息好,又覺得對一個戴手銬腳鐐的重案犯人,問候飲食起居似乎不太適當,何況旁邊不遠處,就筆直地站著一個獄警,於是我只能含糊其辭地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但願不會影響你,」李秉義說,「一開始我就不該去找你,讓你面子上過不去,給我安排工作,話說回來,你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天。」李秉義有些絮叨,他似乎忘了從一開始就是我主動幫助他,那些話顯然是當著獄警說的。

    「你要配合公安人員,」我說,「畢竟咱們犯到了。」

    「我是第一審就交待清楚了,所差就是沒投案自首,」李秉義笑了一下,「我是被抓獲歸案的。」

    「來的時候挺倉促,也沒給你帶點什麼,」我說,「存了點錢,想吃什麼可以讓公安同志去買。」

    李秉義說:「一天三頓都有乾糧,在裡面還不至於挨餓,存了錢也沒有用,以後別再破費了。」

    想問問李秉義還需要什麼,又一想已經沒有必要了,從明天開始——準確說從今晚開始,我就永遠離開唐河了,而稍後,李秉義也很可能因命案被處以極刑,不管我願不願承認,今天的會見都是我與這位本家叔叔的最後訣別。

    「人是我殺的,到哪我都認賬,」李秉義說,「人死不能復生,華太乙往後再也不能說話了。」

    李秉義顯然在向我暗示,他已經幫我清除了一個對手,可是他不知道,那個對手現在對我已經無關緊要了,如果他是為我殺人,那麼,算是毫無價值地斷送了兩條人命。

    「你還年輕,前途無量,好好幹,別為我的事分心,咱們是兩條道上的人,以後不要再來了。還有,我的事別告訴子午山那邊,權當是一個人出門在外走丟了。」李秉義有些沮喪,他的白髮看上去濕漉漉的,一綹一綹貼在腦門上,像捎了色的玉米纓子。李秉義說自古就有走丟的人,道光元年,子午川李姓三兄弟應朝廷招募開發遼東,結果一去不回;咸豐年間,一次走了十二個;自己帶了繭種來東邊道放蠶,也是一走沒有音信。「我十六歲出來,小辮黃焦焦的,那是光緒三十一年,」李秉義順下眼,像在自言自語,「什麼日子啊!整整七年,一文錢沒有,還得讓人扇,好容易熬到出徒,就想著能掙點錢,將來回子午山養老,轉眼五十年了,黑髮變白髮,可是離子午山越來越遠了。」

    面對一個將被處以極刑的前輩,我只能沉默。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李秉義似乎總是與長袍馬褂呢禮帽連在一起。光復前,李秉義每年春節都要回子午山,那時候東北還是偽滿,所以李秉義回鄉相當於回國(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從遠地方回來的李秉義大多時候是在我家住,他和父親在一起有很多話題。父親談農作和子午山的人事變遷,李秉義談生意上的事,談海峽北面的「出荷」和「勤勞奉仕」。有時候他領著我和李廣武去爬子午山,我至今還記得他在山頂教給我們的一個童謠:「報谷報谷,你在哪裡?我在山後。你姓什麼?張王李劉。你幾歲了?六七八九。家在哪裡?山東登州。」李秉義說這是在東北的山東人都會念的一首童謠,你可以不知道自己幾歲,可以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但一定要記住老家。現在李秉義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們都失去了老家。

    接著李秉義又向我交待了幾件事,無非是他和別人的一些往來賬目,其中最大的一筆,是他在孤城驛來亨貨棧有三成股份,在他服刑期間,來亨貨棧入了縣供銷聯合社,李秉義讓我抽空去孤城驛找楊希貴,把這筆錢拿出來,他說三成股份核新錢有一千多塊,用來料理後事夠了。

    早已過了規定的探視時間,獄警開始向外面張望,間或咳嗽一聲,顯然是在提醒我。李秉義見狀先站起來:「別忘了那個提包,我走後要和我埋在一起,」他說,「天氣潮,晴天拿出去晾一晾。」

    在以後漫長的逃亡歲月裡,經常還會想起大水來臨的那個夜晚。由於某種原因,我不願意追述出逃時的細節,關於這件事,我只能概括而又不失體面地說,當颱風襲來的時候,我按計劃順利離開了唐河。程天佩的計劃周密穩妥,河堤上的險情以及發生險情的時間都被他說對了,我很幸運,第一次入水便聽到岸上發出幾聲驚呼,像在為我喝采送行。除繞開一個浪花翻湧的石壘時腿部有輕微擦傷,其他一切正常。為躲避岸上追逐尋覓的人群,我多游了幾百米,在老魚市和碼頭之間的一棵大柳樹下面登岸,然後潛入程天佩家裡。程天佩已經給我備好一個旅行袋,我揣著他給我寫的投奔地址,迅速離開了水聲轟鳴的唐河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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