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53章 第十章 上 (1)
    致本城居民的公開信

    我和郵差站在屏風山東側的一處高地上,在我們面前,是一溜五間瓦房,院落周圍排列著黑漆漆的大樹,起脊的門廊和圍牆都隱在樹的陰影裡,牆頭上爬滿了葫蘆蔓,螢火蟲在肥大的葫蘆葉間翻飛。

    「要一千五呢,我找人說合,好歹講到一千三。」郵差走到一片草隔子上坐下來,掏出火柴點上一支煙,「咱們坐坐。」

    我說這麼好的房子,一千三不貴。郵差興沖沖望著我,說你同意買下來了?我說這是你個人的事,我不好做主。

    「李兄你得幫幫我,」郵差開門見山,「你出一千,剩下三百我另想辦法。」

    「我一個月工資才八十三元,上哪找那麼多錢給你!」我冷冷地說。

    「李兄你坐,」郵差指著他身旁,「咱們坐下說。」

    我猶豫了一下,在他右側蹲下來。郵差的價碼已經開出來了,我知道這傢伙一旦出口,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郵差沉默了一會兒,說:「聽說李秉義的差事是你給安排的?」我說也不算什麼差事,單位正好缺一個更夫。郵差說以前我和李秉義還是朋友,一起做過生意,他對我有誤會,聽說他要整我。我說他一個老人,不會把你怎麼樣吧。郵差冷笑說老人有老人的套路,我不和他一般見識,再說他還是你的本家叔叔,沖李兄你的面子,我也不該和他計較,不過你得告訴他,別再鬧騰了,華某犯法不做,犯毒不吃,老李頭要整我門兒都沒有,我不會給他機會的。

    我說多謝你能給我面子,你們之間的事我沒有興趣,也不想摻和。郵差把手裡的煙頭使勁抽了一口,然後一揚手丟進前面草叢裡:「李兄你可能還不知道,這房子是一座凶宅。」郵差給我描述了一個驚悚的場面,說是每逢月圓的時候,老文家(這房子的主人)都會看見一縷長髮從窗前掛下來,有時候會伸下來兩隻手臂,把那縷長髮編成一條大辮子,然後拆散,再編。老文家人沒見過這陣勢,住不下去,今年端午節搬走了。「鬼魅無處不在,人的身前身後都有鬼。」說著郵差伸手在半空撈了一下,彷彿要捉一個鬼給我看,「一般人是看不見鬼的,他讓你看見,是想攆你走,老文家抗不住,生生給攆走了。」

    「但願你能住好。」我說。

    「我可是當過道士的人,這種事見多了。李兄你也不是白給的,」郵差瞥了我一眼,「正仁街93號沒人敢住,可是,你住得太太平平的,日子要多舒心有多舒心。」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心不在焉應和道,「舒不舒心的,只有自己心裡清楚。」

    「日子定下來了,就這個星期天,在唐河菜館擺一桌,一千三百元一次付清。」郵差聲音平平的,像在嘮家常,「李兄你給掏一千,剩下三百元我自己想辦法,你拿個千兒把的不算什麼,你伸伸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我想郵差所謂的「過去了」僅僅是指他買房這件事,而我們之間絕不可能了斷。有了房子以後,他就該討老婆了,然後是生孩子,這傢伙會把我當成他家後院的一棵梨樹,李秉義說得沒錯,他會一直把我搾乾,遭遇這個人我將永無寧日。顯然,不拿到錢,郵差是不會罷休的,但我想即使給,也不要讓他拿得太便當,必須讓他明白,我不是伸手就能摳下一塊的軟豆腐。「和你一樣,」我說,「我也是靠工資生活,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你張嘴就是一千,讓我上哪去給你找!」

    「得了吧,誰不知道你岳父是唐河首富!」郵差忽然忿忿不平起來,「你要是沒錢,全唐河的人都得餓死,你們山東人就是摳門兒!」郵差的忿忿不平使他顯得越發小氣,也顯出了他的怯懦。我欣喜地看到,適度拿一把非常有必要,於是我的語氣也強硬起來。我說你有很多誤解,第一,山東人並不摳門兒,說別人摳門兒是對人有過分要求,那樣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再說,我岳父家怎樣與我無關,我完全靠自己的工資生活。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就算你知道點什麼,可是別太當真,咱倆的關係應該是平等的,你不要把我提溜過來提溜過去的,你可以揭發我,但你不能污辱我的人格,否則的話,咱們就來個魚死網破!

    郵差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強硬起來,他愣怔了片刻,嘿嘿乾笑了兩聲:「這麼說,是不肯幫我了?」

    「幫助得有兩個前提,一是情願,二是能力。」我說,「按咱們的這種關係,說情願是騙你,再說我也沒有那個能力。」

    「你掂量著辦,」郵差陰陽怪氣地說,「我覺得這是給你一次機會。」

    郵差顯然又要拿軟刀子割我了,我不想再和他糾纏,站起來說我有事先走一步,如果你確實有困難,三百二百的可以考慮,再多了我無能為力。郵差坐著沒動,只是抬頭看著我,彷彿不相信我會就這樣走了。我走到前面玉米地邊的時候,感覺身後亮了一下,郵差似乎又點燃了一支煙。

    把郵差晾在屏風山下,並不完全是意氣用事,我只是不想過多和他糾纏,事情明擺著,不拿到錢,他是不會讓我安生的。說起來可笑,剛一離開郵差,我就在琢磨著為他籌錢了。

    其實這時候我手頭已經很拮据,楊舸請假在家,我一個人的工資除了給父親寄二十元,還要給兩個孩子買煉乳,並且為了孩子們有足夠的奶水供應,我得保證楊舸能及時把魚啊肉的轉化成蛋白質。孫晉偶爾過來看看孩子,每次要給錢楊舸都給推回去,楊舸說收養留紀是出於朋友情分,要收錢豈不成了奶媽。楊作恆的錢也不能要,這是早就跟楊舸說好的(我始終懷疑楊嬸在背地裡資助我們)。楊舸能持家,但不善於理財,她能把香菜根芹菜葉做成各種精美小菜,那只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生活態度,或者說就是興趣和愛好,在她腦子裡從來就沒有算計著花錢的概念。現在少了一個人的工資,家用支出又多,除了日常生活,抽屜裡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華太乙那頭我早有思想準備,他的「善良」是需要回報的,但沒料到他張嘴便是一千,按我行政十七級的薪水,這個數目差不多是我一年的收入,就是說由於這個人的「善良」,我得用一年時間為他掙錢。

    離開郵差後,我沒直接回家,心不在焉在街上走了一會兒,然後去祥記南貨店買了一網兜桃子。

    當我琢磨籌錢的時候,自然就想起程天佩。一千元不是小數目,如果在同事中籌措,會驚動一大批人,大家工資都不高,沒多少人能有節餘,程天佩不一樣,這小子掛著鼻涕的時候就開始弄錢,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只能找他了。程天佩不在家,門上掛著鎖,我把桃子掛在門上方,然後寫了一張字條塞進門縫。

    第二天程天佩就把錢送到我辦公室,我寫了一張借條給他,程天佩也不看,團了團扔進紙簍裡。我給他倒水,說你還挺大方,這麼多錢,是不是應該謹慎一點啊。程天佩挺有分寸地笑了一下,說謹慎有什麼用,你要賴賬,有沒有那張紙都一樣。我說忘了告訴你,真怕你把錢送到家裡。程天佩說知道是你個人用,如果是家裡用,可能還輪不到找我。我說不想知道我幹什麼用嗎?我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他掃了我一眼,說你不必為難。

    如果說以前程天佩蹺著腳拍我肩膀多少有些滑稽,那麼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他完全可以和我平視了。他的矜持,他心思的縝密都在提醒我:當年那個穿著大棉袍的小傢伙已經是大人了,彷彿一夜之間,以前那些鼻涕鬼的小把戲便被他抖落得精光。我們對坐著,有很長時間都不說話,這時候多半是我在審視他。程天佩的變化很明顯,黝黑的臉上凸起了一些小疙瘩,密密麻麻幾乎連成片;濃眉下一雙深陷的眼睛,黑眼仁有一部分埋在眼皮底下,收斂中透著幾分凶悍;或許是因為常年生活在海邊,他的前額並不像一般少年那樣光潔,而是過早地隆起了幾道抬頭紋;他坐在椅子上兩腿是叉開的,不經意地轉動著手裡的茶杯,好像什麼都不在意,又彷彿一切都在他眼中。程天佩似乎不願意被人長久審視,他打破沉默,說有人來信問候你了。我說那一定是囉囌維了,她現在怎麼樣?在哪?「怎麼說呢……」程天佩慢吞吞喝著茶,彷彿要把說過的話再嚥回去,「我知道的也不多,老蘇子很少給我寫信,只是說又當教員了,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也不可以和她通信。」我說如果能寫信的話,一定讓她和楊舸聯繫,我們都很惦記她。程天佩不置可否地一笑,說嫂子那邊你轉告一下。

    本來還想問問囉囌維的情況,但程天佩顯然不願意再談這件事,他說最近打算搬出去,讓我幫他留意一下,看哪有合適的房子。我說你是不是又打什麼歪主意了。程天佩說你總是疑神疑鬼的,這不明擺著嗎,溫縣長不在了,孫科長肯定要搬回來住。經程天佩提醒,我想孫晉也真應該搬家了,老卜在代理縣長期間背了警告處分,看樣子轉正無望,所以孫晉至今還住在政府院裡,唐河不能沒有縣長,新任縣長不僅要在政府二樓的辦公室裡處理政務,還要在專用的官邸裡過日子,小時候住過那所房子的程天佩知道其中規矩。我說你先不用急著找房,等我和孫晉商量一下,也許他另有打算。這時候外面辦公室門響了一下,有人進來拿飯盒,說科長該去吃飯了,是計劃員老都的聲音。我看看表,是十一點三十分,已經到了午飯時間,程天佩要走,我說中午就別走了,一會兒咱們去食堂吃。

    這天回到家裡,我向楊舸轉達了囉囌維的問候,我能告訴楊舸的只是一個籠統的問候,甚至連問候的人在哪裡都不知道,那只是一個模糊的意思,一個來自遠方的訊息,像隨著東南季風匆匆掠過的一片雲彩。楊舸從我這裡得不到多少消息,長吁短歎了一陣,然後就給囉囌維寫信,由於不知道收信人在哪,信寫好了只能裝在一個空白信封裡。溫麗新去世後,楊舸曾跟我提起過要找囉囌維回來,她認為如果囉囌維知道孫晉現在的處境,她是會回來的。我說囉囌維不是一個能輕易回頭的人,並且又是在那種情況下走的,現在輿論剛剛平息,她再回唐河又會成為一個目標。楊舸說既然這件事合情合理,就不要在乎別人怎麼說,又說我小心眼兒,思想不純粹。

    第二天楊舸讓我把程天佩找來,期望探得囉囌維的確切消息。或許是因為楊舸急切的樣子,程天佩又提供了囉囌維的大致方位,只說人在北方,其他的就再也不肯說。楊舸急得一個勁兒給程天佩夾菜,說:「我只問你一件事,她結婚了沒有?」程天佩翻著白眼說不知道。楊舸又拿出頭天晚上寫好的信,逼著程天佩填寫通訊地址,程天佩乾脆把信揣起來,嬉皮笑臉說郵票由他負責。「真滑頭!」楊舸說,「一個月之內沒有回信,看我找你算賬!」

    接下來我去鄉下跑了幾天。修路工程已到了收尾階段,所有的橋樑和涵洞都已經完工,大部分民工都回家了,只留一少部分人平整路面,配合軋路機施工,再就是路橋連接處回填,剩下的工程量不大,預計再有一個月,趕在八月六日可以按計劃通車。事後我才知道,就在我下鄉這幾天,郵差已經動手了。一天我從鄉下回來,處理積壓的公函,一封發自本城的信筆跡似曾相識,我當時並不怎麼在意,打開信封,裡面是兩頁用圓珠筆複寫的稿紙,首行工工整整寫著「致本城居民的公開信」。以前在鎮壓反動會道門的時候,我經常收到類似的信件,按規定收到這類信件必須上繳。我沖外屋喊小高,然後把稿紙折起來準備裝回信封裡,信封上「李廣武收啟」幾個字驀然讓我想起了華太乙,豎寫的幾個字收放自如連成一體,不難看出道士畫符時常用的「行氣」習慣。這時候小高敲門進來,說科長你找我?我心不在焉應了一聲,說沒事了。待小高關上房門,我重新展開稿紙,一看果然是華太乙。差一點被我交出去的這封公開信,使用了極富煽動性的語言,有揭露,有聲討,把我——「一個政治騙子手」剝得精光,以下是公開信正文:

    唐河鎮的父老兄弟們: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