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50章 第九章 下 (1)
    許多年以後,每想到修路這件事,我都會找到一點救贖的安慰,不錯,我是欺騙了唐河,但唐河並沒有損失什麼,他們留下一個外鄉人的善舉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回報。我這麼說並不狂妄,只是一種客觀的評價,唐河北部山區那些年久失修的公路,那些涵洞和橋樑,每一處都傾注了我的心血。當然這不值得吹噓,我是修路工程副總指揮,直接負責一線工作,風裡雨裡的,自然會辛苦一些,真正能讓我多年還暗自得意的,是我很好解決了物資短缺問題,就地取材,為唐河節省了一百多萬修路資金,後來溫麗新用這筆錢在全縣建了二十多所小學,這是後話。

    唐河有三條主要公路幹道與外界相連,每一條主幹道都像一棵大樹,又分出很多枝杈,這就是鄉道。自光復以來,唐河一直沒有能力對境內的道路進行大規模維修,很多橋樑和涵洞垮塌了,路況極差。早在去年冬天,修路計劃便上報到省裡,遼東省政府和安東專署合計給了五百萬,細算起來,僅鋼材和水泥兩項就需要四百多萬,這還是瀋陽和大連的產地價格,如扣除運費和人工等項,這筆錢不足工程總額的一半。溫麗新下了死命令,錢還是那些錢,工期卻提前了,由原定的十月一日提前到八月六日,這也是遼東省政府的命令,因為八月中旬在唐河有一次大規模抗登陸作戰演習,屆時將有一大批軍政要人蒞臨唐河,據說蘇聯和東歐一些國家也將派代表團前來觀摩。溫麗新特別強調,修橋鋪路不僅是造福唐河人民,也是戰備的需要,是一項政治任務,如果誤了工期,她會引咎辭職,具體負責的同志也將受到行政處分。

    那一階段卜大有動輒把我召到他辦公室(老卜年初由縣委調到政府,擔任主管工交財貿副縣長,現在他是修路工程總指揮),我們商量來商量去,無非是上哪去找資金和材料。「無米之炊,無米之炊呀!看來我們只能燒一鍋開水了!」老卜每次都重複著同樣的牢騷。

    一次我在步雲山區勘察,蛤蜊河上一座木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座木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一些粗大的圓木樁柱鍥入河底,樁柱與橋面另有圓木相勾連,人站在橋上,隱約能感覺到水流的衝擊,我想或許正是木質結構的柔韌才能抵禦住多年的洪水沖擊。幾經周折,我找到了修橋人,那是當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木匠,據說木橋是他年輕時候修的,已有四十多年了,油浸過的圓木至今看起來還十分結實。當天,我便把老人帶回縣裡。

    唐河動員了五萬民工,朝鮮戰爭期間唐河人頻繁地出戰勤,他們對修橋鋪路這種莊稼地之外的工作並不陌生,這次是給自己修路,更是熱情高漲一呼百應。我們研究的方案是這樣:除主幹道上幾處關鍵地方修築混凝土橋樑,剩下的一百多處橋樑和涵洞一律就地取材,修築木橋和石拱橋。唐河北部有大片天然次生林,不愁沒有木材,花崗岩更是隨處可見,運輸也便利,唐河境內河網密佈,這些河流大都依地勢南流入海,趕在春季返漿前伐下圓木,在桃花汛的時候,木排可以到達大部分橋涵工地。

    修橋鋪路的工作極其辛苦,我每天都要走很多路,由一個工段到另一個工段,檢查質量,調運物資,餓了和民工一起啃窩窩頭土豆,晚上隨便找一處就近的工棚安身。我還經常搭乘運送木料的木排,坐在木排上順流而下,望著河兩岸的秀美景色,心裡不時便會生出一種眷戀的悵惘,唐河是個不錯的地方,儘管我在這裡有家,有妻子女兒,但這裡依然還是別人的地方,路修完以後,我將找機會離開唐河,一旦離開,我不會再有勇氣踏上這片土地。

    這年初夏,李秉義刑滿出獄了。

    我是在教堂廣場買菜的時候碰到李秉義的,他在賣馬蹄蛤。像大多數趕海人一樣,李秉義戴著尖頂葦笠頭,他始終低著腦袋,我看到的只是葦笠頭的尖頂,找錢的時候他終於抬起頭來:「缺你五分。」李秉義抱歉地笑了一下,露出鑲的金牙,隨手撿了兩個馬蹄蛤扔到我網兜裡。那胖胖的臉,厚嘴唇和魚泡眼,正是我當年來唐河時要尋找的人,只是他的呢禮帽已經換成了葦笠頭,穿著分趾膠鞋的雙腳十分可笑地擺在籮筐兩邊,猛看上去像兩個黑色牛蹄子。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又給加了兩個馬蹄蛤:「我找不開。」他解釋說,然後用鐵耙子在籮筐裡扒拉著。

    「是秉義叔嗎?」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問道。

    李秉義抬頭打量我,眼神有些迷茫。

    「我是南房子老二呀,」我在他面前蹲下來,「李秉生家老二,當年要跟你出來學生意……」

    「是廣舉?」李秉義眼睛亮了一下,「一轉眼,都這麼大了……可是你怎麼在這裡?」

    我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李秉義籮筐裡還有十多斤馬蹄蛤,我提起籮筐:「先回家再說吧。」

    李秉義左右看了看,說:「一會兒就要下市了,先把這些賣了吧。」

    「這些我都要了,咱們回家。」

    「真是的,還跟我學生意……」李秉義嘟嘟噥噥站起來,「跟我學什麼!你看我……只能賣馬蹄蛤了。」

    李秉義似乎不情願跟我走,落魄的人無一例外都要躲避故舊同鄉。李秉義不會知道,其實我比他更有理由藏匿自己,以我現在的處境,與人攀談同鄉之誼顯然是不適宜的。說實話,最初看見李秉義,我甚至打算悄悄走掉,但很快我就打定主意要認這個本家叔叔,當年我就是為了投奔他才來到唐河,李秉義就像一面在遠方搖動的旗幟,引著我一路走過來,我能有今天,完全是借了他的由頭,至少從表面上我算是發達了,而我要投奔的人卻風光不再,也許我無力改變他的命運,但扭頭走掉是說不過去的。說得再現實一點,李秉義待在唐河,我的心便會一直懸著,他對我知根知底,一旦知道唐河還有一個本家侄子,說不定他會在無意中把我的事抖摟個底兒朝天。

    一路上李秉義把葦笠頭壓得很低,只露出半張臉,顯然他是不願意被人認出來。從正仁街北頭向左拐,行人逐漸稀少,李秉義伸手抬了一下葦笠頭,問我住哪兒,我說就在前面,正仁街93號。李秉義說這裡可是好地方,以前是政府和洋行職員住的地方。他邊走邊給我講路邊那些房子:91號是日本人川島家,他是鹽業專賣商,光復後被就地正法了;92號是台灣人劉國正,四五年回台灣去了;93號的尹南奎是朝鮮人,縣經濟稽查科的副科長,光復後倒是沒走,也死得最慘,一顆手雷炸死了全家五口。李秉義說早先那會兒,這裡除了日本人就是二鬼子,唐河人路過都得繞道走。

    到了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門,李秉義看見門上方的匾額,說:「這裡還住了一個有功之人。」顯然他以為我住在別人的房子裡。楊舸還在娘家,孩子滿月後才能回來,由於楊舸不在家,我也很少回來,每次從修路工地回縣裡,不是吃政府食堂,就是去岳父家,今天是個例外,本來要回來換一套衣服,順便給自己弄點吃的,萬沒想到會碰上當年我要投奔的人。我把李秉義讓進客廳,他侷促不安地把葦笠頭抱在懷裡,說這戶人家真氣派!我費了一番口舌才終於讓他相信,我就是這房子的主人,但他不肯坐沙發,我只好去給他另搬了一把椅子。李秉義好歹坐下了,又問起門上那塊匾,於是我又得費一番口舌,說明我就是那個「有功之人」。

    李秉義將信將疑地望著我,那表情就像認錯了人,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嘖嘖連聲地感歎。李秉義說廣舉啊,當年你爹讓你出來學生意,你死活不肯,那時候就看出你小子有志氣,老李家後生晚輩也有想跟我出來的,可我誰也沒看上,你到底念過書,到哪都吃得開。李秉義說咱們老李家五大份子,就數你們南房有地氣,你是不必說了,這都明擺著,你哥廣武也不孬,小時候就能壓邪,子午區郭會長能嫁到你們家,算她有眼力,秉生大哥真是養了兩個好兒子!本來要把事實真相告訴李秉義,這是今天必須說的,見他此刻興沖沖的樣子,一時反而難以啟齒。彷彿是因為誇了我,李秉義不再拘謹,他把葦笠頭扣在沙發上,又說我印堂發亮,儀表軒昂,指定日後還能有出息。我打斷他,說叔你先坐著,我弄飯去。

    李秉義喝酒很斯文,或許是我們子午山的規矩,他也像我父親一樣,端起杯在空中頓一頓,然後用另一隻手掩著送到嘴邊,彷彿是怕人看見他的金牙。我和李秉義都有一些尷尬之處,不同的是他已經接受過懲罰了,而我沒有,我欠唐河的那筆賬還未算清。藉著燒酒的勁頭,我指著牆上那些獎狀,說叔你記著,以後別叫我廣舉,在唐河這邊我是李廣武。李秉義再次驚訝地打量我,說你不是南房子老二嗎?我說沒錯,可是在唐河這邊你得叫我李廣武,以後千萬別弄混了。

    這是兄弟倆共同完成的故事,以前我對囉囌維和郭蘭講過,講這個故事很費勁,尤其是面對一個對我寄予厚望的長者。我的複述沒有讓李秉義失望,相反,他顯得很興奮,自始至終,李秉義都用一種讚許和欽佩的目光看著我,彷彿我幹了一件多麼漂亮的事。「書沒白念!」他說,「你爹小時候就有心機,可是他膽兒太小,幹不成大事。」李秉義擎起酒杯,像是要慶賀我,「到底是念過書的人,真不是白給的!」李秉義的讚許似曾相識,對了,不久前郵差也這樣誇過我,比起郵差的誇獎,李秉義是認真的,但更讓人難以接受,此刻我更希望聽到來自一個長者的訓斥。聽說當年我是因為他才來到唐河,李秉義無奈地苦笑。「你叔是個沒用的人,」他說,「我十六歲出來學生意,七年滿徒,可還得給師傅打洗腳水,給師母倒尿壺,那是什麼日子啊!耳刮子一個跟一個地扇,大凡有一點能耐……你比你叔強多了,這才幾年,就當上科長了,早先這屋裡的尹南奎才是副科長,要是當年找到我,如今你指不定還在孤城驛做小賬房。你叔無能啊,投奔我只能耽誤你的前程。」

    「哪還有什麼前程!」我說,「我的前程早就在自己手裡毀了。」

    「這是什麼話!」李秉義生氣地把酒杯頓在桌上,「別忘了咱們是外鄉人,能在一個地方站住不容易,你現在算是站住了,憑你的能耐,再往上升就是縣長,那是要在族譜上留名的,你叔被人扒得精光,可是老天有眼……」

    見他越說越離譜,我把話題岔開,問他現在住哪兒,在幹什麼。李秉義說這才出來一個月,住在河東村,在裡面認識一個朋友,就是河東村的,早他半年出獄,他們現在一起去趕海。「你都看見了,」李秉義順下眼呆望著面前的酒杯,「你叔這輩子是沒有臉面回子午山了。」

    我給他的杯斟滿,然後我們無言地對坐著。本來要安慰他幾句,但覺得無話可說,說什麼?也像他鼓勵我那樣鼓勵他?想一想真是滑稽,子午山李姓的兩代人在唐河陷入困境,然後我們就互相鼓勵,再往後就都振作起來,可是,我們振作起來要幹什麼?是繼續去危害唐河嗎?不錯,我們都來自子午山的同一家族,李秉義可以是我的同謀,或者說我已經把他變成了我的同謀,但我們對唐河的態度相去甚遠。李秉義在唐河多少年,至今還是獨身,這就注定他永遠都是以一個過路人的心態看待唐河,對他來說,唐河只是一個掙錢的地方,除了利益他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如今這個掙錢的地方已不具有吸引力了,在對唐河的交易中他賠得精光,唐河只給他留下怨恨和傷心,甚至早年給唐河師傅倒尿壺都會成為傷心的理由。李秉義可以怨恨唐河,那是他個人的事,我不願看到的是,他似乎要通過我來發洩對唐河的怨恨情緒,他對我寄予的厚望並不純粹,如果是一個負責任的長者,他理應為我擔憂才是。

    提起當年那一船貨,李秉義把杯裡的酒一口喝乾,嗆出了滿眼淚花:「王八蛋!欺負外鄉人,把我往死裡整!」他把酒杯重重頓在桌上,「這事沒完,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他好活!」

    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分明已有了明確的報復目標。我說叔這都多少年的事了,況且咱們畢竟是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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