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26章 第五章 下 (2)
    大約一星期之後,我們在一個叫東郭裡的山區小鎮上駐紮下來。這裡漫山遍野都是油松,鐵路線就從小鎮穿過,山谷裡有一條河,河兩岸晾曬著一排排規格不等的白布,野戰醫院就隱蔽在油松林裡。東郭裡能聽到隆隆的炮聲,像悶雷在天邊滾動,跡象表明:那場大的軍事行動已經開始了。我們剛駐紮下來,便向前沿派出了十多個分隊。我隨第一批派出的孤城驛分隊往東南方執行救護任務,路上我告訴程天佩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亂跑,更不許逞強(當年他就是愣頭愣腦地亂竄與家人走散的)。程天佩咧嘴笑著說他是見過世面的,豬嘎子才瞎竄呢。但他很快就讓我見識了他的「世面」,其實程天佩極其膽小,和岳寶瑞正好相反,在安全方面完全不用別人操心。離前線還很遠,他就一驚一乍地頻頻臥倒,臥倒的時候像個刺蝟,身體縮成一團,連腦袋都埋在大棉袍裡,有好幾次是分隊長扯著耳朵把他從大棉袍裡提溜出來。「這小崽子該調到支隊當安全員了。」於分隊長說。

    那天仗打得非常慘烈,在××高地的拉鋸戰中,一個連就抬下來二十多人,下來的都是重傷號,經戰地衛生員簡單包紮,迅速轉到野戰醫院。我後來看過一本美國軍官寫的書,他坦言:如果用勇敢來形容中國軍人(指志願軍)是不確切的,就軍人而言,勇敢是對職業的忠誠,因而也應該是理性的,而中國軍人顯然遠遠超出了這個範疇,那是一種東方式的摻雜著白干燒酒氣味的酷烈,他們在開始的時候往往是膽怯的,但雙方一旦膠著之後,他們便會像長著巨大吸盤的螞蝗一樣叮住對手,即使把身體一截一截拽斷,吸盤還會叮在你身上。這位參加過朝戰的軍官至少有一點沒說錯——就是志願軍士兵的韌性。那天在我們抬下來的重傷號中,有的在下面稍事包紮,便以「白干燒酒」的步子,搖搖晃晃又返回了陣地。我們的人不能和傷員撕扯,看他走得費勁又不放心,便扛著擔架跟在後面。

    程天佩在擔架隊裡簡直是個累贅,他第一次抬擔架便攤上個壯實的山東兵,沒走多遠就累得打晃兒。山東兵傷在頭部,給程天佩晃悠得難受,沒好氣說小孩你能行嗎,我看還是你上來,我抬你吧。於分隊長只好把程天佩替換下來,程天佩便豁搭著大棉袍跟在擔架後面跑。

    我始終懷疑程天佩來朝鮮的動機。戰爭爆發後,沿海一帶已經被嚴密封鎖,不用說,程天佩的「買賣」已經無法再做下去了,即使他自己也不再有退路。他爭著來朝鮮,極有可能是尋找某種機會,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向我打聽釜山和濟州島這些地方,言談中對南方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大棉袍裡該藏著這些年積攢的全部家當。

    這天晚上的例會上,我跟孤城驛於分隊長提起程天佩的事,於分隊長也認為程天佩太小,留在擔架隊不合適,後來商量讓他去支隊部炊事班。程天佩軟磨硬泡,賴在孤城驛分隊不走,我讓人去把程天佩找來,問他為什麼不去炊事班。程天佩說:「我來朝鮮不是為了做飯。」我說這裡離釜山和濟州島還遠著,就算到了南方,語言不通你什麼也辦不成。再說到處都在打仗,你亂跑是很危險的。「那可是你說的,」程天佩翻著白眼,「我跑什麼,我哪也不去。」我說你能老老實實待著比什麼都好,你姐讓我照顧你,我就得把你帶回去,好好地回唐河,不要想三想四的。程天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像開始那樣囂張了,但又說他不會做飯,我說那就干雜務,總比你在擔架隊有用處。程天佩死皮賴臉說我當了副支隊長脾氣見長,又刻薄地提起當初在孤城驛那一段,彷彿那是一個永遠的把柄,給他抓在手裡不放。我被他說得耳根發熱,不由發火道:「你少跟我廢話!這裡不是孤城驛,再胡說八道當心我關你禁閉!」

    「看把你氣的,」程天佩又笑嘻嘻地說,「我今天就去炊事班,我去還不行嗎。」

    戰線不斷往南移,我們的駐紮地點已經換過好幾次了,當然有時候進了又退,重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但總的趨勢是往南。支隊始終以鐵路為軸線,把馬車和擔架派出去。在那些汽車難以到達的地方,唐河支隊的馬車就顯得越發重要了,我們裝載著彈藥和給養的馬車,總能在關鍵的時候趕到關鍵地方。在這異國他鄉的荒山野嶺,操唐河方言的吆喝分外悠長:「我我(哦哦),吉啊吉啊(駕駕)——」那聲音透著急切和激昂,或許還有幾分蒼涼。

    臘月裡,連續下了幾場雪,然後便是持續的嚴寒,很多隊員凍傷了,腳腫得脫不下棉鞋。馬車動輒陷在雪窟窿裡,行動起來越加困難了。隊員們經常在離陣地很遠的地方就卸了牲口,把車隊變成馱運的馬幫。在敵軍的「冬季攻勢」中,前沿頻頻告急,儘管我們的「白干燒酒」讓對方感受到透徹腑臟的辛辣,但是,當陣地上最後一支蘇式衝鋒鎗啞火之後,誰都知道發生了什麼。有時候我們的馱隊到達指定地點,卻不見有人來接應。我們畢竟在用血肉之軀去拼鋼鐵,裝備上的懸殊差距,注定我們要付出數倍於人的傷亡。

    在一些關鍵的時候,有機會趕著牲口直達前沿的隊員們改變了身份,他們揀起陣亡士兵的槍支,以唐河人特有的羞澀,極謙遜地向人請教裝填和擊發的要領,然後紅著臉找一塊地方匍伏下來,嘗試他們那並不精到的射術。我們的隊員就像侍候主人打獵的僕人,能被蒙准放箭已成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

    事情最初還是由岳寶瑞引起的。一次他參加隨隊救護,陣地上槍炮聲連著響,後來就逐漸稀疏。上面曾經打得挺熱鬧,但沒有送下來傷員,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於是岳寶瑞抱著擔架「溜躂」到陣地上。他看到的景象觸目驚心,陣地像荒地被犁鏵走過,早已看不見什麼工事,大部分人勿需救護了,需要救護的人都在射擊,忙於應付新一輪的進攻。岳寶瑞揀了一支槍,脫下單衣繫在刺刀上,向山下搖動,給隊友們發出了上山的信號。這是一個即興做出的命令,包括城關區分隊長在內,沒有誰對這個命令表示懷疑,他們服從了這個被嘲諷已久的傻瓜。整個分隊扛著擔架擠擠挨挨地往山上走,他們的樣子像結伙去趕集,他們受到的訓練是救護,沒人知道還有什麼散兵線或迂迴前進的說法。當他們到達陣地之後,岳寶瑞已經從倖存者那裡學會了放槍,他只比隊友們早到了十幾分鐘,就這十幾分鐘,岳寶瑞已經攢下了某種特殊資格。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無視分隊長的權威,從他那張善於吟哦的嘴裡發出令人啼笑皆非、然而也頗為有效的命令。

    隊員們放下擔架,操起陣亡士兵的武器,互相打聽哪兒是「摟火」的地方,然後趴到岳寶瑞指定的位置上。甚至城關分隊長也沒有對岳寶瑞的行為提出質疑,瘟頭瘟腦地做了自己部下的部下。岳寶瑞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口令:「手榴彈準備!」「預備——放!」岳寶瑞指揮得酣暢淋漓。這是一支有生力量,洋溢著從幕後初到前台的喜悅氣氛,似乎連最膽小的人都因竊喜而心尖打顫。「老岳真行!」他們說,「這夥計給咱們攬了個好活兒。」有人把手榴彈當「毛石」朝蠕動的散兵線扔去,山下也攻上來幾次,但這邊仗著人多勢眾,並不把佔領者放在眼裡,隊員們撇下槍支,拿起抬擔架的木槓子,氣勢洶洶地與佔領者進行「群毆」。據他們的經驗:槍那東西玩不轉,使起來只能朝前捅,遠不如木槓子掄起來順手。戰鬥間隙,隊員們哼著小調在陣地上閒逛,有人掏出唐河的蜆干讓「志願軍兄弟」嘗鮮,他們甚至勸那十幾個倖存者「下去歇一歇」,想從「友軍」手裡接過防區。就是這麼一幫人,卻在雞公嶺堅守了一天。他們勝利了,但這是一次沉重的勝利,二十多個唐河人戰死在陣地上。

    儘管死了很多人,但城關區分隊的勝利還是讓隊員們情緒高漲。把傷者送進野戰醫院的時候,擔架隊員們甚至喜形於色:「借光,借光,」有人大聲嚷嚷,「我們是唐河支隊的,這是我們自己的傷號。」但孫晉卻震怒了。在緊急召開的隊部會議上,孫晉把這次勝利稱為「特大事故」,他提議先撤掉「蠻幹」的城關區分隊長,等事件完全調查清楚再另行處理。卜政委的意見則完全相反,他認為這是唐河支隊乃至唐河人的光榮,城關區分隊長不僅不能處分,還要為他和整個分隊請功。孫晉和卜政委爭論得非常激烈,他們針鋒相對,都拍了桌子。

    孫晉說我們把人拉出來,要對他們的生命負責,一下二十多條人命,我們回去怎麼向家鄉人交待!卜政委說難道他們是嬉水淹死的嗎!他們是烈士,是英雄,死得其所。孫晉說咱們到朝鮮幹什麼來了,是後勤支援,拿一幫沒經過軍事訓練的人去拼敵人的正規軍隊,簡直是犯罪!卜政委說可事實上呢,我們打退了敵人多次進攻,我們守住了陣地,我們是無可非議的勝利者。孫晉說簡直是可悲的勝利!卜政委說你這種觀點很危險,只有唐河沒有國家,狹隘的本位主義。表決結果孫晉的提議被通過,城關區分隊長撤職等候處理,另派文副支隊長代理城關區分隊長的職務。我支持孫晉的觀點,支隊的任務是支援前線,如果好戰的情緒得不到抑制,不但不能完成支援任務,還會給唐河支隊帶來更多的傷亡。

    稍後,志願軍某部送來一面錦旗,還拉來一卡車罐頭和壓縮餅乾,感謝我們協助固守雞公嶺。那面錦旗只掛了一刻鐘,志願軍首長剛一離開,孫晉就吩咐人把錦旗收了起來。為城關區分隊請功的事自然也壓下了。撤了職的城關區分隊長找到隊部大吵一頓,要求給死難者一個結論。孫晉一怒之下,把分隊長關了禁閉。在分隊長例會上,孫晉喊啞了嗓子,責令各分隊保證隊員生命安全,他反覆強調:安全是衡量工作成績的首要標準,如果死了人,沒有功勞只有罪過。例會還沒結束,隊部外面忽然鬧騰起來,岳寶瑞把自己五花大綁,率領城關區分隊前來「請求處分」,要求和分隊長一起關禁閉。孫晉大怒,吩咐人把岳寶瑞抓起來,但被卜政委制止,卜政委認為孫晉情緒過於激動,不宜出面,只領著我們幾個副職出去平息事態。卜政委嚴厲批評了城關區分隊無組織無紀律,讓人把岳寶瑞的繩子解了。岳寶瑞代表城關區分隊提出幾條要求,那幾條要求其實只有一個意思,就是參戰的事必須有一個結論。卜政委答覆說隊部正在研究,讓隊員們先回去。軟硬兼施,總算把人打發走了。

    研究處理意見時,孫晉堅持認為:城關區分隊的行為不宜提倡,孰功孰過,先擱置起來再說。支隊方面也做了一些讓步,解除了城關區分隊長的禁閉,並為犧牲的隊員舉行了正式的葬禮。

    一月份,傳來鴨綠江浮橋被炸的消息,隊員們情緒便有些波動,議論說必須在江面解凍之前回國,否則的話,即使我們能想辦法過江,馬車是無論如何要丟在朝鮮了。中旬,支隊接到縣委和縣政府聯合發來的電報,電文稱:「幸聞城關區分隊浴血阻敵,可歌可泣,擬呈報省府給予表彰,速將名單並事跡材料報回國內。又:孫晉同志著即回國,支隊長一職由卜大有同志代理……」

    孫晉很快辦了交接。第二天晚上,支隊派了一掛馬車送孫晉去沙裡院,他將在那裡搭乘志願軍後勤部的汽車回國。卜政委安排我去送孫晉。一路上孫晉情緒十分低落,回家對他來說顯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縣裡的態度很明顯,那份電文就差沒附帶處分決定了。即使在唐河支隊,孫晉也算是顏面掃地,他壓制城關區分隊的用意並不被大多數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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