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24章 第五章 上 (3)
    唐河支隊

    該死的美國飛機又來了幾次,不過再沒扔炸彈,而是在縣城附近撒了很多宣傳品。那些彩色的紙片像蝴蝶一樣到處飛舞,攪得人眼睛一怔一怔的。按照通行的說法,美國人這次給我們送來的是胡蘿蔔,《唐河報》就刊發過一篇題為《大棒不靈,胡蘿蔔又有何用》的社論。美國扔過來的胡蘿蔔甜兮兮的,還有些酸,他們不厭其煩地介紹射程二十公里的大口徑火炮,越野性能良好的M26潘興主戰坦克,續航能力可達數千公里的B29遠程轟炸機以及平均身高1.78米的美國軍人,彷彿是想讓唐河人買下這些好東西。我方則動員居民和學生四處回收宣傳品。

    人們背著布袋子,撿蘑菇拾麥穗一樣在山上和田野裡仔細搜尋,往往是白天剛撿過,晚上又撒得到處都是。後來乾脆不撿了,還選了幾條傳單在報紙上公開發表,然後逐條反駁:你不是說美國大兵壯實嗎,這面則反駁說現在已不是冷兵器時代,個大只能增加命中率。至於什麼「破二舅」轟炸機,更是笑死個人,它磨蹭了半天,卻連一個燈塔都炸不倒。這一招果然有效,人們再也不覺得那些傳單有多神秘了,居民在街談巷議的時候更多是拿美國大兵取樂。據前線傳回來的消息,即使短兵相接,那些傻大個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們在拼刺刀的時候不停地和他們繞圈子(那情形大概就像「老鷹叼小雞」的遊戲),而他們兩眼發直,不會轉彎,繞來繞去便輸給了我們。

    若干年後,重新回憶那幾天的情形,我覺得有一件事至關重要,這件事讓我和唐河本該中斷的故事重新得以延續。我不能說是這件事讓我滑進了深淵,但它確實改變了我的生活,即使在我寫這部手稿的時候,如果能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恐怕我也會斷然放棄選擇,因為我不能想像沒有另一個人會是什麼樣子,這個人就是楊舸。

    大概在我出院四五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從岳寶瑞家回來,楊舸就在院子裡等我。我和岳寶瑞喝光一瓶燒酒起碼需要一個小時,然後又和岳寶瑞夫妻閒談,回來的時候應該在九點以後。我說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長時間。楊舸說她剛想走,以為我不回來了。楊舸是來給我送行的,以前借我的兩本書也帶來了,一副要交割清楚的樣子,她還送我一支派克筆和一個羊皮面筆記本。我把楊舸讓進屋,摸索著把書和本放在櫃上。由於實行燈火管制,我沒有點燈,只是摸索著說:「這是春凳,你坐。」

    「不想看看我贈送的禮物嗎?」楊舸倚在炕前,透過窗外的白光,能清晰看到她兩條直垂下來的髮辮。她靜靜地站著,像印在窗上的一張黑白分明的剪紙。楊舸幽幽的影子,讓我感覺到了分別之前的悵惘和憂傷,我心裡不由沉了一下。

    「謝謝你的禮物。」我摸到火柴,點起一支蠟燭。羊皮本子很精緻,楊舸在扉頁上寫道:「路途艱險,但願它能一直陪伴你……」

    「謝謝,但願它能給我帶來好運。」我吹滅蠟燭,說,「咱們出去走走吧。」

    我們拐上唐河河堤,沿著樹下的小路往南走。往日裡嘈雜的船碼頭寂靜無聲,沒有燈光的唐河鎮過早地進入夢鄉,只有河水沖刷堤岸的聲音格外清晰。

    楊舸沉默著,好像臨分別的時候反倒沒有話說了。我知道這沉默具有強制意味,能做的她已經做了,她把皮球傳過來,我必須做出反應。起初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克制,既然注定要離開,似乎沒有理由再給自己弄出一些牽腸掛肚的事,但楊舸的存在是不能迴避的,她那略顯單薄的身影,細而長的髮辮以及從髮辮裡散發出的氣息都不容我漠視。我沒有像最初設想的那樣例行公事地暢敘友情,然後再和她握手分別,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戰爭結束之後我不回唐河,你能跟我走嗎?」

    「我會的。」楊舸不假思索地說,彷彿她已準備了很久。

    「你並不瞭解我。」我說。

    「你不就站在我面前嗎,我幹嗎還要瞭解你?」

    到了這時候,大概就什麼都不用說了,我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臂,後來我們就挽著胳膊走了。我們都很自然,至少在表面看不出那種初次突破的衝動和驚喜,彷彿我們早就應該這樣。我問她在院裡等了多久,楊舸說有兩個小時。我說如果我今晚不回來你怎麼辦?楊舸往我身邊靠了靠,說:「我知道你會回來。」

    在一處石壘旁邊,我們遇到了兩個談戀愛的人,他們堵在道上,正在忘情地接吻。楊舸碰碰我,故意調皮地咳了一聲。那兩個人迅速分開,裝模作樣各自呆站著。走到跟前的時候,他們大概看出我們也是這一路的,於是兩個人又湊到一起。那男的十分拙劣地問我們:「今天晚上還沒有電嗎?」

    「沒有。」我說。

    「所以我們都出來了。」楊舸說。然後我和楊舸相視而笑。

    楊舸說她參加了動員工作隊,明天要去仙人洞區。「也許你走的時候我不能送你了,」楊舸用力靠著我,「不管多長時間,我都等你回來。」

    「咱們只有一個晚上了。」我說。

    「為什麼我們不早一點……」楊舸突然把臉貼住我的胳膊,無聲地抽泣著。

    這是一句含有歧義的話,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過去還是現在。我撫摸著她的髮辮,故作輕鬆地說:「如果我現在做點出格的事,你不會介意吧?」

    楊舸抬起臉,說:「我不相信,你還能出格?」大概是我輕鬆的語氣影響了她,楊舸又恢復了以往調皮的樣子。她偏著腦袋望著我,細長的髮辮,淡淡的眉,這張臉說不上漂亮,但清秀婉約,這張臉是親切的,這個人是親切的,親切得讓人心痛。

    楊舸當然不會知道,我是經見過的,我的「接吻術」堪稱精到,是在另一個女人那裡千百遍磨練出來的,我輕易地便使楊舸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輕輕地引領著楊舸,和她一起呼吸,這時候心裡竟然升出一絲悲涼,這種感覺逐漸由模糊而明確,是對隱在遠處的另一個人的牽掛——郭蘭離我似乎真的很遙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有人咳了一聲,原來是那一對戀人又轉回來了,對方在向我們還以顏色,但我和楊舸沒有分開,只是往旁邊挪了一下,讓他們擦身而過。

    孫晉有一天上午來找我,他帶來的消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參加志願軍的事沒被批准。據孫晉說這是縣裡的決定,留下我另有任用,唐河縣要組建一支三千人的支前大隊,按遼東省編製,每縣屬一個支隊,孫晉任唐河支隊的支隊長,考慮到我的戰地經驗,任命我擔任副支隊長。

    孫晉帶來的消息讓我哭笑不得,我說:「這是你的主意嗎?你攪亂了我的計劃。」

    孫晉說:「這可是三千人的隊伍,按人頭夠一個整旅了,我沒經歷過戰爭,到了前線可全靠你了。縣裡的精神是既要完成支前任務,又要把人好好帶回來,責任不輕啊!」

    「怎麼會這樣!」我說,「都知道我要去前線了……如果我堅持的話,縣裡會讓步嗎?」

    「你最好還是服從,」孫晉說,「一面是志願軍戰士,一面是副支隊長,哪個輕哪個重,你自己權衡。」

    這件事讓我覺得沉重,孫晉所謂的「戰地經驗」我一無所知,但我知道三千民夫是個什麼概念,如果真要我對三千條生命負責的話,我想這個玩笑可是開大了。

    我是硬著頭皮去縣裡報到的。唐河支隊籌備處在教堂廣場西側萬字會院裡辦公,清一色的年輕幹部。報到之後我才知道,其實我大可不必為什麼戰地經驗擔心,省軍分區有一個連隊等在寬甸,擔負唐河支隊的警戒任務。支隊本身也是半軍事化編製,支隊長以下有三個副支隊長,另有正副政委兩人。全縣三十二個區,每區屬一個分隊,設正副分隊長和指導員,形式上這簡直像一支准軍事部隊。

    我負責東部六個區,主要落實人員和物資籌備情況。按東北局的命令,我們只有一個禮拜的籌備時間,就是說在七天之內,唐河必須有一千副擔架和三百掛大車開上前線。上任第二天,我就去東部六區檢查籌備工作。我發現下面各區工作效率很高,區村幹部把工作做到老百姓的炕頭上。我參加了幾個村一級的動員會,村幹部們的說詞通曉明白,比較一致的說法是:現在狼來了,是在院子裡打還是在屋裡打,如果等到狼進了屋子再打,可能碰碎罈罈罐罐,弄不好還要搭上孩子,所以萬萬不能讓狼進家,必須在院子裡把它打跑——當然,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把它打死。這樣老百姓就很容易理解了,朝鮮半島就像我們家的院子,而鴨綠江就是正屋的門檻。我還發現老百姓對戰爭的態度很樂觀,他們輕鬆的樣子簡直把去朝鮮前線看成趕集一樣,人們興沖沖地報名,嘻嘻哈哈地談論江對面的新義州和平壤,談論薛禮征東的故事。當然這應該歸功於說書人的影響,那些傳奇式的戰爭故事使我們的動員一呼百應。

    在孤城驛區,我審查民夫花名冊時,發現程天佩居然也報名了。因懷疑是重名,我找民政王助理核實,老王說這個人年齡是小了點,但一再要求,看他挺積極的,人也機靈,就登錄在冊。看情形確實是程天佩了,小傢伙的舉動有些反常,真不知道有什麼力量能讓他離開那條破船。我瞅空去了一趟海邊,登上海邊的山頭,下面的景物一覽無餘。海灘依舊是那樣潔淨,只是那條水泥駁船不見了,在那條船的舊址,散落著一些黑乎乎的水泥塊,那應該是駁船的碎片。程天佩的家沒有了,我不知道那是人為的破壞還是自然的力量,不管怎麼說,那都是程天佩的一次重大挫折,因為我最清楚小傢伙是多麼眷戀那地方,如果駁船還在的話,很難想像程天佩會離開。返回的時候遇到一個放牛的漢子,據他說船是被公安部隊炸掉的,因為局勢緊張,海邊的一些障礙物都被清理掉了,以便於抗登陸作戰。我問見沒見過船裡住的那個小男孩。「今天上午還坐在山頂上,」放牛人說,「他常過來。」

    岳寶瑞也在城關區報了名,他對他爺爺當年敗走平壤的事始終耿耿於懷,說那是因為國運不濟,如果擱在今天,憑老爺子的身手,一桿紅纓槍絕對是所向披靡。他還去裁縫鋪趕做了一襲黑色披風,長可接地,大紅的裡子,看起來有些瘆人,但岳寶瑞愛不釋手,他管那東西叫「戰袍」。我說咱們這些人固然很光榮,並且任務也很重要,但性質上還是屬於「夫」一類,是為戰鬥部隊服務的,不宜把自己弄得太扎眼。但岳寶瑞熱情不減,根本聽不進我的勸告,他還把那東西抖摟開披在身上,道士作法似的舞弄了一氣。

    有一天我從鮑碼區回來,意外在隊部院裡碰到楊舸,楊舸押運物資回縣,當天還要趕回仙人洞區。她幸災樂禍地問我還想不想走了。我說等機會吧,戰爭不結束總有機會。楊舸笑著說你挺會算計的,志願軍戰士不當,直接當支隊長了,讓你白賺一支鋼筆。我說一支鋼筆算什麼,我白賺的好處大了。楊舸一下紅了臉,說你別嬉皮笑臉的,咱們現在可是上下級關係。看楊舸穿得單薄,我脫下大衣給她,楊舸說什麼也不穿,她說要覺得冷了還可以回家取棉衣。我把房門鑰匙留給楊舸,讓她以後有時間去照看一下。這時候有人喊楊舸去庫房,楊舸把鑰匙揣進兜裡,盯住我看了片刻,說:「你披上大衣很有風度。」

    我說:「還有什麼?」

    「還有憂傷。」楊舸莞爾一笑,然後就匆匆走了。

    我望著楊舸的背影,忽然覺得很幸福,那種幸福的感覺不僅僅是通常的男女愉悅,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家室的溫情。我不由暗自慶幸,慶幸沒被批准參軍,和我哥比起來,我確實是幸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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