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22章 第五章 上 (1)
    是誰炸傷了李廣武

    岳寶瑞終於完成了他的敘事長詩,該詩取名《唐河風》,對近現代唐河知名人物多有褒揚。見於該詩的有三十多個人物,作者按志書體例把他們分為鄉賢、節烈、文苑和孝義等幾個類別。該詩韻腳不停地變換,頻繁使用三三七的句式,讀起來更像是落子或鼓詞。我耐住性子讀完這首長詩之後,第一個印象便是岳寶瑞詩風可能要有一個轉變。

    這首詩在《唐河報》上發表的時候,報社未經岳寶瑞同意,擅自刪除了一些章節,其中「節烈篇」被悉數刪除,因為作者在該篇列舉了一些頑固不化的寡婦,寫她們在丈夫死後如何守身如玉,孝敬翁姑,最後得到朝廷旌表,成就一段哀婉的故事。這時候《婚姻法》剛剛頒布,正在鼓勵寡婦改嫁,岳寶瑞的節烈觀顯然不合時宜。和那些寡婦一起被刪除的,還有作者的爺爺岳振邦。岳振邦是前清兵勇,曾經鎮守平壤,甲午年扛著紅纓槍,以每晝夜二百里的速度逃回國內,因為擅長書畫,岳寶瑞把他歸入「文苑」一類。報社認為這個人代表了一段屈辱的歷史,故不予發表,搞得岳寶瑞很沒有面子。岳寶瑞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他看重詩品,絕不會在這麼嚴肅的問題上徇私,甲午年他爺爺只是一個兵勇,讓一個兵勇對一場戰爭負責是不公平的,又說他爺爺的書畫確實有獨到之處,如果沒有西禪和尚,老人家的技藝會更好。

    轉眼便到了捕蝦季節,青風岬南面的魚場整日裡舟楫相連,往來穿梭的都是捕蝦船,稍大一些的機帆船則開到長山列島外面的黃海魚場,船艙裡裝著冰塊,三五天一個航次,回來便卸下整艙的冰凍對蝦。加工大海米是唐河的傳統產業,捕獲的對蝦曬成蝦干,然後就地加工,再由唐河碼頭裝船運走。從燈塔上面望過去,熱水河漁港周圍一片火紅,到處都是蝦的顏色和蝦的氣味。

    就在這邊忙著捕蝦的時候,漁場對面的朝鮮半島陷入了一場後來被極度擴大了的戰爭。由捕蝦人帶回來的消息說,北方軍隊已經佔領了漢城。由於戰爭,朝鮮的捕蝦船被悉數徵調,他們讓出了以前雙方共用的捕撈場。這是一個絕好的消息,捕蝦人盤算著這個汛期可以大撈一把了。但後來的消息又有些不妙,一些捕蝦船在外海失蹤了,近海水域也發現了水雷,船務公司一艘雙桅機帆船從煙台返回時,在青風岬南面的航道上觸雷沉沒。又有消息說,我們已經參與了鴨綠江東岸的戰爭。在南台戲院和教堂廣場,風傳的都是一些小道消息。官方對局勢的態度十分曖昧,沒有像以往那樣出來闢謠,但兩河碼頭都接到命令,為安全起見,在家的船隻一律不准離港。月底的時候,東北人民政府發佈了徵兵令,局勢豁然明朗了,我們確實是已經捲入了戰爭。

    現在想一想,不妨這麼說,在唐河,第一個介入戰爭的人大概就是我了。那天晚上岳寶瑞下山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值班室裡,先是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轟鳴,我以為是機械故障,剛想上去檢查,便有一顆炸彈在燈塔後面爆炸了。巨大的爆炸聲過後,仍有一些清脆的玻璃破碎聲持續不斷地響著,我感覺臉上一陣灼痛,伸手一摸刺刺撓撓的,摸了滿手血。我擎著血手怔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望望窗外,燈塔巨大的光束還在旋轉,隱約又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轟鳴。當確信這是來自外部的襲擊,我第一反應是一腳踢開值班室的門,迅速衝上頂層關閉了燈塔,稍後,又有一顆炸彈在附近爆炸。我衝到門外,聽見轟鳴聲就在頭頂,那是一架神秘的飛機,它在附近大模大樣盤旋了一會兒,然後掠著海面飛走了。

    我站在燈塔前面的空地上,挺長時間緩不過神來,冥思苦想也搞不明白我這是被誰襲擊了。如果黑暗中有人向我扔石頭,我會不顧一切地追蹤襲擊者,非把他擒獲不可,問問他為什麼要襲擊我。但眼下的情況我束手無策,襲擊者從天上來,他(它)扔下的不是石頭,是威力巨大的炸彈,我沒被他(它)炸成肉醬已經是萬幸了。我回頭看看燈塔,它還在,白色的塔身聳立在夜空中,襲擊者顯然是奔著它來的,所幸的是它保住了。關閉了燈塔的青風岬漆黑一團,四周出奇地安靜,甚至連海潮聲也消失了,東南方有一輪明月,幾顆星星忽隱忽現地閃爍著。空中的襲擊者看樣不會再回來了,我用衣袖抹了一下臉,然後慢慢試著從臉頰的傷口處摳出幾塊玻璃碴子。右頸部有一塊玻璃碴子扎得很深,像生了根一樣,我摳了一下沒摳出來,索性不去管它了。

    岳寶瑞第一個趕到現場,他提著一把鐵鍬,邊跑邊喊我。我說在這兒哪,岳寶瑞扔了鐵鍬跑過來,一把抱住我,說謝天謝地。我說當心蹭身血。岳寶瑞劃根火柴在我面前晃了晃,「糟了!」他說,「你傷得不輕。」不由分說便要來背我。我推開他,逕自往燈塔裡走,「讓玻璃劃破了幾道,」我說,「沒什麼大事。咱們看看燈塔吧。」

    燈塔上的窗玻璃全都被震碎了,滿地都是碎玻璃,但頂層的燈體完好無損,岳寶瑞按下啟動按鈕,嗡的一聲,燈體開始旋轉起來。「謝天謝地,」我說,「燈塔沒事比什麼都好。」

    為了保護燈塔,我又一次成為全唐河關注的人物。

    被送進醫院之後,醫生在我腦袋上纏滿了紗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本來我想讓醫生採取另一種處置方法,以我的傷勢,大可不必包得這麼嚴實,但探視者一個跟一個,我的病房簡直成了戲園的賣票窗口,這時候便覺得在腦袋上纏滿繃帶很有必要,起碼能讓我少受騷擾,探視者來了,我勿須勞神說話,從繃帶下面的嘴巴裡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就可以了,有時候甚至連眼睛都不用睜開,只是用那些毫無意義的聲音應付探視者。當然我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這樣,那點皮肉傷並不妨礙我表達準確的意思,有朋友來的時候我便下床走動。孫晉來了,岳寶瑞領著楊秀蘭和聯松來了,然後是囉囌維和楊舸。我在朋友們面前談笑風生,以證明我確實沒事。

    楊作恆在事發當天晚上就來探視過了,他以公司領導的身份向我表示慰問,並對我捨身保護燈塔說了一些感謝的話。據岳寶瑞說,楊秀蘭的爺爺(也是楊作恆的爺爺)在修建燈塔的時候捐過三千兩銀子,因此我不懷疑他的誠意。但他又說為了安全起見,準備報請縣裡,拆下燈體和運轉機器入庫,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燈塔不能再冒險運轉了。這就是說,我和岳寶瑞——我們這四個燈塔工失業了。老實說,楊作恆的主張不是沒有道理,我也想過這件事,甚至準備向他提出建議,只是考慮到一系列後果,才沒有勇氣說出來。我隱約感到楊作恆對拆解燈塔有濃厚的興趣,他似乎終於找到一個機會,可以把我從船務公司擠出去了。我暗暗罵了聲老烏鴉,楊作恆衝我笑了笑,我也衝他笑,結果笑得臉上一陣灼痛,那些小傷口像裂開了一樣。笑過之後便覺得自己挺愚蠢,其實沒人知道那層紗布面具後面的我笑沒笑——或是笑得好不好。

    溫麗新的探視則是代表政府,她詳細詢問了轟炸的前後過程,我對事件的敘述都被陪同人員記錄下來。儘管溫麗新沒忘了告訴院方要用最好的藥,但我還是能感覺出來,政府官員們似乎對事件本身更感興趣。

    探視的人多了,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休息,有時候我睏倦極了,剛要入睡,就被探視者驚醒,而探視者往往是些在我看來毫不相干的人,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這種走馬燈式的探視確實令人討厭,我對院方的無所作為表示不滿,要求他們採取必要的限制措施。院方滿足了我的要求,他們派了一個小護士在門口值守。但我很快又發現,門玻璃上總有幾雙眼睛在盯著我,讓人很不舒服,彷彿我是一頭圈在籠子裡的怪獸。我讓小護士找一張紙把門玻璃糊上,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無法入睡。小護士說這是縣裡的意思,可以讓人看,因為現在正處在戰爭動員階段,讓社會上知道我的情況至少不是一件壞事。小護士還給我看了當天的報紙。當天的《唐河報》至少有三條消息與我有關,第一版頭條的標題是《是誰炸傷了李廣武》。單看標題,我地地道道是一個苦主。

    該文在修辭方面頗為講究,大量使用設問、反問和排比句式,顯得很有力量,看到最後才弄明白,原來我是被美國飛機炸傷的。文章斷定:那架飛機把我炸趴下之後,此刻正停在南朝鮮或是太平洋某島的基地上,準備再次來犯。為了不使類似悲劇再發生,文章呼籲人們行動起來,投入到抗美援朝的行動中去。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孫晉的老婆果然高明,她讓我裹著紗布的腦袋挨上了政治。第二版則介紹了我如何同來自空中的侵略者進行「搏鬥」,不顧生命危險保護燈塔。該文似乎忘記了我的苦主形象,據說我「取得了勝利」。在同一版面,另有一條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該消息報道了全縣適齡青年踴躍報名參加志願軍的盛況,據民政部門統計,報名者已有一千五百多人,其中一些人是看了我的「慘狀」之後,激發起義憤才報名參軍的。這條消息觸動了潛藏在我心裡很久的一個念頭,我想我應該離開唐河了。

    參加志願軍的決定似乎是水到渠成,對軍旅的渴望是一個沉溺了許久的念頭,這個念頭當年曾被郭蘭扼制過,但它並沒有泯滅。當然,物似人非,如今的軍隊已不是最初想像的那樣(即使當上將軍,也沒有短劍給你掛在腰上),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羅曼蒂克的中學生了,經歷過一系列的變故之後,我逐漸變得現實起來,我想當兵至少可以讓我體面地離開唐河,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開始新的生活。我在病房裡寫了一份申請,讓人轉給縣民政科徵兵股。我不懷疑,這是一份最有把握的申請:光棍一條,沒有家室拖累,自古以來就是當兵的最好人選;特殊的身份,更使我具有特殊的號召力,這麼好的條件,唐河縣沒有理由不批准。我想即使沒有這場戰爭,或遲或早,我也必須離開唐河。

    自吳朝暾的文章出來以後,我的生活便被攪亂了,比如我是一個皮毛油亮的狐狸,首尾相抵安然蜷在洞穴中,猛然被老吳伸進桿子胡攪一氣,簡直是亂得一塌糊塗。李廣武的身份最初只是一個謀生的手段,我把它當成我哥留下的一點盤纏,但後來事情顯然是鬧大了,這是我沒料到的。當我厚著臉皮給人簽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替另一個人做事,那個人是我的同胞兄弟,有時候甚至會產生錯覺,彷彿自己的無名指也少了一截。我不斷地給自己找理由,依靠某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求得心靈的安穩。在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一種悲憫的情緒像雨季裡的茅草一樣蔓延開來,我是誰?我在幹什麼?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想起學生時代那些高遠的志向,彷彿飛鳥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樣倏忽而過,它是那麼匆忙,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它的形狀便消失了。我想在唐河的這段短暫生活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在我離開的時候,夢自然會結束,夢醒之後依然會有真實的生活,我不敢說離開以後會有多大作為,但起碼可以讓李廣舉的名字在另一個地方復活。睡夢中,我無數次等候在碼頭或車站,掮著楊秀蘭給我做的新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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