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19章 第四章 下 (1)
    第二天下了早班我直接去找囉囌維。很明顯,程天佩應該離開孤城驛,儘管郭震把網撒錯了地方,但他不會被長久迷惑下去,下一個目標也許就是孤城驛,程天佩最終是逃不掉的,除非他就此罷手。坦率說,我並不認為程天佩的勾當有多大罪過,我有自己的是非標準,在我看來,程天佩只是為了幫助那些不合時宜的人逃生而已,但這件事頗為凶險,不該由他來幹,郭震起網的時候撈出的不該是一條未長成的小魚。

    囉囌維正在畫一幅油畫,見我來了,她用腳蹴過一把椅子給我坐。我站在旁邊看畫,問她生意怎麼樣,她說最近給制鏡社加工玻璃畫,連續兩星期,滿眼大紅大綠,總算弄完了。囉囌維畫的彷彿是一個宗教儀式,背景是市鎮的街道,街道兩邊的房子還只是鉛筆勾出的草圖,一群黑衣修女擎著蠟燭,畫面正中的修女雙目微闔,彷彿要避開塵世的煩囂。市鎮隱在樺樹林中,街道兩邊都是樺樹的白色樹幹,樹幹與修女的天鵝絨黑袍互相襯托,愈顯出白的明朗和黑的華貴。囉囌維說畫玻璃是生意,現在是藝術,藝術要靠生意養活。畫社的牌子掛出去了,總得有幾幅像樣的東西掛在牆上,把自己也裝潢一下。她用小刀在畫布上刮了兩下,說這是臨摹別人的作品,涅斯捷羅夫的《揭開面紗》。我說聽名字像蘇聯畫家。囉囌維說是前俄國畫家,這是他早期作品。她退後兩步,瞇著眼看了一會兒,又換了一支畫筆,說哈達耶夫評價他的同胞大而無當,其實並不確切,俄羅斯有很多大師級的藝術家,他們不光大氣,也不乏精細。

    我問最近有沒有程天佩的消息,囉囌維說前些日子托人給他捎過一個包裹,聽說還養了幾隻鵝,過得挺滋潤的。我說程天佩應該到唐河鎮來,他不能總待在孤城驛,如果他肯過來,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囉囌維說這些年一直沒有能力照顧他,以前也商量過,想把他領到唐河來,可他死活不肯離開孤城驛。我說如果知道我在唐河鎮,估計他會過來,但孫晉那邊是瞞不過去的。囉囌維說以前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孫晉,既然要把他接過來,也無所謂了,畢竟不能讓他一輩子藏在孤城驛。

    囉囌維把調色板和畫筆放在桌子上。見囉囌維在移動畫架子,我幫她把畫搬到窗口,問程天佩為什麼沒和家人一起走。囉囌維說大水過後,總會撇下一些小魚。她倚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囉囌維打開牆角的柳條箱子,取出一張照片。這是三個大人和三個孩子的合影,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其中一個女孩是囉囌維,男孩戴著皮簷學生制帽,有些瘋張地側著腦袋向一邊望,能看出是程天佩的模樣。囉囌維說這是她們母女和舅舅一家人的合影,照這張相片的時候,她舅舅一家人剛回到唐河。「舅舅找到了我們,可是他把自己的兒子丟在唐河,」囉囌維順下眼望著地上,「也許他們不該回來。」

    據囉囌維說,程天佩生在西安,後又隨家去了桂林。他父親程渭清原是東北軍於學忠部的團長,光復後不久,程渭清攜家人返回唐河,他是以官方的身份來辦接收的。程渭清的接收很不徹底,只是把偽縣公署改了個名字,叫治安維持會,甚至連偽縣長都得到任用。國民政府委派程渭清來辦接收,是看好他在當地有一定的基礎,早在北平的時候,程渭清就聯絡幾個唐河籍的軍官,為唐河境內的抗日救國會籌集經費。憑著以前的關係網,程渭清很快建立起了國民黨唐河縣黨部。

    稍後,八路軍一個先遣隊也在沿海登陸,八路不承認程渭清在舊政權基礎上設立的臨時機構,他們佔領了縣公署,把維持會長(原偽縣長)和警察署長拉出去斃了,這以後程渭清便轉入地下。國民黨新編第六軍佔領唐河的時候,程渭清當了唐河縣長。1947年冬天,囉囌維母女和舅舅一家隨國民黨軍政人員一起向瀋陽撤退,在蓋州白果莊與東北民主聯軍遼南獨立師遭遇,突圍的時候程天佩被衝散了,囉囌維回去找程天佩,也與家人失去了聯繫。囉囌維回到唐河之後,一直在尋找程天佩,直到1949年春天,才打聽到程天佩的下落。囉囌維說她找到程天佩的時候,看他就是個小叫花子,不講衛生,滿身都是虱子。兩年不見,他還養成了一些壞毛病,處處逞能,總要顯得比別人強,每次囉囌維傷心的時候,他都會說又想你媽了,大姑在台灣過得好好的,要不要送你過去看看。

    「這孩子原來心就大,現在沒有人拘管,說起話來雲裡霧裡不著邊際。」囉囌維把那張相片包起來,重新放到箱子裡。

    我說也許他不是吹牛,說不定他真能把你送過去。囉囌維說你怎麼能相信他胡說八道!這種話可不是隨便說的。我說你表弟挺能的,他和同齡的孩子不一樣,他琢磨的事,有時候大人都不敢想,你並不完全瞭解他。這幾年他一個人待在海邊,吃苦遭罪是不用說了,可他肯定也沒閒著。他賴在孤城驛不走,總是有理由的,這小子鬼得很!囉囌維皺了皺眉頭,說他是不是偷東西?我說你把他想得太簡單了。囉囌維說有更嚴重的嗎?我說他不偷東西,但也許更複雜,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在干政府不喜歡的事。我把孤城驛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囉囌維,當然我不能講郭震交待給我的事,那是我和另一個人之間的秘密。我有理由說,和囉囌維的交談不能算出賣郭震,因為我只向一個朋友透露了此前已經知道的一些情況,那個秘密歸我個人所有,就像我的錢袋一樣,我對它擁有支配的權利。

    商量的結果,是先讓程天佩過來,在囉囌維畫社幫忙,因為要和我住在一起,孫晉那邊由囉囌維出面說一下。囉囌維說孫晉倒沒有什麼,關鍵是溫麗新,如果知道她舅舅的兒子還留在唐河,說不定又會生出一些枝節。

    接到我的信,程天佩果然來了。

    幾個月不見,程天佩好像長了不少,代替那件大棉袍的是一身藍色嗶嘰制服。小傢伙舉手投足十分得體,像一個體面的小紳士,只是脖子依然是黑的,看樣子從我們分手之後一直沒洗過,腳上的膠鞋也有些髒,上面沾滿了孤城驛的泥土,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少爺派頭。看見我他掩飾不住高興的樣子,上來蹺著腳拍我肩膀,說以為你早走了,原來還在唐河,怎麼不早告訴我,也好過來看你。我說我也是剛安頓下來,各方面穩定了才給你寫信。

    程天佩身後還跟著個人,那人提了一個網兜,這時候問程天佩東西放在哪。程天佩說就放在桌子上,然後給了那人一張紙幣。「這是我雇的腳夫。」說著又給那人加了兩枚硬幣。我說你比以前精神多了,這身衣服挺合體的。程天佩撣著衣袖上的塵土,說臨來之前趕做的,多加了五元手工。

    「腳夫」拎來的網兜裡面是兩個油紙包,程天佩說這是孤城驛產的黃魚乾,可以上鍋蒸著吃,一包給我,另一包是給囉囌維的。我把程天佩讓進西屋,他在屋裡轉著看了看,然後坐在春凳上,說房子不錯,行李也置上了,看樣不準備再走了。我給他倒水,說過得不錯嘛,聽說還有幾隻鵝?程天佩說都殺肉吃了,晚上一個勁兒叫喚,真煩。我說幹你那一行不能養鵝,人來人往的,容易壞事。程天佩滿不在乎地看看我,說六月十八發海,差一點把船拉走,海水沖進艙裡,鋪都給淹了,水真大!他俯身整理著鬆動的鞋帶,問我怎麼樣,在船務公司做什麼工作。聽說我在青風岬守燈塔,程天佩頗不以為然,說那可不像你幹的活,你應該上船,在火輪上當水手,愛去哪去哪,燈塔工沒什麼意思,整天圈在鴿子籠裡,能把人悶死。我說我一個外鄉人,能找份工作已經不錯了。程天佩站起來,手抄在褲兜裡,挺有派頭地踱著方步,說你們公司楊經理我認識,楊作恆,他女兒還買過你的書,想上船的話我可以給你辦。我說我畢竟是大人了,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你姐不放心的是你,她沒閒著在我跟前提起你。程天佩一下站住了:「你們經常見面?」

    「你姐剛畢業的時候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和你在一起?」程天佩站在地中間,越發驚訝地盯著我。「咱們可是朋友,」程天佩正色道,「你再花花,也不能打老蘇子主意。」

    「你別怕,」我說,「我還沒想給你當姐夫。這房子的房東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姐的朋友,你姐剛畢業沒地方住,就搬過來了。順便說明一下,你姐住東屋,我和房東住這屋,還有,我和房東都是正派人。」

    「你可不算正派人,和人家大姑娘私奔……」

    「好了好了,我是色狼,」我笑著說,「可你姐是正派人。」

    「看把你樂的!」程天佩斜眼瞅著我。

    看見程天佩,囉囌維忍不住拉著他上下打量,說出息得真快!幾天不見,長成大小伙子了。

    「接到老李一封信,」程天佩鄭重地說,「過來看看你們。」

    「要不說我老弟出息了,從孤城驛大老遠跑過來看看我們,」囉囌維拉著程天佩在床邊坐下,「聽說你挺能的,」她逼視著程天佩,「你給我說說,在孤城驛都幹了些什麼!」

    程天佩看看我,說:「待著唄。」

    「你能耐大了,」囉囌維在程天佩胳膊上打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沒有人難為你已經不錯了,那種事是你幹的嗎!」

    程天佩脫身不得,翻著白眼望房梁,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囉囌維揪著程天佩耳朵,把他腦袋扳過來:「你說,往後怎麼辦?」

    程天佩捂著耳朵:「輕點,輕點!」

    「那好,」囉囌維說,「孤城驛就不要回去了,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也不許再來往,你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唐河鎮,畫社裡我一個人也忙不開,就算我雇你。」

    程天佩說得了吧,你一個小鋪子還想雇夥計!

    「你想要多少錢!」囉囌維白了程天佩一眼,「老老實實給我待著,省得回去惹是生非。」

    見時間不早了,我催促他們出去吃飯。囉囌維在水盆裡把手洗了,用毛巾擦手的時候她還在打量程天佩,說衣服挺好,舉止也有模有樣了。誇得程天佩把手插在褲兜裡,梗著脖子矜持起來,不料被囉囌維看出破綻,遞過毛巾去,說這位先生怎麼是個鐵脖子,還不快去洗一洗,上館子好讓人瞧得起。

    崇正飯莊在教堂廣場西側,緊挨著萬字會,面朝廣場四五間房,看起來整潔明亮,十分舒適。地方是囉囌維選的,說這裡菜好,也實惠,校友還可以七折。進門便有女學生過來照應,頭上紮著靠藍布巾的服務員尊稱囉囌維師姐。此刻已過了晌午,食客不多,我們揀窗口邊的桌子坐下來,每人點了一樣菜,囉囌維又要了一瓶蘋果酒。菜很快上來了,兩葷兩素,極清爽的樣子。我說孫晉總說這裡菜好,今天算是見識了。囉囌維說也沒有什麼名貴的菜,都是家常小炒,學校開有烹飪課,崇正飯莊是供學生實習的地方,我們吃的就是學生的習作。席間囉囌維極力推薦一道涼拌鰩魚絲,說這道菜還是她實習時即興做出來的,歪打正著,上了飯店的菜譜。我和程天佩便都吃拌魚絲。囉囌維發明的菜確實不錯,味道好,口感也好,問囉囌維,說是鰩魚乾水發之後上屜蒸熟,撕成細條,加香菜蒜泥干辣椒,工序是複雜了點兒,但比較容易掌握,任誰都可以做。

    我和囉囌維交談的時候,程天佩便在一旁察顏觀色,他一會兒看看囉囌維,一會兒再看看我,像是要從中發現點什麼。由於喝了蘋果酒,小傢伙滿臉泛紅,連新洗的脖子都是紅色的,後來便拿我取笑,說老李這人表面憨乎,心裡可了不得,領著人家大姑娘私奔,說完便仔細看他表姐的反應。

    「是嗎?」囉囌維笑望著我,「我怎麼沒聽老李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了,又不是多光彩的事。」

    「挺浪漫的嘛,一男一女遠走他鄉,聽起來有些詩意,」囉囌維看看我,「就怕老李沒有那個膽量。」

    「膽量夠了,是沒有機會。」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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