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52章 第十五章 (2)
    「一下車我就不哭了。其實我一直沒怎麼哭,只是眼角里不斷有淚。那一年毛主席去世的時候我才真哭了。那時候我們已經在響塘灣坡上蓋了兩間房。房子不大,裡屋住人,外屋做飯,來個人也有地方坐。你爹個渾貨一大早到鎮上去了,他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坐在椅子裡,傴下腰勾著頭不說話。我還以為他走累了。轉回頭一看,他肩膀一聳一聳,眼淚不住往下淌。從小到大,我還沒見這渾貨這麼哭過,想叫他流個眼淚可不是容易事兒。我說,你這是咋了?出啥事兒了?他抬起頭,吭一聲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哆嗦著嘴唇,聲音嘶啞地說:毛主席——逝世了!他的話把我嚇住了。文昌,你可不要胡說呀!毛主席他老人家咋能……外面廣播裡都在廣播,生產隊今天都停工了。……哎呀!他老人家……這都怪你!人家屋裡都有喇叭,叫你去買個喇叭接個線,不知道你整天忙啥,這麼大的事兒咱們連個廣播也聽不到。我想出去看看。剛出門,瘸二叔走過來。他兩眼通紅,一邊走一邊流淚。嘴裡嗚嗚嚕嚕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也大哭起來。村裡人都在哭,喇叭裡的音樂也在哭。這可怎麼辦哪!沒有了他老人家,咱們怎麼過呀?說真的,就是我爹我媽我爺爺死,我也沒哭那麼傷心。

    「我站下來,掏出手絹,把眼窩搌乾淨。我說,衛東,你不用攙我。衛東還是把手伸過來,扶著我往台階上走(衛東是農校的學生,特別崇敬你爸,是你爸幫忙把他錄取到學校來的。你爸說他是當初他在湖北養魚時房東家的孩子,一家人都很好。他初來時操一口湖北腔,我聽著挺親切,不管怎麼說,我和你爸對湖北還是很有感情,危難時候是湖北的大米和那兒的人救了我們。這孩子細心、勤快,又仁義。每星期都到家裡來,幫助打掃衛生,買煤球,收拾院子)。禮堂外站滿了人,都是學校裡的學生。禮堂門口打著藍布橫標,上面綴著斜方斗白紙:馬文昌老師一路走好

    「走到禮堂門口就聽到了音樂聲,這音樂我太熟悉了,那時候廣播裡天天放,聽得人心裡直難受。我說,衛東,這不是毛主席去世時候用的音樂嗎?咋能亂放啊?衛東說,大媽,這是哀樂,現在誰去世都可以用。馬老師他一個平常人也能用?馬老師他完全有資格用啊。

    「馬文昌啊馬文昌,你可真是出息了,毛主席用的哀樂你都用上了。

    「學校的書記、院長都在禮堂門口。看見我,他們連忙走下來,想代替衛東攙扶我。我說,不用,院長。我沒事兒。衛東貼著我走,院長、書記兩人一人一邊虛扶著我的胳膊。禮堂門口站了很多鄉下人,我仔細一看,是興隆鋪、肖王集來的親戚。我走到丁香她媽跟前,拉著她的手。

    「三嫂,這麼大老遠的,你們……

    「大春不是在搞運輸嗎?他弄了兩輛車。

    「我這眼淚呀,止不住嘩一下流下來。剛才我心裡還在嘀咕,這麼熱鬧的場面,馬文昌的家屬只有我和馬蕭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外人眼裡實在是太孤單了(吳方來了,可人家沒法往家屬裡面站,只能是親朋好友。這都是你個不肖的奴才害的!你不是喜歡北京那個姓楊的小妞嗎?你再怎麼喜歡她,到頭來不還是蹬了),有鄉下親戚來捧人場,我心裡踏實多了。

    「這個渾貨周圍放了那麼多花兒。臉蛋、嘴唇抹得紅紅的,頭髮油光珵亮,西服筆挺,腳上的皮鞋端端正正翹著。馬文昌,你啥時候這麼板正過?風光倒是風光,可走得太快了,連句話也沒給我交代,說聲暈倒就再也沒起來。我走過去,想伸手摸摸他的臉。衛東滿臉淚水挽緊我的胳膊,丁香她媽在我身後悄聲說,四妹,站遠點,別把眼淚掉到文昌臉上。

    「昌,你混到今天,可不容易呀。你總算沒給老馬家丟臉。爺爺要能活到今天,看著上上下下的領導和這麼多學生來給你送行,老人家該多高興啊。人雖說這麼多,場面雖說這麼熱鬧、氣派,可我心裡還是很孤寂。長安,我的兒,這會兒你能站在我身邊就好了。幸虧有個衛東,他一直貼身攙著我,像馬文昌的孝子那樣畢恭畢敬。

    「春如走到我面前,抓住我的兩隻手,繃緊嘴唇,點了點頭。衛東向她鞠了一躬。她擦去眼角淚水,鄭重地對他說,往後你要多往馬老師家去看看,照顧好你師母。這話讓我有點詫異,春如她怎麼會認識衛東?我扭頭看了看他,猛然間覺得這孩子的面相很熟悉,毛主席去世,文昌痛哭的時候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我的心忽悠一下亂了,頭暈眼黑,眼前一片模糊。

    「……」

    附件三母親的幾封來信

    母親的信裡涉及到不少個人隱私,不光是父親、母親、娘和吳方,還有葉子,劉亞非(小時候父親給她起的名字是卓婭),考慮再三,還是不公開為好,把它留在我的箱底,說不定將來是另一部書的素材。

    母親說父親的書《以感恩的心——一個知識分子給青年一代的寄語》已經出版,據說在國內賣得不錯。由他的學生薑衛東根據父親的報告和演講整理。母親沒把書寄給我,我只好在網上下載了。

    母親順便說,娘把姜衛東認做了乾兒子。根據他出生的時間和父親生前對他的照顧,我一直希望他是父親孤獨中在江南留下的另一個種子,那樣,我就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然而母親沒有證實他的身份。她只是說,在父親喪禮上,衛東的母親來了,她瞻仰了父親的遺容,向他的遺體鞠了躬,喪禮過後到家裡去看望了我娘。她甚至沒說衛東的母親長得怎樣,是不是很年輕。

    母親信中最讓我欣慰的消息,是我二舅林春生的懸案終於調查清楚了。他被有關方面追認為烈士,洗清了四十多年的沉冤。

    附件四某電視台錄製的視頻資料

    這段錄像只有3分26秒,是電視台錄製的新年專訪節目的最後部分。他們把它提供給家屬,大約是想證明父親的去世與他們沒有關係,不應該由他們承擔責任。

    ……

    主持人:馬老師對人生與愛情、個人與社會的講述真是太精彩了,對我們六○後、七○後的青年有深刻的啟發,說不定它會改變我們的人生。(鏡頭把主持人的正面圖像切換到側面,再拉為全身近景。)馬老師,今天是1991年的最後一天,在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的時候,您想對電視機前的朋友們講點什麼?

    父親的正面特寫:(我看到了父親最後時刻的形象。由於鏡頭推得太近,在強光照射下,他臉上所有細部一覽無餘地呈現在觀眾眼前。清晰的皺紋,粗硬的眉毛,帶著彈性的眼袋,高低分明的肌肉,眼睛裡既有執著、智慧也有幾分疲憊,額頭沁出了細微的汗珠。)

    (鏡頭拉出父親坐在椅子裡的近景。)

    這幾天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相信你們都看了電視、聽了廣播,幾天前,前蘇聯解體了。(他突然激動起來,兩手向前揮舞)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就這樣被幾個政治流氓、野心家、叛徒……(父親站起來,把一隻手舉過頭頂,然後訇然倒地。)

    馬老師!馬老師!現場發出雜亂的聲音。

    我想起了八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坐在馬家墳地裡的情景,想起了父親寫在地上的四個俄語大寫字母,三個像左耳朵。一個像右耳朵。「愛賽賽賽爾」(這個爾是顫舌音,我學了好久也沒學會),現在這個短語成了歷史,它前面要加上一個「前」字。父親想讓我到前蘇聯去留學的心願成了泡影。

    娘說,你爸這個渾貨呀,看似長大了,到底還是個孩子。

    母親說,他退下來後應該去唱唱京戲,拉拉胡琴(你爸的胡琴拉得挺好的),就不會有這麼大火氣了。

    我想,會不會是我把父親氣死了?

    在Wildhorse免稅區,我買了一個紅繩襟結的小飾物。我看中它,是覺得它很像父親的人生,一根紅繩,繞出難解難分的無奈。商場裡的中國女孩說它是「中國結」。我把它攤在手掌上仔細觀看,驚奇是誰想出了這樣好的名字。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在繞著自己的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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