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30章 第九章 (3)
    「我努力把嘴唇向腮邊抿,不讓他看出我臉上的淚痕。

    「你不應該到這兒來。

    「劉英跟我說了……

    「你不應該來。

    「有什麼困難……

    「我給劉英說過了,人到了這時候,用不著麻煩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

    「不。我什麼都不需要。

    「在我們兩人推讓時,劉英走進來。她依然穿著白大褂,臉上帶著笑。別客氣,小曾。

    「我笑了一下。不,我什麼也不需要。謝謝你們。

    「他稍微有點不自在,把錢收起來說,那好吧。劉英是這兒的護士長,有什麼事你只管找她。

    「她的病反正就這樣了。

    「看著他的背影,剎那間我有點迷惑,這是他嗎?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馬昌?他像被抓到的俘虜,乖乖地被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押送著往外走。我想到了那個夜晚。我被大哥鎖在閣樓裡。他爬上房頂,突然出現在我的窗口,勾著頭和我說話。你瘋了嗎?一頭栽下去怎麼辦?栽下去就栽下去,無所謂。……

    「媽,幸虧這會兒你什麼也不知道了,要不,見到他,你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我那麼信任你,把什麼話都對你說了,可你……為什麼……在那樣關頭你為什麼出賣他?讓他差點被民團抓走。你真的那麼恨他嗎?」

    「我立刻給她辦出院手續。我不想再和他們見面,不想讓他們看到她去世時的淒慘樣子,不想讓他們看見我的眼淚。

    「我到碼頭去雇了一輛架子車,連夜拉上她回旗桿寨。

    「我知道嫂嫂和侄兒們不想見我,他們也不會同意即將去世的人進他們的家。

    「地裡的秋莊稼已經收割完畢,老遠就能看見林家墳地的樹木,像一抹黑影,貼在地平線上。

    「晨光曦微,林子裡的鳥在嘁嘁喳喳鳴叫。我在墳地中選了一塊平地,鋪上稿薦被褥,讓母親躺下。抻開被單,一邊壓在稿薦下,另一邊用兩根棍子撐起一個帳篷。

    「媽,咱們到家了。

    「我從熱水瓶裡倒出半碗水,用小勺慢慢餵她。

    「幾年部隊的磨煉,我對野外生活一點也不在乎。在這個帳篷裡,我陪著母親度過了她人生的最後兩天。她喝了我親手餵她的飯,吃了我為她挑選的米花。

    「埋葬她的時候,嫂嫂和侄兒們放倒了一棵樹,為她做了棺材,打了墓坑。」

    「離開旗桿寨的時候我心裡明白,這地方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過了河,我沒往學校走,我朝東南方向,跟著自己的腿,在一片丘陵地裡走過幾個村寨,走進一個村子。走到村西頭,看見那堵草泥院牆,看見大門外的泥坑,看見那隻大白鵝,我才明白來到了哪兒。

    「晚上我又一次和你睡在一起。等你睡熟之後,我用臂彎攬著你。

    「蘭姐,我把長安帶去,和我住一段好嗎?

    「蘭姐半天沒出聲。

    「林姑娘,我說過,啥時候你想認,孩子還是你的。我知道你現在很孤單,想讓孩子跟著你。可我看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得往遠處想想,春如。你還年輕,還沒結婚,身邊帶個孩子怎麼說法?再說,我也離不開他。他還小,文昌讓他到城裡去讀書我都沒讓他帶。文盛那個沒良心的走了,安就是我的主心骨。若是安也不在我身邊,我還有啥心思過下去?啊。日子長著呢,早晚我會把孩子還給你的。」

    「母親下葬後,我好像和她一起被埋葬了一次,腦子渾渾噩噩,空空蕩蕩,沒有記憶,沒有感覺,彷彿把魂兒留在了家鄉的泥土裡。陪伴她在野地裡度過了兩天一夜,我一點也沒覺得害怕。從回到學校那一刻起,心裡那把鎖好像突然打開了,感覺也甦醒了,幾天的情景閃現眼前。無論在課堂,還是在住室,媽媽的影子總在我眼前浮動,一閉眼就看見她臨死時的面容。亂麻似的頭髮,鐵青的臉,眼窩塌陷,眼睛半閉,眼縫裡透出灰暗的光。原本腫脹的面孔癟下去,沒了光澤,像揉皺的桑皮紙……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為什麼那時一點也沒在意?敢那麼貼近地跟她在一起待了那麼長時間?坐在她身邊,挨著她的身子,拉著她的手,直到那隻手慢慢變得冰涼、僵硬。

    「如今所有細節都浮現出來,讓我心底湧起一陣陣寒戰。

    「回到住室,屋裡所有的東西都叫我害怕。煤油燈忽閃忽閃跳動,頂棚上的影子晃晃悠悠,書桌上的作業本輕輕顫動,繩子上的衣服在牆上投出奇怪的影子。蚊帳靜悄悄地垂著,被褥躺在那兒,床帳裡的黑影叫我心驚膽戰。

    「我閉著眼睛摸索到床邊,衣服也沒脫就倒在床上。

    「母親臨終的樣子糾纏著我,在我眼前晃動。我把小勺湊到她嘴邊,她的嘴巴像快要死去的魚一樣喋喋唼唼嚅動,嘴裡喃喃念著:許——許呀——許呀——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念我二哥春生?

    「我把頭蒙進被子,挺直身體,一動不動地躺著,大氣也不敢出。

    「頂棚上的老鼠開始鬧騰,一開始小小心心,然後突然踏、踏、踏……跑過去,又咕咕噥噥走回來。這聲音我聽了兩年,最初有點害怕,後來早已習慣。可今晚好像和往常不同,老鼠的動作很特殊,唧唧叫喚的聲音格外瘆人,頂棚上的腳步聲像是魂靈兒在行走。

    「夜裡我突然驚醒,我聽到床頭夾壁發出彭彭彭的聲音,紙糊的竹笆簌簌亂顫。我在自己頭上拍了一掌,直著聲音喊:誰?誰?

    「牆那邊有個聲音回應:曾老師——曾老師——

    「我感到很奇怪,心臟像要爆炸似的咚咚直響。隔壁不是沒人嗎?這是哪兒來的聲音?

    「煤油燈亮著,燈罩熏得黑乎乎的,汗水打濕了我的發林。剛才我看見兩個人抬著媽的屍體往棺材裡放,她的手像鉗子一樣抓住我,我又蹬又踹,用盡全身氣力也沒法掙脫,想喊叫也發不出聲。

    「你怎麼了?曾老師——

    「奇怪,這聲音是鄒凡。他不是在西頭房間,和我隔著一間房嗎?

    「是小鄒?你怎麼會在隔壁?

    「上次下雨,我那間房子漏雨,今天他們在翻修,我臨時在這屋住幾天。剛才聽見你嚷叫、踢騰,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你還沒睡?

    「我在看書。」

    深秋的夜晚,校園裡燈火闌珊,月影在雲中徘徊。星光如水,秋葉颯颯飄落。如果不是母親被噩夢糾纏,那一道糊了報紙的竹笆足以成為兩位青年教師之間的高牆,他們不但不會互相搭話,恐怕連咳嗽、翻身都要謹慎小心。在過去的幾天裡,母親的心靈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強烈的刺激,就像從驚濤駭浪中死裡逃生一樣,事情過後,她才感到後怕。恐怖長久地籠罩著她,跟隨著她,讓她無法逃脫。她想到了大舅,想到了二舅,不敢想大舅的死,不敢想二舅的下落,所有親人她都不敢面對。陰影一重重壓住她,讓她驚恐萬狀,透不過氣來。隔著竹笆,夾壁那邊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這聲音讓她感覺到一個男人在她身邊,他用清醒的聲音把她從噩夢裡喚醒,讓她床前的燈火恢復人間的光亮,驅走陰影中的幽靈,把她帶回到現實中來。

    她從床上坐起,找出剪刀,取下燈罩,把燒黑的燈捻兒剪去,擰亮光焰,拿出一本書。好像是為了回答隔壁的聲音,她把書頁翻得很響。

    寂靜透過竹笆,在兩個孤獨的年輕教師之間氾濫。

    「驚擾你了,是吧?

    「不,多虧你把我叫醒了。

    「你在讀《教育詩》?

    「我在讀萊蒙托夫。

    「我在讀《復活》。托爾斯泰的《復活》。

    「哪個托爾斯泰?托爾斯泰不是有兩個嗎?

    「當然是老托爾斯泰。拉·托爾斯泰。

    「停了一會兒,他說,我母親去世後我也常做噩夢。

    「你母親什麼時間去世的?

    「有兩年了。她是肝癌。臨死非常痛苦,樣子很可怕。把她送走後,我一閉眼就看見她,晚上嚇得不敢進屋,在姥姥家住了個把月才敢回家。

    「剛才你聽見我喊叫了?

    「你撲騰得很厲害。

    「其實我並不膽小。

    「我看你夠堅強的。比我強。

    「不管他是不是奉承,他的話讓我好受多了。

    「第二天,他送給我一個小收音機。

    「這是我自己裝的。礦石的。只能收一兩個台。

    「我拿在手裡看了看。他指點著說,戴上耳機。擰這個旋鈕,有時候得轉轉方向。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我不想拖欠他的人情。我說,還是你自己聽吧。他不容推辭地說,拿上,晚上聽聽,心情會好些。我知道親人死後的滋味。

    「又隔一天,他說,我的房子修好了。

    「我唔了一聲。

    「我心裡很矛盾。他在隔壁讓我不安,他不在隔壁,我會害怕。不知道我是希望他走,還是希望他繼續住在那兒。」

    「傍晚下起了雨,天黑後越下越大。雨點打在樹上,發出嚓啦啦的響聲,一陣風過,像誰的手在搬著樹枝搖晃。什麼東西扑打窗紙,像有人向我的窗戶撒沙子。

    「我把耳機塞進耳孔,轉動收音機旋鈕。電波像打擺子一樣,一下兒沙啦啦震耳,一下兒絲絲地沒聲兒。我拿著它朝各個方向轉動,耳機裡只有忽強忽弱的雜音。一鬆手,我看見一張臉出現在窗戶上。那張臉分不清男女,像媽,像大哥,又像城隍廟裡的神胎。我把眼睛瞪大,看著它像霧氣一樣在窗紙上倏倏爬動,鑽進窗格子,瀰散到屋裡,變成一張大網,在黑影裡擠眉弄眼,嚅動嘴唇,發出嘖嘖的咂嘴聲。我看不見它,卻能感覺到它在俯身向我湊近。像上次做夢一樣,床頭的夾壁突然彭彭彭響起來,一個聲音喊著:曾老師,曾老師——

    「我大聲喊,小鄒——你在哪兒?你快來——

    「夾壁那邊的聲音更大,我從夢中驚醒。耳機掉在枕邊,手壓在胸口上。

    「曾老師——曾老師——

    「我嗓子裡帶著嘶聲,鼻子不停地抽啜。他們在懲罰我。他們都在懲罰我。

    「夾壁又響了一陣,我才真正清醒過來。

    「是你嗎,小鄒?——你沒搬走?

    「牆上的石灰沒幹,恐怕我得再過兩天才能搬。……你又做夢了?

    「剛才的情景真真切切,一點也不像做夢。

    「要不要我陪你說會兒話?

    「你靠著夾壁,離我近點。

    「外面的雨還在沙沙下,風吹動院裡的樹,嘩啦嘩啦響。他靠在夾壁上,我也靠在夾壁上,我們隔著竹笆說話。

    「這是懲罰。是對我的懲罰。我很想把湧在心頭的話喊叫出來,可我還是忍住了。我怕一旦打開話匣,我會控制不住,把心裡的話全倒出來。我只能跟他說萊蒙托夫,說老托爾斯泰、小托爾斯泰,說《鐵流》,說《日日夜夜》,說《青年近衛軍》、《普通一兵——馬特洛索夫》。」

    一星期過去了,在這一星期裡,兩個年輕人每天隔著夾牆聊天。他對她說他的童年,說他老家的風俗故事,說他們家鄉的稻田,走在田埂上的水牛和橫坐在牛背上的牛郎。「牛背很硬,騎一天屁股硌得難受。正午時分,熱氣從牛背上蒸起來,身子底下像一口熱鏊子。這時候趕著牛下塘最舒服。牛在塘裡鳧水,人抓住牛角,伏在牛背上,牛沉下去洗澡,鼻子噗噗噴水泡,人跟著它扎猛子……」

    「我的心情越來越矛盾。他房間的牆壁真沒幹嗎?他為什麼還不搬家?他賴在隔壁,每天和我聊天,別人知道了會說閒話。可如果他搬走了,隔壁空下來,老鼠更厲害,黑夜會更嚇人。

    「後來校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我知道他要跟我談什麼,談話的內容只是證實了我的擔心。

    「我對鄒凡說,小鄒,你還是搬回去吧。

    「為什麼?

    「你房子的牆已經干了。

    「他從鼻子裡嗤了一聲。是校長找你談話了,對吧?

    「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不希望……

    「如果你不希望我住隔壁,明天我馬上搬走。如果是因為校長說了什麼,你不用理睬。他找過我,問過我。

    「校長倒無所謂,我怕同志們誤會。

    「誤會?他們有什麼好誤會?

    「我們都是單身,小鄒。

    「兩個單身青年談戀愛不正當嗎?見不得人嗎?

    「可我們沒談戀愛,我也沒想過和你談戀愛。

    「那你現在想想,咱們談起來,不就行了。

    「不,這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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