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24章 第七章 (3)
    「妞,他只是不想叫你跟那人跑,小如,小時候他那麼疼你、慣你……

    「你們害了我一生!你知道嗎?

    「說完這句話,眼淚順著我的臉淌下來。

    「文昌回來那天,我們約好了一起走,你為啥把我鎖起來,不放我一條生路?我那麼相信你,把什麼話都對你說了,可你為啥要出賣他?你知道嗎?團丁們追到土地廟,差點把他打死!現在你還有臉來找我?有臉說你是我媽?

    「和文昌分手後我從沒這樣哭過。她愣愣怔怔站在那兒,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回到文化館,天已經很晚,貓頭鷹叫了好一會兒了。我以為江靜一定會問我,可直到第二天她也沒提。

    「星期五,館裡開會,要每人填一份登記表,寫一份詳細自傳。

    「隔一天,館長找我談話。

    「她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沒什麼區別,只是多兩把椅子。她讓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裡。

    「小曾,林春長被人民政府逮捕了。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不想說知道,也不好說不知道。

    「希望你把有關情況認真寫一下,幫助政府清算他的罪行。

    「前幾天我不是寫了嗎?

    「你沒寫他在縣民團裡是理事長。

    「我知道他是商會理事,參加民團的活動,不知道他在民團裡的職務。

    「他在陝西向敵人告密,抓捕了我們三個同志。

    「就是抓我那一次……

    「有一個被殺害了。

    「她的話把我嚇住了。我不知道。我以為他們只抓了我一個人。

    「你是怎麼出來的?

    「我在報告裡寫過,是林春長把我保釋的。

    「你沒責任?

    「我給組織寫過材料,我相信組織會弄清楚。我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這個問題也許一輩子也說不清楚了。」

    晚上她沒讀書,也沒寫材料。她把提琴拿出來,擦掉上面的灰塵,帶著它穿過西關,走到碼頭。

    唐河在月光下汩汩流淌,河對岸的樹林在風裡搖擺,碼頭下的木船像小鳥一樣頭尾廝並,在風裡蕩漾。

    河風凜凜,吹動她的頭髮。河下的浪聲和她的琴聲一起嗚咽。河上有一片帆,在星光下向遠處悠悠飄蕩。

    「二哥,你在哪兒?文昌,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在為誰憂傷,為誰祈禱?為二哥?為文昌?為那害了我又害他自己的大哥?……為媽?……還是為自己?」

    人民政府鎮壓反革命的公審大會在第一小學後操場召開。那兒原是城隍廟的菜園。操場東邊的土檯子上放一張桌子,檯子邊的線桿上安了大喇叭。除了機關幹部,工會會員,街道市民,還有師範、縣中的學生。

    「天有點陰,九點多了還沒看到太陽。文化館的人坐在操場北頭。城牆豁口刮過來的風捲起一陣灰沙,颯颯啦啦打在我身上。

    「犯人押進來時,操場上起了一陣騷動,會場裡的人紛紛站起來。背槍的縣大隊隊員在場子周圍大聲喊叫,大喇叭裡喊著:坐下——都坐下!騷動的人群慢慢坐下來。

    「我旁邊的人點著檯子上的犯人數數,數到第十一時我的心跳了一下。我把那人仔細看了一會兒,拿不準他是不是林春長。他垂著光頭,穿著破棉襖,一條繩子勒過脖子,從肩窩穿過去,兩手反捆在背後。像所有從監獄裡出來的人一樣,虛弱、蒼白,灰溜溜的。

    「風刮得很大,喇叭裡的聲音嗚嗚啦啦,周圍人不停地說話,我聽不清台上人的講話。要不是事後看佈告,我很難斷定那第十一名犯人真的就是林春長。我只記得十二個人中有一人在聽完宣判後跳腳大叫,長官——我冤枉——長官——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背後持槍的人猛拽了一下繩子,他的喊聲突然沒了。」

    其實這十二個人並沒拖出多遠。操場北邊是城牆,縣大隊的人把他們提溜起來,踉蹌著沒走幾步就扔進城牆下乾涸的寨河裡。槍聲一響,會場上的人轟一下湧過去,擠擠撞撞,爭著去踢那些還沒僵硬的屍體。

    對縣城的學生和市民,這是一次令人難忘的儀式,大人孩子都能用自己的親歷和聽到的傳說,把這一打反革命分子被鎮壓的情景講得繪聲繪色。

    「你嫂子說,你大哥是為你送了命。」外祖母的話把母親氣得臉色煞白。外祖母選擇了一個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來找她,已經夠讓她生氣的,見了面又說出這樣話來。

    「誰叫你到這兒來?他死不死跟我沒關係。

    「你嫂子把我趕出來了。我沒地方去了。

    「我跟你們已經斷絕關係,我不姓林。我叫曾超。

    「你是天上掉下來的?水裡漂來的?」

    外祖母臂彎裡挎著包袱,站在梧桐樹下。母親站在廊簷下拿眼瞪著她。對於母親,這是個棘手的難題。她不能退讓,也沒法趕她走。幸虧院裡只有幾個遊人。花圃裡的菊花正在盛開,他們一邊彎腰看花,一邊斜覷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不知道她們為什麼爭執。

    母親抓住外祖母的手把她扯進屋去。她把她帶到洗臉盆架那兒,提起暖瓶,倒些熱水,泡上毛巾,讓她擦把臉。然後讓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你是反革命家屬,知道嗎?縣裡正審干,你能不能少給我找點麻煩?

    「你嫂子把我趕出來了。……沒有了你大哥,叫我到哪兒去?

    「我從箱子裡拿出些錢。這是我的轉業費,你拿上。以後別到文化館來了。

    「她固執地不肯接錢。兒女都不要我了,我要錢有啥用?

    「你到後面小街去租間房,到街政府去報到,讓他們給你找點活兒干。以後你要好好接受改造,自己養活自己。知道嗎?」

    然而讓外祖母接受改造並非易事。她在後面小街租了房,到文化館來找母親更方便。她愈害怕她來,她愈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從工人俱樂部回來,一進文化館就碰上江靜,她好像正在院裡等她。

    「你母親來了。

    「我的頭蒙了一下。在哪兒?

    「在你門口。

    「走進後院,我看見她靠在廊下柱子上。

    「我走過去,沒容她開口就大聲訓斥她,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我跟你已經斷絕了關係,你怎麼還來找我?

    「他們叫我紡麻線,我紡不好。那間小屋太黑,我害怕,我天天夜裡做噩夢……

    「你是……從前你游手好閒,過慣了寄生蟲生活,往後你要接受改造,好好勞動,自食其力!你知道嗎?

    「小如……

    「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不姓林,不叫小如!我叫曾超。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

    「看我不再理她,她突然拍一下巴掌,春生,你在哪兒?你們一個個都撂下我走了,叫我這老婆子咋辦?

    「我把手一揮,去去去!到別處哭去!

    「小如!你就這樣絕情?你就這樣狠心?我是你媽!我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不管怎麼的,你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我把左手小拇指伸進嘴裡,用力咬下去。骨頭一下就咬斷了,皮肉很費事,撕扯著牙床,把牙齒拽疼了。手從嘴裡拿出來的時候,咬斷的一節手指還在指頭上連著。我用另一隻手把它拽下來,帶著血塞進她手裡。

    「拿上。這是你的肉,我把它還給你!從今往後咱們誰也不欠誰。

    「血順著手掌淌下來,洇濕了我的袖口。嘴裡黏糊糊的,滿是腥味。我舉起那隻手把嘴角擦了擦。

    「江靜站在花圃對面,她應當看到了這一切。

    「儘管我把軍裝袖子垂下來,館裡的同志看見我,還都會用異樣的眼神看我的左手。

    「我像什麼事也沒發生,該寫板報寫板報,該學俄語學俄語,讀書,做筆記,打掃衛生。」

    「文化館的會議室是舊時書院的講堂。花格子木窗離桌子很遠,屋裡光線灰暗,十幾個人圍著一台案子,像城隍大殿裡的泥胎。文化館總共六個人。審干開始後,文教科的人也來和我們一起參加學習。

    「老梁和江靜坐在案子中間,我坐在靠牆的暗影裡。我旁邊空著兩個位置,周圍顯得很寬綽。這兒是我經常坐的地方,好像已經定給我了。

    「今天輪到我做個人發言,我老早就把稿子拿出來攤在面前,只等科長說,開始吧,我就開始念。

    「我看著手裡的稿紙,把聲音放低些,盡量把字念清楚。直到念完了自我檢討才把眼睛抬起來。

    「會場裡很安靜。沒人說話,沒人咳嗽,也沒人看我。

    「同志們說說吧。——老梁的聲音還像和我談對像時那樣斯斯文文,一本正經。

    「小潘咳了咳嗓子。她是文化館會計,三十來歲,個子矮矮的,走路愛低頭,不愛說話。我除了每月在她那兒領工資,還經常到她那兒領墨水、蘸筆、信紙。到文化館的第一天,她熱情地給我挑了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還多給了兩支燈芯。

    「江靜看看她。說吧,小潘。

    「小潘用靦腆的聲音慢悠悠地說,小曾這個同志——到咱們文化館半年多了,生活上是不是有點太講究?穿啊戴呀跟別人不一樣,一看就不是凡人。她呢,也不隨便跟凡人搭話,大家都覺得這個同志很清高,很難接近……

    「我低頭在本子上記,我知道下面該批我小資產階級思想了。

    「誰知她把話鋒一轉,扭頭看著我說,能向你提個問題嗎?

    「我把頭抬起來看著她。

    「你為啥不談對像?

    「剛復員不久,不想考慮個人問題。

    「就這個原因?

    「我看著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

    「小曾同志——你還很年輕,在個人感情方面受點挫折也不要自暴自棄。

    「我等著她往下說,她卻只說了一句:好好考慮考慮,一個復員軍人,別因為作風問題影響了革命軍人的形象。

    「館長看著我。老梁也看著我。我舉著手裡的筆,不知該怎樣往本子上記。

    「大家垂著眼睛,看著面前的檯布,好像都在等我說話。

    「我看看館長,看看老梁,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小潘的話曲裡拐彎,最後為什麼扯到作風問題?

    「館長的臉繃得更緊,老梁手摸茶杯,眼睛看著杯裡的茶水。

    「工人俱樂部那邊對你有些反映,你自己不知道?

    「我看著她的臉,讓她繼續說下去。

    「你和張幹事之間……

    「我的臉漲得通紅。

    「同志們反映很多,外面影響也很大。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

    「館長的目光在我身上掄了一下。你自己——不是也反應出來了?

    「館長,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把頭擺一下,對著大家笑了笑。小曾同志——你真不明白我的話?聽同志們說,最近你是不是經常嘔吐?

    「剎那間我明白了。

    「我看著江靜的臉,那張臉像一面反光鏡子在我眼前旋轉。血湧上我的頭頂,想從鬢角衝出去。

    「我站起來,努力控制住情緒,不讓嘴唇哆嗦。

    「是的。我最近確實吐過,你對我真是太關心了。我不光吐過,還到醫院去過。你為啥不去查一下,看我是不是開了打胎藥?……我停頓了一下,盡量把聲音壓低些,語氣放平和些。

    「同志們,謝謝大家對我的關心、愛護。我轉過身直盯著江靜的臉,館長,可惜今天你選錯了日子。要是推後幾天,也許我真說不清楚。可是今天……今天我要讓同志們看看我的證明。」

    那一刻,我相信這個退伍女兵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她走到會議室中央,把腰裡皮帶鬆開,手貼著小腹插下去,用力一拉,拽出一條鐵紅色紙卷。

    她伸直胳膊,把它舉過頭頂,在空中晃動。轉動身體,繞了三百六十度,向所有在座的人展示,然後把它舉到館長臉前。

    「館長,你是女人,你給大家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這場學習會後,我被送進了勞改隊。在勞改隊勞動那些天,是我幾年來心情最輕鬆的日子。油罐子摔破了,人也想開了。什麼都不牽掛,什麼都不在乎,人也就無所謂了。我跟著勞改隊的人一起背著橛頭去挖城牆。晌午坐在土坡上啃干饃,喝開水。北風呼叫,沙土往嘴裡撲,腦子裡只有牙齒滋啦滋啦的響聲,別的什麼也沒有。

    「大老方來看我,我有點意外。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和他見面。見面的一剎那我感到驚異,並沒覺得有什麼羞愧。看來虛榮心不過是一層很薄的面膜,一經劃破,人反而會變得堅強、無畏。

    「大老方站在俱樂部禮堂的台階上,叫著我的名字說,曾超,來!

    「我背著橛頭,扭身看著他。兩三年沒見,大老方沒什麼變化,還是黑黑的,鬍子連腮。

    「他伸出一個指頭點著我,回來半年多,為啥不給老首長打個招呼?

    「我犯了錯誤,污辱了領導,進了勞改隊,哪還有臉去見首長?

    「他臉上帶著笑說,現在你的名氣可大了,成了縣裡的名人了。

    「我臉上做出開朗的樣子,不讓他覺得我很消沉。

    「我沒惹誰,也沒幹什麼不光彩的事,只想平靜地生活。我不想污辱領導,也不能讓領導隨便污辱。

    「你呀,還是太年輕啊。這算啥事嘛?啊?人嘛,犯點錯誤沒啥了不起。勞動勞動,對自己有好處,不勞動咋改造思想?

    「首長說得對。瞧我這些天都吃胖了,原來的軍裝都顯窄了。

    「有什麼想法沒有?

    「沒什麼想法,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唄。

    「還想不想回文化館?

    「如果組織上同意,我想到學校去教書。我讀的是師範,做教師是我的願望。

    「這想法不錯嘛。縣中剛成立,正需要人。

    「我不想去縣中,我想到鄉下去。

    「你呀!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嘛。年輕人,一時衝動,組織上不會把人一棍子打死。

    「我不是要逃避,我真的是想到鄉下去教書。到偏遠的地方去。

    「他皺著眉頭看了我一陣,小曾,你怎麼總是跟別人不一樣啊?

    「我衝他笑著,讓他知道我很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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