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17章 第五章 (3)
    「大老方蜷腿坐在柿子樹下的碾盤上,身子靠著石磙,一堆煙灰在他腳邊冒煙。

    「他的目光從小徐身上掠過,停在我臉上。我低著頭,垂著手,又冷又餓,兩腿瑟瑟顫抖。

    「他看了我一眼說,歸隊吧。

    「我把頭抬起來看著他。

    「他又說了一遍,歸隊吧。

    「文工團在後邊山坡上。走進場院,於珍盯著我說,政委還在那兒坐著?

    「我點了點頭。

    「沒說什麼?

    「沒說。

    「沒說開生活會?

    「她盯著我的臉看了一陣……快去溝邊洗個臉,吃點東西。你們倆咋搞的嘛,要是碰上民團咋辦?

    「我洗了一把臉,到團部去找他。要是他衝我大喊大叫,發一通脾氣,或是給點處分,關禁閉,寫檢討什麼的,我心裡或許會踏實點。

    「他在小桌邊揉煙葉。把煙葉一點一點揉碎了,裝進煙布袋裡去。

    「政委,我請求處分。

    「他抬眼看看我,一邊繼續揉他的煙葉。

    「我讓於珍檢討過了。

    「是我掉隊,我的錯誤。應該處分我。

    「馬上要行軍打仗,別在這兒跟我囉嗦!

    「我眼裡湧出了淚水,政委!……

    「這個小曾……你怎麼回事?

    「我感謝你,尊敬你,可是……政委!

    「他把煙布袋抓在手裡,站起來瞪著我說,該處分的時候我會處分你!現在你馬上給我回隊!」

    「從夏到秋,部隊兜著圈子和敵人打拉鋸戰。家鄉越來越近,風景越來越熟悉。離開老家的時候,我曾發誓永不回來。走近家鄉,才知道這顆心看似石頭,其實不過是一塊冰。家鄉的風景就像三月的陽光,看見它,人立刻會變得軟弱,冰塊也馬上溶化成了水。

    「部隊開往家鄉的路上,我每天都在心裡和文昌說話,覺得他就在我身邊,穿著軍裝,和我一起往家鄉走。

    「馬昌,知道我在哪兒嗎?我已經出了馬山口,正朝東北方向走。鴨河口下去,過了博望坡,就看見了通往南陽的公路。如果在那兒遇不上敵人,跨過公路,晚上就踏上家鄉地界了。昨天大老方對我說,小曾,明天要去解放你的老家了,高興不?他拿出一封信叫我看。那是他老家寄來的離婚證。我家鄉是老解放區,我們那兒的婦女都翻了身,婚姻自由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為啥讓我看他的離婚證。我說,要是我們那兒早點解放,我和文昌也早結婚了。他說,你對像叫文昌?我說,他姓馬,叫馬文昌。好啊,都在咱們革命隊伍裡。你把他名字寫下來,我通過組織幫你查找。我說,我還有個二哥林春生,他從柳樹堡轉移去了陝北,現在應該也在咱們部隊裡。政委能不能也幫我找一找?馬昌,我得趕緊找到你。找不到你,和大老方相處起來有點彆扭。大老方是個好人,可他的眼神叫我害怕,他的心思叫我不安。馬昌,你沒受傷,沒什麼事兒吧?家鄉越來越近,想你的心情也越來越迫切。孩子已經一歲半,該會走路、會說話了。他肯定不認得我了。他長得像你,剛滿月就會滴滴溜溜轉著眼睛看人。

    「小長安,你長成啥樣兒了?我走的時候你睡得正香,蘭姐把你抱過來,我湊著燈影想給你再喂一次奶。我伸出指頭逗你的臉,搖晃你的頭,不管咋擺弄也沒把你弄醒。」

    農曆十月一剛過,秋莊稼已經收割,沿路的墳地裡飄飛著燒化的紙錢。農夫吆著牲口,在蒼褐色的田野上翻起黃色的犁溝,新鮮的泥土氣息在秋風裡播散。

    腳下的路隨著山勢落入平原,在高高低低的丘陵間起伏。爬上一座土山,大路如抖開的絹帶一樣垂下去,直落谷底。走過一座石砌的小橋,眼前展現出一片肥沃的河谷。河邊的樹林在風中喧響,沙灘潔淨耀眼。一條河彎彎曲曲,閃著銀波,纏綿如帶,繞過城腳,奔向綠色的天際。當縣城的輪廓還是一片混沌時,你會遠遠看見塔的影子從鬱鬱蒼蒼中透出,挺立在東方的天空裡。隨著腳步愈走愈近,它的身影愈來愈清晰,映著陽光夕照,顯出淡黃色稜面,露出慈藹可親的面容,感動著每個歸來的遊子。河對岸停泊著魚群似的木船,船頭下水浪激濺。船桅如密密麻麻的柵欄,圍護著聳立在高岸上的縣城。層疊錯落的屋頂掩映著黑色的樹影,石砌的埠頭從商舖夾峙的碼頭頂上彎下來,帶著濕漉漉的水汽,一直延伸到河邊。

    我童年記憶中的縣城,在1947年初冬應該帶著更多的蒼涼。樹葉已經凋落,樹木如洇染在屋宇間的霧紗。解放軍還沒踏上縣境,保安團已經不見了蹤影。大商號、大貨棧的柵板門緊閉,老闆們拖兒帶女、裝上細軟,逃到了鄉下。

    當母親和她的戰友進入縣城時,夕陽正向她的身後墜落。一群腰裡紮著纏帶、肩上披著墊布的搬運工站在碼頭上,看著隊伍沿埠頭向上走。

    母親看見的第一個熟人是牌坊街霍家的八少爺。她在城裡讀書的時候,他經常手提文明棍在大街上轉悠。唱京戲,玩鵪鶉,在大牌坊下彎著腰看別人下棋。把產業賣光之後,他一直靠給別人寫狀子打官司混飯吃。他身穿長衫,站在碼頭上,手提一盞燈籠,歡迎解放大軍。燈籠上寫著工整清秀的大字,「我賣地你笑你賣地沒人要八路來了」。

    一進西關,永康商行的門面進入她的視線。她托著肩上步槍,昂起頭,目光看著前方。鋪面緊閉柵板門,門廊下站著兩個孩子。她臉上的肌肉繃緊,心臟撲通撲通劇烈跳動。「真可笑!和孫家已經沒什麼關係,我的心為什麼還這樣跳啊!」

    城門口和大街上貼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佈告,宣佈維護縣城秩序,保護工商業,號召外逃商戶回城營業。

    一些戰士駐在城外,一些戰士在街邊屋簷下過夜。團部駐火神廟,文工團駐女校。這座學校曾是菩提寺前院,民國時期改建為縣城女子學校。

    「昌,知道我在哪兒嗎?我在女校。我在這兒讀過六年書。我站在我們女校的操場上。右手那座空房子是音樂教室,我在那兒上音樂課,學唱歌,排節目。今晚我們就住在這兒。

    「背包緊貼著我的後背,步槍在我肩頭晃動。腳步聲和說話聲打破校園的沉寂,驚飛了樹上夜宿的小鳥。一彎新月掛在教室屋頂上,黯淡的月光籠罩著空蕩蕩的校園。籃球牌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腳下,單槓立在沙坑邊上。教室門窗大開,垃圾、紙片在地上飄飛。

    「戰士們和一些市民去扒城牆。文工團到小巷的貧苦人家去宣傳,給孤寡老人擔水,掃地。

    「開過午飯,我們文工團集合排隊,敲起洋鼓,吹起軍號,手提樂器、道具,一路吹打到西門口。

    「城門拆毀了,城牆變成斷斷續續的土丘。大家爬上土丘,清出一片平地。樂手站在一邊,中間就是舞台。

    「我把提琴拿出來,手指繃著弦,一根一根校音。一抬頭,看見下邊擁擠的人臉,禁不住一陣心跳。恍惚間有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裡走動。仔細找,一張張臉都像熟人,說話的口音、神態都像在哪兒見過。演出當中,我總覺得有人在台下看我,弄得心神不定,好幾次拉錯了譜。

    「演出結束後,我把提琴放進琴盒。一轉身,看見土堆下一個女人仰臉向上看著我。她頭頂一塊藍布帕,鬢邊飄出幾綹頭髮,身子向前探,兩手向後彎,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我盯著那張臉細看了一陣,布帕下的眼睛好熟悉!眉毛、鼻子、下巴、腮幫、顴骨……嘴巴向兩邊綻開,露出一排牙齒。

    「我把手裡的琴盒扔在地上,跑下去一把抓住她,『蘭姐』還沒喊出聲,嗓子就堵上了。

    「蘭姐咧嘴笑著。夕陽把她的臉照得像泥塑,臉上的皺紋刀刻一樣清晰。

    「聽說大軍進城,一大早我就讓老五叔套上車來了。沒想到還真……」

    這是我出生後第一次進城。太陽暖融融的,我穿著一身花棉襖。看戲的時候,我一直伏在娘背上。

    娘把我放下地,從她背後抱到胸前。瞧,俺們狗娃兒會走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女兵,她身上的軍裝叫我害怕。看她想靠近我,我哇的一聲哭起來。娘趕緊把我摟在懷裡哄著,連聲說不哭不哭,狗娃乖,狗娃不哭。叫姨姨看看,叫姨姨抱抱。

    「我伸出手,在你面前拍著巴掌,長安——小狗娃,小狗娃——你在蘭姐懷裡扭著身子不讓我看。

    「老方從旁邊走過。小曾,遇見熟人了?

    「我轉過身笑著說,我表姐,從鄉下來看節目。

    「他歪頭看著我的臉,好啊,小曾,見到親人了!……請她到團部吃飯嘛!

    「蘭姐惶恐地看看我又看看政委,嘴裡一個勁說不,不用了。俺在外邊吃。

    「我把提琴交給小徐,向於珍請了假。」

    「蘭姐在西門外餃子鋪定好了座。分別一年多,蘭姐臉上的皺紋更深,皮膚更粗糙。她把孩子伺弄得乾乾淨淨。小傢伙結實,潑壯,身上的衣服顯出蘭姐的好針線。繡花虎頭鞋,鑲邊連褲襪,虎頭帽顫動著銀鈴,手上戴著銀鐲,脖子裡掛著長命鎖。看這身打扮,就知道是鄉下人家的嬌孩兒。

    「霜糖、薄荷糖都哄不住你,我跑到西門外,買了兩個面人,舉起來在你眼前晃。」

    兩個面人塗著紅紅的臉蛋,女孩兒頭上盤著髮髻,男孩兒戴著兜肚。女兵的笑容不再讓我陌生。她身上的軍裝也不再可怕。我伸出手去要面人,她趁勢把我攬在懷裡。

    「你在我懷裡玩面人,我歪頭看著你。摸你的頭,摸你的臉,玩弄你的小手。你的皮肉像綢子一樣柔滑,摸著心裡舒坦極了。」

    在那個冬日的傍晚,我偎依在母親懷抱裡。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喜歡她軍裝上的氣味,喜歡她柔軟的手指。我玩著手裡的面人,享受著她的撫愛。她一邊撫摸我,一邊和我娘說話。

    「有馬昌的消息嗎?

    「你還沒找到他?

    「還沒。

    「也沒找到你二哥?

    「還沒。

    「不要緊。那個沒良心的是個大命人,不會有啥事兒。上個月小磨莊有人從外地回來,說在風陵橋碰上他。說他在跟著劉伯承的大軍呢。那是第幾野戰軍?他捎信問他爺好。這個沒良心的,他不知道他爺已經不在了,問不上好了。守著家的人還在,可他一句話都沒跟她捎。」

    娘從袖筒裡掏出一方帕子在眼窩裡搌。女兵也陪著抹淚。她們好像在傷心,又好像在高興。我看看娘,再看看女兵,她們臉上的淚水叫我覺得奇怪。

    「蘭姐,能幫個忙嗎?

    「蘭姐看著我。我把臉湊近她。雖然這時候求她有點過分,可除了她,我沒人能求。

    「幫我弄封信,蘭姐,就說是馬昌捎回來的。

    「是不是……

    「你別問。大牌坊底下有代寫書信的。要弄得像一點。

    「現在要嗎?

    「現在要。」

    娘說,狗娃,讓姨姨抱你一會兒,娘一會兒就回來。我不。我掙著往下墜。狗娃,聽話。我不。我當然不會讓娘扔下我不管。

    離開縣城的時候,彩霞染亮了天空。娘抱著我坐上車,女兵站在街邊看著。娘說,那個沒良心的有了信兒,我就給你寫信,你自個兒多保重。

    老五爺吆著牲口向南門走,女兵一直站在那兒。牛屁股在我眼前搖晃,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老方沒看那封信。他斜眼向我手裡瞥了一下,好啊,找到了好。然後轉身喊警衛員,連頭也沒點一下就走了。不管他高不高興,反正這事兒我算有了交代,往後不必再看他的臉色。

    「部隊在縣城駐了三天,我沒法到鄉下去看孩子。見一面不如不見,走後更想他,心裡會更難受。

    「離開縣城的前一天,老方到女校來。

    「他笑著說,明天要分手了,今晚能不能請三位團花吃頓飯?小曾不是說你們老家十字街的漿麵條特別好吃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明天你不和我們一起走了?

    「大老方已經申請留地方工作,不隨咱們走了。

    「真的嗎?

    「我留在你老家,你不歡迎?

    「看著他那滿臉憨厚的笑紋,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吃完飯,他把我們送回女校。小徐和於珍回宿舍,我送他穿過校園,往大門口走。

    「這兒是你的母校,對吧?

    「從前我在這操場裡開運動會,參加歌詠比賽。

    「明天要走了,心裡咋樣?

    「我對家鄉一點也不留戀。

    「你這人有點特別。

    「我反過頭看著他,我?特別?

    「吃,穿,走路,說話……什麼都跟別人不一樣。

    「不是一樣的軍裝,一樣的伙食嗎?

    「一樣的軍裝,你穿上就不一樣。

    「他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看著我。小曾,我有點擔心你。在革命隊伍裡,叫人覺得處處和別人不一樣,這不好。

    「我點了點頭。政委,往後我會多注意。

    「月亮從教室屋頂的黑影裡升起來。大老方的背影在我眼前晃動,他悠著兩手從破敗的校門裡走出去,那景象深印在我心裡。

    「他的話那麼誠懇,讓我深深感動。我知道他的話是對的,可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別人覺得我和他們一樣。現在一生快過完了,我一生都在努力,想使自己跟別人一樣,可一直沒做好。看來這輩子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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