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13章 第四章 (2)
    「老憨姨夫把老爺子帶到他家後院,把蓋在紅薯窖上的磨扇搬開,趴在井口說,昌——你爺來了。

    「紅薯井裡傳出他的聲音,不是跟你說了,別跟他們說?

    「民團到處抓你,你想連累你段姨夫?

    「我明天就走。

    「你走不了,昌。你要不聽話,明天我送你進民團。

    「送就送吧,隨你的便。

    「爺爺氣得大口大口喘氣。我什麼話也沒說,攀著井壁蹬著腳窩走下去。

    「我抓住他,推著他的屁股把他往井口推。碰到他受傷的胳膊他喊叫了一聲。我說,你不是登報要跟我離婚嗎?為啥不敢回家當面說清楚?犯了事,躲在別人家,算啥男子漢大丈夫?

    「他不動彈,也不說話。

    「你不上去,我就和你一塊待在這兒!看你明天走不走得了!

    「段姨夫趴在井口說,昌,還是回家看看吧。事情到了這一步,明天你一走,不定啥時候才能回來,你爺這麼大年紀,身體又不好,誰知啥時候才能再見啊?」

    「爺爺帶他從後溝走寨牆豁口進村,從後門回家。

    「一進院門,爺爺吩咐我把前門、後門鎖好,交代盛和老五叔不要對外人講。

    「我到灶屋去給他攤了幾個煎餅,做了一碗湯,然後又燒了一鍋熱水。

    「爺爺抬頭看看他,站起來把房門插上。

    「把燈端過來。

    「我端著燈,昌跟在身後,三個人一起走進爺爺的臥室。

    「老爺子彎下腰把他床前的踏腳板挪開,踏板下是方磚鋪的地面。他拿笤帚把磚縫間的灰土掃去,掀開一塊磚,用力往上一扳,下面露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地洞。

    「把腿伸進去,踏著台階往下走,到平處再轉身向上,頭頂是一塊木板。往上一推,出了洞口,走進一間房子裡。

    「這是個半坡廈屋,一面牆是爺爺臥室的後牆,另一面是側屋的山牆。屋子不大,門前有一個窄窄的小院,被一堵短牆封死,從外邊一點也看不出來。我在馬家住了十幾年都不知道爺爺臥房後面有這個暗室。

    「我把鏟子、掃帚拿過來,剷除屋簷外的雜草,把屋裡的塵土打掃乾淨,床和桌子收拾好,鋪上稿薦、被褥。

    「收拾妥當之後,我說,馬文昌,你寫休書吧。

    「他閉著嘴傻愣愣地看著我。

    「不是想離婚嗎?你給我寫個休書,我立馬就走。我到你們馬家十幾年,做了哪些錯事?哪點對不起你?是打公罵婆,虐待老人?欺兄害弟,擾家不賢?還是偷雞摸狗,不守婦道?寫吧。寫清楚。

    「他垂著頭一聲不吭坐在床邊。

    「寫呀!把我到你們馬家這些年的過錯都寫出來!……

    「眼淚骨碌碌往下滾。我掏出帕子,擤鼻涕,抹眼淚,可就是不當著他的面哭。

    「你個沒良心的,你為啥不寫!

    「這個不講理的明知理虧又不肯低頭,他把脖子扭過來說,我沒說你有啥錯。

    「既然沒錯,你憑啥跟我離婚?你說!

    「爺爺從臥房裡走過來,蘭妞,天晚了,明天再跟這狼羔子算賬!

    「我把熱水給他提到暗房裡。他胳膊不能動,還倔強地不肯脫衣服讓我給他擦澡。我說,行,你自己洗吧,你不休我,以後別指望我伺候你!

    「他褪衣服的模樣兒很艱難,身上還有幾處紅腫。

    「我回到堂屋,把酒罈打開,倒了半碗酒,在燈焰上點著黃表紙,放進酒碗。酒在碗裡嘩嘩燃,撲出藍瑩瑩的火苗。我用手蘸著燃燒的酒往他傷處拍,他嘴裡一陣一陣吸溜,那樣子叫我想起他小時候的模樣。這個不講理的,他只有受了傷,害了病,讓我擺弄著,才會像個孩子一樣溫馴。」

    「隔一天,民團的人又來了,為首的還是那個姓吳的區隊長。他逼著爺爺要人,說有人看見馬文昌回家了。

    「爺爺說,前天你們不是搜過了?不相信再搜一遍!

    「姓吳的說,我看還是委屈你跟我走一趟吧。

    「我爺這麼大年紀,他也沒犯法,你憑啥抓他?

    「那群人瞪著眼不講道理。他們拿著槍。槍在誰手裡誰就有理。

    「我撲過去說,把我抓走好了,為啥欺負一個老年人?

    「兩個拿槍的人推開我,把爺爺帶走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上午。收割過的田野裸露出褐色的土地,村子上空的樹木搖著快要落盡的黃葉。一陣鑼聲在興隆鋪街上響起,寨子裡的人紛紛從家裡走出來。他們看見一行人。敲鑼的走在前頭,幾個人抬著一張方桌跟在後面,桌上蹲著一個老人,後邊是一群背槍的團丁。他們本來是要太祖父跪在桌上的,老爺子寧死不肯,他們只好讓他蹲著。這支隊伍沒打什麼旗幟,也沒扯標語,只是讓王保長一路走一路敲鑼喊叫,警告大家,誰看見****分子知情不報,誰家人投了共產黨,就得像這老頭兒一樣遊街示眾。

    太祖父低垂著眼睛,兩腿不停顫抖。他咬緊牙關,把心裡的痛苦壓迫在牙床上,腮幫繃緊,鼓出兩道咬肌。為了使身子不至於佝下去,老人兩手抱在胸前,抵著自己的胸口。

    這位大清朝的最後一代秀才,為我們馬家人遊街示眾開了先河。他為後輩人做出了榜樣。他既沒暈倒,也沒坐下。隊伍往前走時他蹲下,隊伍停下來他就站著。那副模樣活像一隻猴子。他在秋風中堅持游完了興隆鋪的四街六路,還游了吊莊,大李莊,辛黃莊,三河碼頭。說起這段往事,娘的臉上總會重現當年的莊嚴,使我至今還能深切感受到家族受辱帶來的激勵。

    「天色過午,老爺子被放回來。他是自己走回來的。臉色不好看,腿腳還平穩,走進大門的時候好像還沒什麼事兒。

    「看他抬腳有點艱難,我緊跟著他。一進堂屋,他兩腿像不當家似的直打摽。我趕忙走過去扶著他。他身子墜在我臂彎裡,我使勁拉住,他才沒跌倒。

    「我勉強把他扶到床上。他一躺下就昏過去了。

    「我到西街把戴先生請過來,給老爺子紮了一針,又拔了兩個火罐。聽到爺爺哼了一聲,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一點。

    「戴先生給他撫了脈,掰開牙關看看舌苔,然後開一服湯藥。我到藥鋪去把藥抓回來,煎好,給老爺子灌下去。

    「天快黑時,他睜開眼睛咳嗽了一陣。

    「我用新谷子小米給他熬了一碗稀飯,調了一碟小菜,扶他坐起來吃。

    「他用筷子在碗裡撥弄著,有氣無力地說,昌呢?他吃了嗎?我說,他吃過了。屋裡人雜,不敢放他出來。老爺子垂下頭慢慢喝湯。

    「其實那個不講理的昨天夜裡已經偷跑了。老爺子受了這麼大辱,躺在床上,我不敢對他說。

    「爺被民團的人帶走以後,我到廚房去做飯。我把飯盛在瓦罐裡,坐上一個大碗,碗裡放上辣椒、韭花、黑饃,把它交給盛,叫他到地裡去給老五叔送飯。把盛打發走,我給昌舀了一罐飯,放上炒雞蛋,花卷饃。我把堂屋門插好,掀開地道走下去。到了暗房,推開出口一看,屋裡沒人。我當時愣在那兒了,這個浪蕩鬼,他跑哪兒去了?四邊都封死了,他能插翅飛了不成?

    「我在小院裡仔細察看,看見屋簷下有塊接腳石好像動過。走過去一看,石板挪開處露著洞口。想不到暗室小院還有一個出口。和上房屋的地道一樣,下去後是一溜台階。地道很長,走到盡頭,坡頂是出口。用手一推,看見亮光。鑽出去,是馬家的墳地。不知馬家哪一代人修建了這處暗室地道,讓這個機靈鬼找到了出口。

    「半夜過後,聽見爺爺在上房屋裡咿咿唔唔說話。我把燈點著,端在手裡走進去。老人家像發高燒似的昏昏迷迷,喊著昌的名字。

    「我把燈放在桌上,倒了一碗水,遞到他面前。我說,爺,你喝點水吧。他迷迷糊糊說,昌呢?叫他過來。我說,天這麼晚,人都睡下了,別驚動吧。

    「老爺子喘著氣說,蘭妞啊,你到馬家十幾年,受了不少苦。爺對不住你,對不住你爹媽。

    「爺,你喝口水吧,別胡思亂想。

    「上輩子欠了狼羔子的債,閻王爺托生了這個敗家子,冤家……對頭……他翹起頭喝了一口水,氣喘得更厲害。我怕是不行了……蘭妞。

    「爺,你再喝點鎮心丹好不好?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這狼羔子不是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還有盛,這弟兄倆……哪個能叫我放心哪?蘭妞,咱馬家……真該敗了嗎?

    「他說話的氣力越來越弱,話頭兒越來越零亂,臉上泛出一層明晃晃的顏色。我心裡好害怕。我到牛屋去把老五叔叫起來。

    「老爺子氣色不對,快套車送他進城吧。

    「老五叔忙著牽牛套車,我把盛叫醒。盛,你到吊莊去一趟,把段姨夫找來,對他說咱爺病重,叫他過來幫幫忙。

    「盛揉著眼不想去。我知道盛膽小。

    「我給你點個燈籠。啊。我把你的泥叫雞找出來。你打著燈籠,吹著叫雞,吹響點。」

    月亮正在落下去,霜露把太祖父身上的被子打濕了。牛車在通往縣城的大路上搖晃,太祖父的身子隨著車身顛動。大路上的轍印很深,鐵輪車發出咯咯登登的聲音。在黑沉沉的田野上,老五爺吆牲口的聲音傳得很遠,時不時夾雜著清脆的鞭響。

    娘靠在車幫上,蜷腿坐在太祖父身邊。隔一會兒伸手到被子下去摸摸他的額頭,張開手試著他鼻子上的氣息。

    天快亮的時候,娘說,老五叔,你停一下。

    老五爺拉長聲音吆了一聲「吁——」兩頭牛慢慢站下,老五爺從車轅上跳下地。

    「你來看看……」

    老五爺把太祖父身上的被子掀開,低下頭仔細看了一陣,輕聲喊,「二叔——二叔——」太祖父沒有反應。晨光照著一張靜止不動的臉,眉稜、眼睛、鼻子、顴骨全都如枯菜葉一樣失去了光澤。

    「我俯下身衝著他的臉喊,爺——爺——喊了一陣不見動靜。老五叔趕快吆牲口往回轉。蘭妮,你可不要哭!野地裡風大,喝了風病倒了,誰給你爺爺料理後事?

    「老爺子的身體越來越僵硬,回到家沒法給他換衣服。我只得臨時縫了一件青布大褂,勉強給他罩上。

    「那會兒我心裡想,爺爺把錢放哪兒了?昨天夜裡老五叔套好車,把爺爺抬到車上之後,我在桌子、櫃子、枕頭、褥子底下找過一遍,只在床頭下找到幾張小票子。這些年兵荒馬亂,老爺子對家裡的錢財特別精心,我知道他藏放的肯定有銀元,可不知道埋在哪兒了。

    「把爺爺停放在堂屋裡,在他頭邊設了祭案,擺上供香,放上老盆,讓盛披麻戴孝跪下守靈。我偷偷拿上橛頭溜進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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