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11章 第三章 (4)
    「馬昌,到了這會兒你還說這些?他真會去找黨部、找民團,你知道嗎?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他要真找了黨部,可就不是咱倆的事了……

    「你不是向指導員匯報了嗎,他怎麼說?

    「這時院裡響起哨子聲。已經到了午飯時候,老賈突然宣佈所有學員立即到男生宿舍集合。

    「大家坐好後,老賈說,今天出現了一些新情況,訓練班決定提前結束,所有學員立即轉移。現在由指導員做戰前動員。

    「老徐的話很簡短,只是給大家鼓勁,講講思想、紀律。

    「接著給大家分發饅頭、月餅、水果,然後由老賈佈置行動。

    「為了不引起外界注意,學員分成小組,三三兩兩分批離開,有的出前門,有的出後門,向東西南北不同方向分散轉移。錯開時間,走不同路線,陸續到渭南馬侯街。到那兒有人接應過河。

    「大家都開始行動的時候,老徐把我和春如留下來。小馬,你和小林分開走吧。

    「林春如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倆誰也不想分開。

    「老徐看看她又看看我,你倆一塊走目標太大,單個兒走會安全些。

    「那不等於讓我拋棄她?我激動得漲紅了臉。要是他們發現她,我能讓她一個人被抓走?

    「小馬同志,你想過嗎?他們抓到小林,她不會有太大危險。可如果敵人抓到你,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我不怕!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沒啥了不起!

    「老徐這人蠻不錯,他沒發脾氣,也沒用組織紀律教訓我,他只是咂了一下嘴。馬文昌,你這個同志啊……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你應該冷靜點。

    「那會兒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冷靜,我說,想開除就開除我好了,反正這時候我不能拋下她一個人不管。

    「一開始林春如平靜地坐在那兒,我說完這些話,她眼淚湧出來。她用力咬著下嘴唇,掏出手絹在眼窩裡擦。

    「小林,你的意見呢?

    「她把手絹反過來折一下,在鼻子上擦了擦。指導員,我給組織添了麻煩,我自己的事還是我自己處理吧。

    「看她站起來往外走,老徐說,小林,你打算咋辦?

    「我回去跟他講理。我就說我們倆要結婚,結了婚跟他一起到中原中學去教書。

    「你……有把握嗎?

    「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他能把我怎麼樣?

    「老徐想了想,也好,能給家裡做通工作更好。」

    這時候,父親心中燃燒著憤怒和絕望。他覺得這個看似好人的老徐,從一開始就打算放棄她。對於他的革命隊伍,多一個林春如少一個林春如無所謂,他並不在乎她的死活。

    「我跟著她走出來。她走得很快,我也跟得很緊。大院裡不少人已經離開,沒走的人都在打背包。

    「我跟她一起走到女生宿舍。我說,你這是幹嗎呀!他能聽你的?你大哥這種人……

    「林春長不像你想得那樣……她一邊說一邊擦淚。父親去世早,他當慣了家長。知道嗎?你被民團抓起來之後,林春生不敢開口,是我向他求情。他給民團司令買了二兩煙土,親自跑了兩趟團部……咱們這樣對他,他臉面上過不去。他嚥不下這口氣。

    「可你這是退卻!是投降!

    「你別逼我,昌。……我不想連累別人。

    「她抬起淚眼看著我,眼神像羊羔一樣惹人心疼。本來我不想在她面前掉淚,我是個男子漢,這時候不應當落淚。可我還是忍不住哭起來。我嘴裡嗚嗚嚕嚕說,如,你不能這樣!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我說的都是真話,我願意為你坐牢,哪怕殺了我也行,可就是不願讓你回去。咱們好不容易衝破牢籠走出來,你不能再回去!

    「可你叫我怎麼辦,昌?

    「別回去!你不能回去!……」

    兩個人擁抱著哭起來。在這人生的十字路口,父親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似的倒在母親懷中,讓這個女孩摟著他的頭,用她手中的手絹為他擦淚。她忘記了自己的傷痛,用傾心的愛撫慰這個陷入絕望的男孩。他哭得很傷心,喉嚨裡發出哽哽咽咽的聲音,使這女孩心慌意亂。她撫著他的頭髮說,昌,別這樣。別哭了,昌。好了,好——了,我聽你的。不回去。好嗎?他抬起頭看著她。可你得答應我一條!你不能坐牢,也不能死。萬一遇上危險,別管我。別再干櫻桃嘴那樣的傻事。

    他流著淚,點著頭。

    她把他的頭扳起來,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指導員的話是對的。他們抓到我沒事兒,可你絕對不能落到他們手裡。你明白嗎?聽見了嗎?

    父親繼續流著他的男子漢的眼淚。這淚流得很值,不但挽回了他的所愛,還為自己免除了責任。母親這番話為他解脫了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鎖。男人的眼淚是征服女人、免除自己責任的最有力的武器。他的頭腦重又變得機靈、智慧,激情再次從他心中復甦。只有解放全人類,最終才能解放自己。剛學過的革命道理從他心底湧出來,變成無法遏制的衝動。「在封建勢力面前我們決不退縮!決不回頭!你說得對,這不是咱們兩個人的事,這是一場革命!」愛情一旦被賦予神聖的革命的意義,兒女私情也就煥發出英雄氣概。他不再認為單獨行動是一種拋棄。為了民主,自由,為了人類的解放,民族的命運,必要時應當做出個人犧牲。

    他同意了指導員的意見,決定兩人分開行動。指導員也同意了他們在烽火店會合,餘下的路結伴同行。

    「離開西安城好像很順利,沒發生任何意外。

    「我走到烽火店時太陽已經向西邊山影裡墜落,地裡幹活的人正往回走。男人背著鋤頭,女人背著孩子挾著草,趕牲靈的吆著號子催攢牲口往寨裡趕。我坐在一棵李子樹下。從這兒下去是一塊谷子地,再下去是糜子,糜子地下面是通往鎮子的大路。從這兒能清楚地看見烽火店的土圍子,圍子中間耷拉著木柵欄門。人們從大路上走過,大路上冒起煙塵,一會兒騰起,一會兒飄散,直到黃昏臨近才慢慢安靜下來。

    「儘管天色已經暗下來,春如出現在大路上的時候,我還是老遠就看見了她。

    「我從高坎上跳下來,三步兩步走到她面前。

    「我把她身上的行李拿下來,從身後拽過水壺讓她喝。她喝了兩口水把壺遞給我,我才感到嘴唇早已乾裂,喉嚨裡在冒火。

    「累嗎?

    「不累。

    「餓嗎?

    「不餓。

    「我把一個玉米棒子遞給她,這是我剛從寨裡買來的,還有點溫熱。

    「她滿臉歡喜地啃著玉米棒子,我興致勃勃地說,走,到這兒來。」

    這對年輕的情侶手拉手循著小路向高坡上走。他們把背包放在李子樹下,站在高崗上,看著夜色漸合的田野。

    經過大半天的逃亡,他們發現對方的身體比原先更有吸引力。那原本喜歡的眼睛、頭髮、耳朵、面頰、嘴唇、脖頸……比原來更加誘人,更讓人迷戀;而那原本不曾留意的胳臂、小腿、肩胛也都煥發出新奇的魔力,每片肌膚都惹人疼愛,散發出撩人的氣息,使他們禁不住想要擁抱。

    讓父親高興的是,當他把她拉進懷裡時,她沒像從前那樣推拒,她順從地快樂地和他親吻,眼睛和鼻息裡充滿了柔情。看到自己的愛給她帶來歡樂和幸福,父親心裡脹滿了感動。

    李子樹在他們頭頂搖動枝葉,秋天的莊稼蕩過沙沙的喧響。月亮從樹影中升起,照耀著一座燈火閃爍的寨子。

    烽火店比山裡的鎮子大多了,它簡直像一座縣城。魚鱗似的屋頂呈現在他們腳下,向遠處蔓延,匯出一片繁雜的街衢。樹梢從錯落的農家院落裡伸出來,在夜色中搖曳。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個中秋節,天氣晴朗,風清月明,村寨裡洋溢著喜慶、安詳的氣氛,家家戶戶都在歡度佳節,隱隱約約能聽到寨子裡傳出的喧鬧聲。他們彷彿看見一些人家的場院裡擺起了桌子,男人坐在廊簷下抽煙,女人忙活著往桌上端菜、擺水果,小孩子舞著手裡的月餅在街上奔跑嬉戲。

    「她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臉。你為啥不把月餅擺出來?在這兒拜月多好啊。

    「不到鎮裡去了?

    「鎮裡有這兒好嗎?

    「我總得給你買點熱飯吧?

    「咱們帶的東西足夠了,天也不是很涼。

    「她打開背包,把月餅和水果拿出來。我也把我的月餅、水果拿出來。

    「我把背包打開,把床單攤在地上。我們倆分吃了一個月餅,然後相依在一起看月亮從樹梢上冉冉升起。她的頭靠在我胸前,我拉著她的手,摸弄著她細長的手指和光滑飽滿的指甲。」

    西北田野裡,中秋之夜的風是不是格外清爽?天空是不是格外明淨?當一輪皎潔的明月升起在李子樹頂時,夜露悄悄打濕了他們身上的薄被。寨子裡的燈火熄了,雞狗都安靜下來,圈裡的豬偶爾發出一兩聲哼唧。草地上這對情人睡意矇矓地擁抱著,水果和月餅還放在他們頭邊。他們睡在一張很大很大的床上,罩著一頂很大很大的羅帳,臉和臉貼得很近,在半醒半夢中親吻著,說著呢呢噥噥的情話。

    「我正在鳥叫聲裡迷迷糊糊地睡,聽見她轟隆一聲坐起來。

    「我猛然睜開眼,看見天已經大亮,她正支起身子探頭向遠處看。她一邊凝神向下看,一邊用手推我,昌!快起來!

    「我坐起來,從她肩膀上望下去。一群拿槍的人跨過大路,沿糜子地邊的小路往上走。

    「我立刻跳起來,收拾地上的東西。她說,別管它,快跑!

    「我彎腰看著她的臉。她聲色俱厲地喝道,快跑!還愣著幹啥?

    「你呢?你咋辦?

    「不是跟你說過了,別管我!快往果園裡跑!

    「那幫人已經從谷子地邊冒出頭來。

    「我撒腿向果園跑。我扭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她衝著果園方向使勁揮手。」

    那瞬間,父親並不像他自己想像得那樣勇敢。他不明白在櫻桃嘴迎著日本人的刺刀走出去時他何以毫無畏懼?而此時他卻飛快地穿過果園,鑽進林子,頃刻間就逃離了被敵人包圍的愛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容不得他做出思考,事後他也說不清當時自己腦子裡想了些什麼。當他坐在一個小河邊的芭茅叢中驚魂初定的時候,一種痛徹肺腑的感覺從他心底升起,他像被掏空了內臟,說不清究竟是哪兒受了傷。

    「我拋棄了她!背叛了她!我是個懦夫!混蛋!」

    一切曾經說過的豪言壯語此刻都像河上的霧氣一樣輕輕淡淡飄散開去,不見了蹤跡;所有被賦予神聖意義的思想也都黯然失色,不再令他激動。

    他沿著那條小河漫無目的地走,然後走上一條大路。後來,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古城。看見巍峨的城牆、高聳的城樓,他心裡的打算變得清晰起來。

    「不行!我不能一個人走。我必須把她找回來。」

    「不應當選擇那個地方和她會合,那寨子的名字很不吉利。」

    「不該到寨裡去討了一壺熱水,買了幾個玉米棒子。」

    以父親的說法,是他的中原口音暴露了他們的行蹤。而母親的遺憾,是不該在那天上午走出訓練班,到街上去買紙。那兩卷桑皮紙不但使她失去了和父親一起參加革命的機會,還給她帶來終生麻煩。實際上,這兩卷紙並沒派上用場。母親不知道那時我已經悄悄來到人世,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在她溫暖的孕育中開始了我的人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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