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巨人 第18章 七 (2)
    但這一步需要登得太高了!梁君的「哲學」,開始發揮作用:這樣大的鑄件,外國人幹了幾十年,都沒有在技術上完全過關,而我們過去不但沒見過,聽都很少聽過,沒有工藝資料,設備又不全,怎能幹出來?要是答應了,到時候拿不出東西,自己的臉往哪兒放?影響「新鋼」的建設,這個責任誰能負得起?五十多歲的人了,不能再像毛頭小伙子一樣冒險了……值得告慰的是,總工程師跟自己也有同感,這老頭膽兒也不大,沒有把握的事,你別想他會去幹。至於戴繼宏這些人,吵吵就讓他們吵吵去吧!工人們總是那樣的,一碰見大活兒就想搶著幹,他們太單純,想得太少,只憑那股子衝勁。自己一定要拿穩主意,不能為他們一時熱情衝動所左右了,得沉住氣!

    現在,他這種想法更加堅定了。

    中午,急急忙忙給在天津的女兒菲菲寫了封信。這孩子總給自己添麻煩,高中畢業了,連個大學也考不上,工作也不大樂意干,游手好閒的怎麼得了?自己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還指望她給自己的晚年帶來幸福哩!不久前,黨支書王永剛得知此事,曾向他建議把女兒接出來,到工廠來找點工作做,比在家閒著強。幸好,廠裡正要招收一批徒工,他向工人科打聽一下,說菲菲這樣的青年學生,符合條件,來了就可以進廠當工人。他再三考慮後,決定寫信去叫她來,但願她這回能聽自己的話。

    走到郵局,特別挑了張國慶十週年的紀念郵票,貼在信封上。

    發了信,便興沖沖地往辦公室來。天氣熱極了,樹梢兒也熱得懶得動;就連煙囪裡吐出的黑煙,也凝固在那兒,只有幾隻多嘴的麻雀,在樹枝上喳喳地叫著。他本來是討厭麻雀的,這種鳥兒長得不美,又於人無益,叫得也難聽,偏偏一天到晚喳喳的沒個完;但,今天聽起來卻好像並不難聽,樣子也不算難看,飛起來像箭似的也不大醜了。

    進得工廠大門,迎面一股熱風撲來,還夾著股濃郁的機油味,過去,李守才對機油也很討厭,這種味兒實在難聞,一天到晚待在車間裡,能熏得人頭昏目眩,但今天卻似乎帶有點清涼的芳香味,連那風也不太熱了。

    到了辦公室一看表,離上班整整還差十分。他今兒是第一個進辦公室的。遺憾!室內的牆壁尚未粉刷好,和自己那敞亮的心境完全不相適應。忽然感到,今兒辦公室顯得也很狹窄,這與他需要呼吸大量的空氣也很不適應。於是,他困難地站到椅子上,把最上層的小氣窗也打開。

    洪湖水呀,浪打浪,

    太陽一出閃金光……

    一陣輕快的歌聲,伴著輕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這是朱秀雲的聲音。好久沒有聽這個女孩子唱歌了。過去她是愛唱歌的,自從和梁君的關係搞壞以後,就不唱了。嗨,這個梁君!對女孩子不夠……不夠那個……有點像他年輕時的爸爸,生活不大檢點……

    小朱進來了,滿面紅光。前些日子不愉快的神色沒有了。奇怪,現在的年輕人就和過去不一樣,什麼痛苦也不能把他們折磨倒。過去的年輕人可不是這樣,常常被生活的不幸絆倒後就爬不起來……

    「哎呀,李主任!您今天來得好早啊!」姑娘笑著說。

    「怎麼,就不許我早來一次?」李守才朗朗地笑著,那種高興的神情,使得小朱有點兒詫異。

    李守才好不容易才把那扇氣窗打開,慢慢地下到地上,拍了拍手,對姑娘說:「小朱,以後有時間把窗子擦擦,好不好?」

    「好!」小朱響亮地答應一聲。她更加奇怪了,李主任今天怎麼了?又提前上班,又開窗子,又關心衛生……這倒是件新鮮事!她不由得又看了看李守才,只見工程師禿禿的前額紅得發亮,嘴裡居然沒有叼雪茄——這也是少見的現象。她,對這些都猜不透,只好不去費那個心思,坐下來做自己的事。

    李守才一時卻覺得無事可做,翻翻這,找找那,也沒發現要做的事,忽然,在抽屜裡找著一張報紙,隨即看了起來。

    正看著,李守才突然驚叫起來:「哎呀!真不得了!東方鋼鐵廠安這麼大的高爐,真不簡單!」

    朱秀雲被這叫聲嚇了一跳。待她聽清副主任的話後,才知道是一個消息打動了李守才。她忍不住插口說道:

    「那還是前些日子的事哩!昨天報上登著,新興鋼鐵公司安裝的一台機器更不得了呢!」

    「什麼機器?」

    「一號平爐。」

    「啊!他們安上了?」李守才不相信地問,「能這麼快嗎?」這個消息太意外了。不久前他出差北京時,看到「新鋼」的一位工程師——他大學時的同學,告訴他說,這台一號平爐的安裝還沒有門兒,因為還有好多部件沒配齊。這個平爐,是大型軋鋼機的配套設備。前幾天,他還用「新鋼」暫時安不起來一號平爐做借口,要廠裡向國家反映,同時向國外訂貨的呢。誰知時隔半年,人家就安好了,這太出人意料了!爐子安好了,軋鋼機也得跟上去,反對他的人又該有理由了。得好好看一看這個消息,瞭解一下到底安得怎樣,心裡好有個底兒。於是,他連忙向小朱問道:「什麼時候登的?」

    「昨天的《人民日報》。」

    「昨天?我這不是昨天的?」他連忙去查報頭,「哎呀,真是亂彈琴!怎麼搞的,這是十天前的?」他又問小朱:「昨天的報放哪兒去了?」

    「昨天早晨不就給您了?」小朱抬起頭來。

    「給我了,怎麼沒看見?」

    李守才在抽屜裡翻了起來,從中拿出一疊舊報紙,一邊翻一邊自語:「這是前五天,這是大前天的……怎麼就沒有昨天的?」

    「是不是王永剛同志拿去了?」朱秀雲提醒一句。她想:誰叫你不關心看報紙的,報紙一給你,你就說:「放一邊兒吧!有空兒再看。」可就沒見你看過。

    「對!是他拿去了。」李守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看我這個記性!」說到這裡忽又有所感:「小朱,王書記這半天又到哪兒去了?」

    「多半下工段去了,今天上午下去就沒回來。」

    「哎呀,這個書記,就愛在工段上泡!」他搖了搖頭,「太心急了,業務哪是下幾趟工段能學會的?」李守才認為王永剛下工段,是為了學業務,他想,這純粹是多此一舉,既然我們倆分頭把關,業務的事,你就撂開好了,何必幹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沒必要!」他說出聲來,「沒有用!」他又自語地說一句。

    李守才的自語,引起朱秀雲想起一個問題:這兩天一直聽到人們在議論動手鑄造大機架的事,並說戴繼宏在下邊已開始做準備工作,楊堅也在一次談話中說什麼:決不能因為我們這一關,卡住全廠的任務。為什麼技術副主任卻隻字不提此事,嘴裡還念叨什麼「沒有用」,什麼有用?想到這裡,她也忍不住問道:「李主任,聽說工人們要求我們馬上動手鑄造大機架,要是真能這樣,那可太好了!」

    「怎麼,連你也這麼想?」李守才感到奇怪,這小姑娘最近也愛想這想那的了。干文書工作的,你只管劃劃表格、送送文件、考考勤得了,也去想什麼鑄造大機架的事,真是!

    「我怎麼不想呢!」小姑娘又說話了,她的眼睛又發亮了,前些時候蒙在上邊一層昏暗的影子消失了,頭髮上又用橡皮筋紮起兩隻小「翅膀」來,一扇一扇地想飛。

    「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縱聲大笑起來,那張皮椅子搖得吱吱作響,「看來,你們比我都急。不過,急有什麼用?又不能代替『三無一缺』!」他得意地咬著這四個字。

    「不是說工人們可以自力更生嗎?」小朱可不欣賞他那四個字。

    「不要聽他們亂彈琴!」李守才對「自力更生」這四個字興趣也不大,他想,這是國家的一個抽像的建設方針,哪能用在具體的技術問題上?現在,大家都把它搬出來教訓自己了,真是亂彈琴!於是,他牢騷滿腹地說:「這些工人們,一聽提倡自力更生,就不知個天高地厚了,豈不知這自力更生得看具體情況,說句時興的話,要看時間、地點、條件……」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小朱想,誰這麼沒禮貌,連門也不敲一敲就進來,李主任又該不高興了!抬頭一看,原來又是梁君,怪不得不敲門,特殊人物嘛!只見他今天又換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紡綢襯衫,咖啡色的西服料褲,最時髦的港式髮型,配著一副玳瑁邊的眼鏡,自以為又是一番「風度翩翩」的樣子。

    不過,小朱看到他,卻感覺非常厭惡。最近以來,她越來越討厭梁君了,他越是想打扮得漂亮,她就越覺得噁心!用張秀巖的話來說,就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小朱的厭惡情緒,梁君卻一點也沒覺察到。他看見朱秀雲時,還是表現出過分的親熱。雖然小朱總是冷若冰霜,梁君認為她不過是故意把自己裝扮成高貴的女皇以抬高身價而已。今天,一進門,照例地向小朱報以親暱的微笑,但小朱卻鄙夷地把臉向旁邊一轉,然後又站了起來,向李守才說:「李主任,我去行政大樓取文件了。」

    「嗯!好,去吧!」李守才正欣賞地打量著梁君的裝束,他心想:這個年輕人,就有股特殊味兒,這一點和他爸爸也很相像。李守才越來越愛把梁君父子聯繫起來了。

    梁君就勢在小朱的座位上坐下來。

    「李工程師在做什麼呀?」梁君問。在這個車間裡,只有梁君稱李守才為李工程師。他說,他不習慣稱呼主任,因為主任是「官稱」,叫起來就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了,而且還有點庸俗;「工程師」卻不然,這是職稱,「職稱」是職責的表示,聽起來入耳,叫起來親切。

    「看看報,」李守才隨口答道,「幾天不看報了,出了不少新鮮事。」

    「現在新鮮事就是多,」梁君冷笑著說,「咱們這裡不是也出來不少新鮮事嗎?」

    「咱們這有什麼新鮮事?」李守才抬起頭來,把眼鏡往鼻樑下拉拉,看了看梁君。

    「您還不知道?」梁君故作驚詫的模樣,「不是要馬上動手鑄造大機架了嗎?」

    「噢!這話從何說起?」李守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了,「誰說的?」

    「上午我從工段裡過,看見戴繼宏他們一齊圍著咱們的主任,嚷什麼『希望領導上支持我們干大機架』!」稱王永剛為主任,這也是梁君的特殊之處,他說,他不習慣稱王永剛為書記,因為「書記」是黨內職務,他又不是黨員,稱呼起來彆扭、不順口,因此,只能稱呼「官稱」。

    「怎麼,又到他那兒求援去了?這個戴繼宏!」一聽這話,李守才不高興了,他想:既然我主管業務的人說不行,就是不行,為什麼又去找黨支部書記?他有點急不可耐地問:「王書記怎麼說?」

    「我走得很匆忙,沒聽很清楚,只隱隱約約聽見王主任這樣問他們:『你們根據什麼條件說我們能自己幹?三無一缺的問題你們解決得了嗎?』……」

    「問得對!」李守才懸心放下,「問得對!我想王書記跟我的看法不會有分歧。」他拿出打火機,點上了一根雪茄又躺到椅子上去。

    「不過,王主任要是支持他們呢?」梁君提醒地說,「從那天他參觀回來,一直泡在工人裡邊,看樣子又在作調查研究吧。」

    「他不會那麼主觀片面的,」李守才肯定地說,「不會的!」他每當肯定自己的什麼話時,總愛重複一句。

    李守才的話不是沒有根據的。當王永剛調來後的第二天,就親自去李守才家中訪問,當時兩人談得很投機,王永剛很虛心,他當時一再表示說:「自己從基建部門來,各方面都不熟悉,很多問題需要李主任幫助。」並且還強調說:「對問題如不經調查研究,就會犯主觀片面的毛病,不會把事情幹好的。」在以後的不斷接觸中,王永剛好像都抱著這樣的態度。因此,李守才認為,這個主任兼黨支部書記還不壞,很好處。他雖在部隊幹過,並不是個「冒失鬼」,很實在,不懂就是不懂,外行就是外行,業務管不了就不去管。以後自己在這個單位幹事情,要好辦多了。因此,梁君的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又說道:

    「他剛來沒幾天,業務上的事兒還不沾邊兒,怎麼能隨便支持這、支持那的?他支持了,我還不答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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