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713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魏王府。

    近幾日來,李泰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侷促難安。直到派往蒲州的幾名殺手回來報知消息,說已經成功的做掉了韋待價,他才稍稍心安。

    可是回頭一尋思,李君羨這樣的敏感人物,在這非常時期不留在宮中保護臥病的皇帝,居然跑到了并州。可見,并州一行事關重大。再加上他逮捕了韋待價——那是否意味著,韋待價的手中,真有關於魏王的不利證據?

    雖然現在韋待價已死,可是如果證據仍在,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李泰突然打多心底裡泛起一陣徹骨的寒意:壞了!中計了!

    「悔不該對韋待價下手,打草驚蛇!」李泰心中驚道,「并州有了李君羨的身影,怎麼看都像是父皇暗下的手筆——會不會,他們故意以韋待價為餌誘我出手?……壞了、壞了!一時倉皇顧慮不周,這下真的壞事了!」

    正當李泰焦頭爛額滿頭大汗的暗自著急時,長史杜正倫急忙跑來,都沒敲門直接撞進了李泰房中,雙眼瞪大如銅鈴死死抓住李泰的雙手,哆嗦道:「殿下!——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泰心裡正慌,突見杜正倫如此表情,差點嚇得魂飛天外,「怎、怎麼了?!」

    「韋、韋待價沒死!吳王也沒死!」杜正倫都有點喘不上氣了,一臉蒼白滿副驚恐的道,「剛才,就在剛才!晉王車駕返京進了皇宮,韋待價就騎在馬上,還全副披掛走在李君羨身邊,非但沒死連半點囚徒的模樣都沒有!——還有!吳王也赫然在列!晉王命隨從們大鼓大吹,歡慶吳王脫險回京!現在,滿長安的人都知道了!」

    「啊!」李泰大叫一聲,當場癱坐在地。一雙眼睛,恍然失神,如同死魚一般。

    「殿、殿下,你沒事吧?」杜正倫慌作一團,全身直發抖。

    「趙沖……出賣我!」李泰一雙空洞的眼睛直直的瞪著杜正倫,不斷的重複道——「趙衝出賣我、趙衝出賣我!」

    「殿、殿下……事已至此,如何是好?」杜正倫被李泰盯得心裡直發毛,膽戰心驚的道。

    「趙衝出賣我……我們都中計了!」李泰念叨了數次,突然渾身一震,然後癲狂的哈哈大笑,「妙計,妙計!好一出連環妙計啊,哈哈哈!」

    杜正倫愣道:「殿下何出此言?」

    「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李泰大笑完了,突然歇斯底里的狂叫幾聲,然後怔怔的看著屋頂,喃喃道,「終究……這一切仍在他的掌握!我等,全是任其擺佈的棋子!醜態百出的棋子、自以為是的棋子、愚不可及的棋子啊!」

    「殿下說的,是……」杜正倫突然感覺到一股無邊的恐懼,都不敢往下說了。

    「沒錯,沒錯……」李泰則是表情呆滯的點頭,「是他、是他……至始至終,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虧得我以為一切天衣無縫早已勝券在握。沒想到,我從一開始就輸得如此的徹底……敗了!這次是真敗了!敗得一塌糊塗,敗得死無葬身之地!」

    「殿下,有如此嚴重麼?」杜正倫心中驚怕,但仍有點不死心,小心的道,「儘管現在吳王未死,韋待價也回京,但殿下並未做出任何異舉,也沒落下任何致命的證據啊?」

    「杜正倫,我一直以為你聰明絕頂,沒想到你也跟韋挺一樣,是如此的愚不可及!」李泰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一臉蒼白的苦笑,「你想想,當初是誰告訴我們,吳王已經遇刺身亡的?」

    「趙衝啊?!」杜正倫仍是沒有回過神來,愣愣的答道。

    「可是現在吳王又堂而皇之的回到了京城,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趙沖撒謊,他並沒有殺吳王,他騙了我們——可是這與殿下何干呢?」

    「愚昧啊!」李泰痛心疾首的苦笑,「那你想過沒有,為什麼趙沖不殺吳王?卻騙我們吳王已死?」

    「這……」杜正倫愣了一愣,突然驚道,「是啊,他一介草莽,為什麼這麼做?!難道他當初在襄陽與吳王有私交?」

    「錯、錯、錯!」李泰連聲歎氣,臉上的表情已是絕望,喃喃道,「趙沖不殺吳王卻來報知吳王死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麻痺我們,讓我們以為勝券在握。人一但被麻痺,就容易得意忘形容易犯錯。這不,我被李君羨一個嚇唬,就倉皇出手去殺人滅口了——這就是趙沖的目的!」

    「趙沖一介草莽,他何故做這些?」杜正倫仍是不解。

    「你還不明白?」李泰笑得都像哭了,搖頭道,「趙沖的所作所為,哪裡還像是一個江湖草莽的行徑?他分明,分明就是一個心機城府都深沉到了令人髮指境界的政客!——江湖草莽搖身一變就成了政客,為什麼?你還想不明白嗎?」

    「啊!」杜正倫恍然大悟,嚇得驚叫一聲,「殿下是說……趙沖,根本就是陛下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李泰突然歇斯底里手舞足蹈的大笑起來。

    這笑聲,在杜正倫聽來是那麼的恐怖和瘆人,不自禁的往後退了幾步,都有了奪門而逃的衝動。

    「父皇,我的好父皇啊!原來,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的信任過我,你一直都在試探我、算計我!」李泰突然無力的趴倒在地,搖頭苦笑,「愚昧啊愚昧,我是真愚昧!我以為一切都經營妥當了,只等勝利唾手可得!沒想到,從一開始我就掉進了他的圈套之中,從來就沒有逃出來過!……好吧,完了,結束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殿下,事情還沒有到如此絕望的地步吧?」杜正倫按捺住驚慌,說道,「就算吳王未死,他終究是庶出,哪有資格與你爭奪東宮?晉王懦弱無能,在朝中又無半點根基,就連曾經願意輔佐他的司徒,都已放棄他了——說到底,你仍有勝算!」

    「沒有,半點也沒有了。這一次,我是輸得徹頭徹尾,敗得一塌糊塗了!」李泰無力的趴在地上,喃喃自語道,「既然趙沖是父皇的人,那他就肯定把吳王遇刺案的一切真相,都告訴了父皇。你知道父皇最恨什麼嗎,就是兄弟鬩牆骨肉相殘!還有襄陽龍氣這樣的事情……無法補救了,全完了!」

    「難、難道,我們就輸在了一個江湖草莽趙沖的手上?」杜正倫極不甘心的叫道。

    「不,不是輸給趙沖,而是輸給了……」李泰抬起頭來,滿面蒼白全無血色,瞳仁之中也儘是絕望,喃喃道,「我父皇!」

    杜正倫怔住了,無言以對,只感覺到渾身冰涼心如死灰,哆嗦的道:「那現在……怎麼辦?要不,殿下趁早主動去認罪?再怎麼說,殿下也是陛下的親生骨肉,縱然有錯,陛下也會網開一面的。」

    「還有意義麼?」李泰咧起嘴,絕望的苦笑道,「此一敗後,我最好的結局就是像我大哥一樣,被逐出皇城,流放偏遠苦寒之地,終生不得還京……與其那樣搖尾乞憐苟且偷生,還不如乾脆一死來得痛快!」

    「殿下,不可啊!」杜正倫這下慌了,急忙拉住魏王,「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畢竟,李恪還沒有入主東宮,陛下也還沒有興師前來問罪!或許仍有變數呢?——對,還有司徒、還有長孫國舅!你可以找他!陛下一向對他言聽計從,只要他出面擔保,至少可保殿下無虞啊!」

    「沒用的。」李泰無力的搖頭,「你不瞭解我父皇,也不瞭解我娘舅。但凡小事,他們都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一但觸及到大事與底線,我娘舅就會毫不猶豫的和我父皇站在一起,變得六親不認心狠手辣!……難道,你忘了玄武門嗎?」

    聽到「玄武門」三字,杜正倫的表情頓時石化,心中想道:是啊!皇帝與長孫無忌,在原則性的問題上,是從來不會有任何心慈手軟的!……看來這一次,嚴重解犯陛下心中底線的魏王,的確是再無翻盤的機會了!他最好的結局,也許就是和前太子李承乾一樣……「你走吧!」李泰突然冷冷的說了一聲,並從地上爬起來,正襟坐好,理了理凌亂的頭髮與衣袍,說道,「趁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你去投效吳王,也好保得一條性命!」

    「殿下何出此言?」杜正倫驚道,「忠臣不事二主,豈有大難臨頭背主投敵的道理?」

    李泰嘴角一咧,面如死灰的冷笑,「聽我一勸,走吧!吳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立為儲君了。但他在朝堂之上黨羽不豐根基不深,此時正當網羅人手收買人心之際,只要你主動認罪投誠,他肯定不記前仇的慷慨接納。包括以前投在我門下的那些臣工與仕人,跟他們說,讓他們都散了、走了吧!趁早一起轉投吳王門下!——本王,敗則敗矣,不想拖累你們一起送死!」

    「魏王殿下!……」杜正倫突然失聲痛哭的跪倒下來,「杜某不走!堅決不走!要死,也與殿下死在一起!」

    「何苦呢?」李泰淡淡道,「杜氏一門的興榮,全在你身上了。犯得著為一時之意氣,而斷送了整個家族嗎?……放心吧,事已至此大局已定,本王早已心如死灰。在這最後時刻,如能多救一人,也算是我報答你們追隨我一場。也能為大唐的朝廷,減少一點動盪和人才的損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聽我一勸,快走吧!」

    「魏王啊!……」杜正倫痛哭流涕的直磕頭,砰砰作響。

    「走吧,我的老師……杜先生!」李泰緩緩的拱手起,對杜正倫正拜一首,「本王敗給自己的父親,敗得心服口報,再無他念!……明年此時,先生若能在本王的墳頭燒上兩張黃紙,本王泉下,其心可慰!」

    淚流滿面的杜正倫緩緩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著行大禮而拜的魏王,心中已是絕望!

    於是,他站起身來往後退了數步,五體投地正拜而下,「微臣杜正倫,拜別我王!」

    起身,每退三步,一大拜!

    「先生,保重!……」拜倒於地的李泰,閉上了眼睛。

    此時,蓬萊殿中。

    吳王李恪與晉王李治,以及李君羨、韋待價,一同拜倒於皇帝李世民的病榻之前。旁邊,還有長孫無忌、房玄齡、李藥師和褚遂良。

    「看到陛下康癒,吳王殿下與晉王殿下平安歸來,老臣這顆心又可以放回心腔了。」李靖呵呵撫髯而笑,「此真乃大唐之福、天下之福啊!」

    長孫無忌與房玄齡等人都呵呵的笑,點頭稱是。

    李世民雖是甦醒過來,但仍是比較虛弱,此時臉上掛著一絲笑意,說道:「三郎,稚奴,還有你們,都起來吧!看到你們都平安歸來,朕心甚慰。」

    「謝父皇!」李恪與李治都站了起來,立於一旁。

    李恪擔憂的看著李世民,似有話講,卻不敢開口。

    「三郎有話說?」李世民問。

    李恪突然一轉身跪到榻前,「兒臣,想肯求父皇一件事情!」

    眾人都略感吃驚,看著吳王。

    「何事如此大張旗鼓?」李世民淡淡的問道。

    「兒臣……」李恪似有猶豫。

    長孫無忌會意,擺了擺手,與李靖等人全都退了出去,房中僅剩李世民與李恪二人。

    「說吧!」李世民道。

    「兒臣知道,涇州一案的詳情,父皇想必已是瞭然如胸。因此兒臣肯求……」

    「肯求什麼?」

    「兒臣肯求父皇,能寬恕四弟一時糊塗所犯之錯!」李恪說道,「如今兒臣一切平安,並未蒙受任何傷害!而且,四弟也曾下令,命人保護於我、不可傷我性命!可見,四弟也是心存善念的,他並無骨肉相殘之意!……求父皇念及骨肉親情,寬恕四弟,不要責罰於他!」

    說罷,李恪拜倒下來以頭貼地,「求父皇成全!」

    李世民雙眼微瞇盯著跪倒在地的李恪,良久無語。

    「朕,說過要責罰青雀了嗎?」李世民突然道,「誰都有可能犯錯。知錯能改,善莫大蔫。朕,也是正是看到了他心中仍存一絲善念,因此才密派李淳風料理終南山一事。恪兒,忘了這件事情吧!……你只須記住,無論前事如何、不管將來怎樣,青雀、稚奴,都是你的手足兄弟,你們的身上,都一樣的流著朕的血脈!一千年、一萬年,也改變了不了這個事實!所以,永遠——不要把刀劍,架在你兄弟的脖子上!——如果你這樣做了,朕不會放過你,天下萬民不會放過你,青史丹書和你的良心,也永遠不會放過你!」

    李恪的心,不由自主的瘋狂跳動起來,伏地而跪驚慌答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至死不忘!」

    「回去歇息吧,並拜見你的母妃,報個平安。」李世民似是累乏了,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出去,叫宮人喚青雀來見朕。」

    「是,兒臣告退……」

    李恪退出寢宮,剛走到殿門外,卻看到長孫無忌與李靖等人全都站在龍尾道的敞坪圍欄前,舉目遠眺。李恪往那方向一看,頓時大驚!

    有一處離皇宮並不遠的地方,濃煙翻滾大火沖天!

    李恪急忙跑過來,驚問道:「怎麼回事?」

    長孫無忌一臉鐵青雙眉緊鎖,牙縫裡迸出幾個字,「魏王府……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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