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693章 腳踏三船
    清晨,籠罩在夏日朝霞中的終南山,雲蒸霧靄蝶舞鶴鳴,幾家道觀鐘聲悠揚,佛寺之中梵音吟頌。

    宛如天外仙境。

    李恪的臉上粘了一圈雜亂的虯髯,戴一頂星孔斗笠穿一身補丁短襟,下身是一條磨得發白的青布長褲,褲腳挽起到膝蓋,露出半截沾滿灰土的小腿。

    此刻坐著牛車,搭著汗巾,手裡還握著一把磨得發亮的柴刀,左看右看便是一個趁早上山伐柴的樵夫。

    前方,趙沖也做類似打扮,牽著一頭拉車的黑皮水牛手裡揮一根麻繩鞭子,一邊逍遙的信步而走,一邊還放開粗重的嗓門唱起樵歌。

    李恪坐在牛車上,看了趙沖幾眼,禁不住搖頭而笑。

    從安定縣脫險後的這幾日來,他一直跟著趙沖,沿途穿州過縣,做各種喬裝改扮。或扮作商旅主僕,或扮作漁郎挑夫,李恪甚至還扮過一次女子,惟妙惟肖真假難辯。

    剛到關內,趙沖又神鬼莫測般的取來這許多的行頭,二人扮作終南樵夫,駕著牛車就往山上而來。

    一路上,趙沖是上什麼山唱什麼歌,扮什麼像什麼,連許多地方的方言都模仿得以假亂真。他十歲跟隨父親開始走江湖,十六歲開始領袖荊襄水路的綠林匪眾,至今已經二十多年。他的警覺、機敏、見識與各種妙門手段,讓李恪大大的歎為觀止。

    「趙老哥,你這樣的人才不加以大用,真是可惜了。」李恪坐在牛車上,笑道。

    「我說李老弟啊,老哥我現在幹的,不就是天大的事情麼?哈哈!」趙沖放聲大笑,雄渾的聲音驚起林中飛鳥。

    李恪見山野僻靜左右無人,便小聲問道:「我們為什麼要上終南山?」

    「別多問,稍後你就知道了。」趙沖警覺的回頭扔了一句,繼續唱他的山歌。

    李恪也就不再多言,坐在牛車上,一路隨著趙沖走。

    這一路行來,趙沖沒有回答李恪任何問題。只反覆強調一點——「你放心,我斷然不會害你便是」。

    李恪心忖,他若害我,我早已是死屍一具。放著這性命是撿來的,就信他好了!

    如此,二人喬裝改扮隱伏潛行,一路從涇州安定,來到了距離長安僅一步之遙的終南山上。

    舉目遠眺,隱約可見終南山之巔有妖兒姑娘的塑像。李恪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秦慕白,暗道:一路來偶有聽聞市井謠傳,說關西秦慕白欲反……這種事情,反正是打死我也不信。但,這樣的謠言若是傳到了朝堂之上,如何是好?

    趙沖還就當真在山上劈了兩擔柴放在牛車上,然後在半山腰折了個返,穿行到密林之中,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山間小徑。

    走了約有近一個時辰,牛車終於在一處異常荒辟十分破敗的道觀前停下。趙衝上前拍門,片刻後出來一名小道童,見了趙沖便稽首,「老趙又送柴禾來了,快請進。」

    「到了。」趙衝回頭對李恪一笑,「勤快點,將牛車牽進來,卸下柴禾然後領賞錢。」

    「好勒,趙老哥。」李恪笑了一笑跳下牛車,和趙沖一同牽了牛車進了道觀直到後院柴房。

    「殿下,到了這裡,終於是安全了。」趙沖撣了撣身上的泥灰,對李恪抱拳一拜,「請隨我來。」

    「好。」李恪點了點頭,心中暗暗期待:終於到了快要解開許多謎團的時候了!

    趙沖領著李恪,在道觀裡穿行了數步,進了一間僻靜的單房。房中陳設相當簡單,幾個蒲團一床臥榻,一案一龕桌几茶水,僅此而已。

    「行路辛苦,殿下就在此好生歇息兩日。」趙沖說道。

    李恪四下環顧,別無閒雜人等,也沒有任何起眼的發現。於是疑惑道:「你不打算跟我說點什麼?或是讓我見什麼人?」

    趙沖笑了笑,「別著急,該知道的你遲早會知道;該見你的人,遲早會來見你。方才脫得大難,殿下又何必心急呢?」

    「也好。」李恪也就不多言了,安之若素的在榻上坐下,「確是累了,我就睡個飽覺再說。」

    「殿下休息,趙某出來辦點事情,馬上回來。一日三餐自有道僮伺候。」趙沖說道,「請勿四處亂走或是離開道觀,切記。」

    「放心。」

    趙沖便走了。李恪頭枕雙臂的躺在床上,看著陳舊的灰白屋頂直犯愁,心道:也不知道殷揚怎麼樣了?還有那些護衛將士們,多半已是性命不保。如不出所料,消息早已傳到長安。現在我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父皇與母妃,該要急成什麼樣?朝堂之上,又要亂成什麼樣?

    李恪,現在是真想就進長安城,至少能讓父母放下心來也好。但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他對外界的情況知之甚少,自己又處境危險,還是聽趙沖安排吧!

    第二天傍晚,趙沖方才回來,依舊是做樵夫打扮。

    趙沖剛進了屋,李恪就問他:「長安情況如何?」

    「長安?」趙沖笑了笑坐下來,自顧倒茶水來喝,說道,「我可沒去長安。」

    「那你去了哪裡?」

    「去見我的主人,匯報你的死訊。」趙沖一臉詭譎的笑道。

    「什麼?」李恪吃了一驚。

    「殿下你想想,我可是受命前去截殺你的,現在難道不需要給主人一個交待嗎?」趙沖笑道。

    「那你的主人……可曾信了?」

    「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趙沖把玩著茶杯。

    「我很好奇……」

    「無非是想知道,我的主人是誰嗎?」

    「不錯。」

    趙衝起了身走到李恪所坐的桌几對面坐下,「這可就說來話長了。趙某,可不只有一個主人。」

    「那有幾個?」

    「不算太多,也就三四個吧!」

    「……」李恪愕然無語。

    「哈哈!」趙沖笑了起來,說道,「常言道良禽擇木賢臣擇主。趙某雖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的主人雖然多,但真正值得趙某死心效忠的,只有一個。」

    李恪的眼中精光微斂,「你不會是想說,那個人……是我父皇吧?」

    「嘖!要不說,殿下就是聰明呢?」趙沖撫掌而笑,點頭,「沒錯。我其中一個主人,就是你的父皇,當今聖上。不過,我至始至終都只見過他兩面。畢竟一個是本該早已被處決的死囚,一個是真龍天子。不管是我想見他還是他想見我,都不方便。」

    「那你另外的主人呢?」李恪問道,「可以告訴我嗎?」

    「可以啊!」趙沖無所謂的一笑,爽快的道,「反正遲早也是要讓殿下知道真相的,早一刻晚一刻,都是無妨。但在告訴你這些事情之前,趙某有一個請求。」

    「請講。」

    「他朝殿下如果得志,趙某不奢求你知恩圖報,但請放趙某一條自由生路即可。」趙沖說道。

    李恪皺了下眉頭,點頭:「我答應你。」

    「殿下爽快。」趙沖展顏一笑,「能和秦慕白成為知己好友的人,也應該是值得信任的。那麼好,現在趙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殿下,你請問吧!」

    李恪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想知道,是誰派你截殺我?」

    「御史大夫,韋挺。」趙沖說道,「他是我的主人之一。也是我直接的救命恩人。」

    「韋挺?韋囂塵?……二者之間,該有關聯吧?」李恪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說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韋挺還是齊王李佑的岳丈。當年李佑謀反時他受牽連曾被罷官,後來他投效四弟魏王,在魏王的幫助下才重回朝堂並執掌御史台。該不會是他擋任御史大夫的時候救的你吧?」

    「不錯。」

    「但那時候水鬼案早已過去多時,李佑都反叛了!時間上,不對啊!」

    趙沖笑了一笑,「殿下好粗心。忘了死囚都是要秋後才問斬的嗎?而且襄州水鬼一案幾乎牽涉到荊襄一帶六成的官員,還與長安韋杜兩家有關。這樣的大案,朝廷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活動,求情的求情阻撓的阻撓,審理了三個多月仍是沒有完全結案。也就是在這期間,趙某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除了想要救回子侄的御史大夫韋挺,還有許多心懷鬼胎之人都來算計趙某,或要保全趙某性命,或要將趙某盡快殺之滅口。」

    「都有些什麼人?」李恪眉頭緊皺的問道。

    趙沖笑言道:「趙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死而死矣全無所謂。但看到這麼多人對趙某如此感興趣,趙某就又想多活幾天了。於是,趙某先後投效了三個主人,第一個就是韋挺。他是御史大夫,而趙某先後被大理寺和御史台來回審問,在這兩個地方的大牢裡都蹲過。韋挺說他可以用金蟬脫殼之計救我性命,但前提是讓我隱瞞與翻供一些韋囂塵的犯罪證據,為韋囂塵減罪。」

    「你答應了?」

    「不僅是答應,還如實做了。」趙沖笑道,「因為趙某知道,不管趙某做何證辯,韋囂塵與杜成元都必死無疑。因為,有比韋挺更大的人物,要他們非死不可!」

    「是誰?」

    「是我的第二個主人,也就是……你的好四弟,魏王殿下。」趙沖笑得越發意味深長,說道,「在魏王看來,韋囂塵與杜成元都是極不起眼的小角色。但這兩人,與韋挺以及他麾下的許多大臣都有勾聯。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魏王那裡進言,想讓這兩人死得越早越好,魏王可不想因此受到任何牽連,於是韋、杜二人是必死無疑。同時,趙某卻只是個綠林匪首跟官府的人勾聯不深,因此,趙某的生死反而不那麼受人關注了。但魏王卻很希望我能繼續活下去,殿下可知為何?」

    李恪眉頭直擰,「我曾聽秦慕白說起,魏王曾經暗中拉籠獨臂百騎張同,用意,無非是想請他洩露我與秦慕白在襄州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私密罪證』,要誣告我們。這純屬無中生有,張同也很義氣,他拒絕了,還逃遁了。魏王要救你,難道也是這個用意?」

    「說得具體一點,他除了想讓我揭發你們的罪證,還想知道煬帝陵寶藏的秘密。」趙沖又笑了起來,「其實西河漕中是煬帝寢陵,我先前都不知情。但我順水推舟的借此活下一條性命。」

    「原來是這樣……」李恪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這樣一來,韋挺就算要食言不救你,也礙不過魏王的顏面,不得不救了。就算事後他想殺你滅口,也不敢因此而開罪魏王!」

    「沒錯。」趙沖笑道,「韋挺與魏王,這兩人各懷鬼胎,趙沖正好在他二人之間周旋,介中取便從而求生。其實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要不是你父皇親自前來詢問案情,並告訴我你與秦慕白在西河槽中發現了煬帝陵並尋回傳國玉璽,趙沖心中也生不出此計。在魏王派人來秘會我的時候,開始只是讓我反咬誣告你與秦慕白。當時,趙某一來不會答應,二來就算肯答應,這誣告也是無從告起,因為趙某根本不知道你們的任何事情。不過當時我告訴魏王,其實煬帝陵中除了傳國玉璽,還有先朝的一個秘密大寶藏。寶藏中除了富可敵國的金銀,還有代代相傳的帝王龍氣!而這些,是你與秦慕白沒有發現、也不能找到的,唯有趙某知道!——就這樣,趙某活下來了。受魏王密令,招募綠林豪傑專為尋找此處寶藏,至今已有三年。」

    「老四,心術如此不正!就算是有帝王龍氣,也不該是屬於他的東西!」李恪有點惱火的一拳錘到了桌几上。

    「我也知道魏王不是好人。於是,我很快就將他出賣了。」趙沖笑得十分玩味,說道,「就在秋後處斬的前昔,皇帝陛下按例親自前來巡囚,我第二次見到了他。其實第一次陛下來見我的時候,我就發覺他有意赦免我。原因,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間接幫他尋回了傳國玉璽,他龍心甚悅愛屋及烏。但當時他礙於律法公正,開不了那個口。但這一次他來巡囚,趙某知道,那是我最後的求生機會了。我便將韋挺與魏王的事情對陛下全無保留的和盤托出……事情的結果,殿下應該也就能想到了。」

    「事後,父皇就將計就計,睜一眼閉一眼的任由韋挺使了金蟬脫殼之計,救了你一命?」李恪驚訝道,「從此,你也就成為了父皇埋伏在韋挺與魏王那裡的眼線?」

    「殿下,可是當真睿智啊!」趙沖呵呵的笑,「沒錯。平日裡,趙某是韋挺豢養的鷹犬爪牙;暗中,趙某招募綠林豪傑幫助魏王尋找寶藏,並偶爾幹一些脅迫綁架、殺人滅口這類的勾當。實際上,趙某卻是皇帝陛下的心腹,潛伏在韋挺與魏王的身側,關鍵的時候,就會反戈一擊——就如同之今日之事,趙沖救吳王!」

    「原來是這樣……」李恪長吁了一口氣,終於恍然大悟。突然又驚道:「那你救我的事情,事先可有告訴我父皇?」

    「沒有。」趙沖搖頭,「一來事發突然不及回報,二來,皇帝陛下說過,從此不會再見我,只叫我暗中幫他辦事即可。若無驚天大事或是他的旨意,我不可暴露身份。」

    「那我父皇與母妃,當真是全不知情了,豈不焦急擔憂?」李恪濃眉緊鎖,滿面愁雲。

    「殿下難道就不想問一問,是誰派我去殺你的?」趙沖道。

    「難道不是韋挺與魏王嗎?」李恪有點疑惑了。

    「呵——」趙沖笑得詭譎,「我若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其實,要殺你的是韋挺沒錯;但要救你的,卻是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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