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586章 退無可退
    黃昏,火燒流雲,殘陽似血。

    每逢此時,瓊玉山莊裡的景致總是美極。而站在山莊最高點的瓊樓玉宇樓台上鳥瞰全城欣賞景色,無疑更是一種享受。

    蘭州城中,好多眼力極佳的人遠遠看到,今日,瓊玉山莊最高點的樓台屋頂上,坐了一個人。如血的殘陽將她的身形鍍上了一層炫麗而神秘的色彩,遠遠看去,如仙如幻。

    正是陳妍。

    此刻,她懷中抱劍坐於水台樓台的涼閣頂上,左腿微曲右腿伸直,額前幾綹髮髻隨風輕揚。

    風中已帶寒意,梧桐落葉紛飛。

    至從身為人母之後,陳妍已經極少擺弄兵器,或是顯露武功。今日她大異於往常的孤身一人坐在了樓閣屋頂,雙眸之中盡顯深遂,看著遼遠無邊的西北方向。

    「吟……」

    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遙遠了。陳妍低頭頜頭,將懷中寶劍拔出一半出了鞘來。

    寒光微冽,神物自晦,好劍。

    「歸義刀,無情劍……」她口中低吟,終於是秀眉一顰,拔劍出鞘。

    「嗡——」龍吟嘯響,劍如秋泓!

    可是光可鑒人的劍身上,卻倒映出她那一雙,飽含淚花的雙眸。

    「阿娘,你在這裡呀!」

    正當此時,閣樓下方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陳妍心中一緊,急忙歸劍入鞘擦了一下眼淚,翻身一躍跳下了來。

    「樓兒,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跑到瓊樓上來。這裡很高,很危險!」陳妍蹲下身,雙手緊緊握著小樓兒的肩膀,正色說道。

    「阿娘,我知道錯了……」小樓台兒委屈的撇起嘴,認真的點頭認錯。

    陳妍看著小樓兒,依稀就從她臉上辨出秦慕白的痕跡,不由得心中一酸,眼圈又很不爭氣的紅了。

    「阿娘,你怎麼哭了……」小樓台兒伸出白嫩嫩肥嘟嘟的小手,去抹陳妍的眼瞼。

    「沒有,阿娘沒有哭,只是不小心讓沙吹進了眼睛裡。」陳妍馬上強顏擠出笑臉來,「走,阿娘抱你下樓……咦,你手上拿的什麼?」

    小樓兒頓時喜笑顏開:「阿娘你看!是武姨娘教我畫的畫兒!我畫好啦,拿來給阿娘看的!」

    「畫的什麼,阿娘看看。」陳妍從小樓兒手裡拿過那張白紙塗鴨,展開來一看,不由得笑了,「你這是畫的什麼呀,為娘都看不懂呢?」

    小樓兒笑嘻嘻的用她的手指,指著畫上不規則的一些圈圈線線,說道:「這是個阿娘,這個是我,這個是武姨娘,這個是公主姨娘,這個屋子就是我們的家……還有,這個,這個騎著大馬的是阿爹!」

    陳妍緊緊咬著嘴唇,一把將小樓台兒抱在懷裡,眼淚終於是撲嗽嗽的流了下來。

    「阿娘,你怎麼了嘛?」小樓兒抱著陳妍的脖子,學著大人的樣在她後背輕輕的拍,「阿娘乖,阿娘不哭!」

    「樓兒,阿娘帶你去看你爹,好麼?」

    「好呀!我好想爹爹了!」

    「走!」

    抱著小樓兒,陳妍來到了正宅,找到武媚娘。

    「媚娘,我準備去一趟大非川。」陳妍說道。

    武媚娘雙眉微顰,輕輕的點了點頭,「我知道,妍姐做出的決定,從來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我要帶樓兒一起去。」

    「去吧……」武媚娘輕輕的歎了一聲,「只是,不要讓高陽知道,否則,以她的性子……」

    「放心。」陳妍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如此,你與高陽就在蘭州好生照顧自己。此外,還是要瞞著高陽,不要讓她知道消息。」

    「嗯……」武媚娘坐在了一面大銅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憔悴已不似往日。

    陳妍走到武媚娘身後,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說道:「媚娘,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命……但既然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就不必後悔。」

    「我從不後悔。」武媚娘透過鏡子,眼神堅定的看著陳妍,說道,「如果他真的捨我而去了,那麼,我也會好好的將孩子帶大。如果是男孩,我要讓他習文練武,將來比他的祖父和父親還要出色,繼承老秦家的光正戎武之風,絕不能讓老秦家從此衰落!——如果是女孩,我也要讓她像我一樣,嫁一個像他父親那樣的……英雄!」

    「媚娘,你多保重。」陳妍輕輕的按了一按武媚娘肩膀以示安慰與告別,然後一扭身,抱起小樓兒就準備走。

    「妍姐!」武媚娘突然叫道。

    陳妍回頭定住,看到武媚娘沒有轉身,依舊對著大銅鏡。只是她的臉龐上,終於是潸然淚下。

    「到了大非川……還是要記住,我們不是尋常女流,是少帥家眷。凡事,以大局為重。妍姐不妨,先去江夏王那裡討個准信。」

    「知道了。」陳妍輕輕的點了點頭,「你有孕在身,不可過度悲傷。」

    「妍姐放心去吧!高陽那邊,交給我。你不必擔心。」武媚娘輕聲道。

    陳妍點了一下頭,深看了武媚娘幾眼,終於是抱著小樓兒走出門來,上了馬車。

    二樓的一間房裡,窗戶被拉開了一道小縫兒,高陽公主坐在窗邊,靜靜的看著陳妍抱著小樓兒上了車。

    「都瞞著我嗎?在你們眼裡,我就真的那麼脆弱不堪與胡攪蠻纏?」高陽公主的嘴角微微微上揚起,露出一抹心碎的微笑。

    「你們太小看我了。」高陽公主輕輕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臉上的笑意又添一絲溫馨與堅定,「還是只有那個臭男人賊軍校最瞭解我。是啊,平常我是最愛胡鬧最不講理。但真遇到了什麼大事,你們還不如我沉著冷靜呢……畢竟,我經歷的大風大浪,比你們都要多啊!」

    「慕白,我不管這是謠言還是事實,都沒有關係。我肚子裡有你的骨肉,從此,你便與我同在……我就要當娘了,不會像以前那麼幼稚和衝動。」高陽公主臉上依舊帶著那種微笑,自言自語道,「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把孩子生下來,撫養成人。如果哪一天你回來了,你一定會高興的,不是麼?……就算,你真的回不來了……」

    「不是還有來世麼?……哪怕再到佛前仰望你三千年,或是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又何妨?」

    「慕白,聽著!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你的玲兒,等你回來!」

    陳妍已走了兩個多時辰,深夜之時瓊玉山莊裡突然來了客人。風塵樸樸的一輛馬車似從遠方而來。馬車在大院圍牆之外尚未完全落穩,車廂裡就如同箭矢一般衝出一人,宛如鷹鵠幾番起落越過了高大的圍牆,疾如魅影直奔高陽公主的房間。

    「公主殿下,末將回來了!」

    「你是……丹丹?雙雙?你們姐妹不是在大非川嗎?」

    「丹丹!——末將奉少帥之命!……」

    大非川晴羅原,大唐與吐蕃兩軍陣前。

    一名軍士坐在上,用手緊緊捂著不斷往外噴血的大腿,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渾身疼得真發抖。

    「彭——彭彭彭!」

    震天動地的戰鼓聲再度錘響,受作的軍士像條野狼一樣噌的一下從地上跳起,拿起大陌刀,和他旁邊的同袍將士們一起嘶吼著,朝迎面來而的吐蕃鐵騎衝去……殺聲如雷,血染遼原。

    正面的衝突與生死的搏殺,終於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儘管吐蕃人接連退避三舍,並在軍中舉孝祭奠秦慕白,但唐軍沒有一個人領情,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諷刺與挖苦。

    儘管棄宗弄贊竭力的阻止戰鬥的爆發,但總不至於讓吐蕃大軍一路退回邏些城……噶爾欽陵一聲令下,早已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崑崙鐵騎兇猛殺出。

    戰鬥,已經持續了一天一夜了。

    原本,按照以往的常例,區區三萬唐軍根本不足掛齒。可是這一回,噶爾欽陵先後派出了八茹崑崙鐵騎近四萬餘人,對唐軍進行輪番對抗與剿殺,居然都沒有殺敗與衝垮唐軍。反而,自己的損失卻不在少數。

    吐蕃大軍所有人將包括棄宗弄贊與噶爾欽陵在內,一併震驚了!

    眼前,已經是十二個時辰內的第五場戰鬥。唐軍,仍舊沒有半分退後與力怯的跡象,甚至都沒有休息過。好幾次,他們還衝到了吐蕃的大營之前,若非勁弩攢射,唐軍幾乎都要攻進大營了!

    「都瘋了嗎?」噶爾欽陵站在箭塔之上,雙眉緊擰臉色緊繃。

    戰場之上,最厲害的軍隊不是裝備最好的,不是訓練最有素的,也不是名將指揮戰績赫赫的,而是一群……真正不怕死的人!

    噶爾欽陵的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大秦軍隊的印象。就那樣一群衣衫襤褸兵器破舊的秦軍死士,就敢與天下無敵的魏國魏武卒方陣相抗衡。

    憑的,就是這股悍不畏死的傻氣!

    戰鬥仍在繼續,眼看已近黃昏。

    戰場之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三萬唐軍,至少已經損失過半,但仍沒有半分退後與落敗的跡象。

    「元帥!不如主力盡出,一口氣殺光這群瘋子!如此這般胡攪蠻纏,甚是煩人!」左右副將大聲叫道。

    噶爾欽陵的臉,繃得越緊了,沒有吭聲。不經意的,他轉目看了一眼站身前半步的贊普。

    棄宗弄贊雙眼微瞇看著前方一片大戰場,面無表情,可是眼中儘是無限的失望與悲愴。

    眾將叫了幾聲,不敢再嚷。因為他們發現,噶爾欽陵也只能靜靜的站在贊普的身邊,沒有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霸氣四射的發號施令。

    「欽陵……」棄宗弄贊突然喚道。

    「臣弟在。」噶爾欽陵急忙上前。

    「這裡,就交給你了。」棄宗弄讚的聲音有點低沉,就像是大病初癒後的人中氣不足,他道,「我,暫回邏些城。」

    噶爾欽陵與眾將都吃了一驚,茫然的看著棄宗弄贊。

    棄宗弄贊扭轉頭來略微一笑,卻笑得有點蒼白。他拍了拍噶爾欽陵的肩膀,說道:「我不在這裡,你反而能從容指揮。如果我不來,說不定局面比現在還要好。」

    「贊普……兄長!你這是……」一時間,噶爾欽陵也是無言以對了。

    「就如此安排吧!」棄宗弄贊笑了一笑,說道,「我走了,欽陵。不必相送,但以軍國大事為重。」

    說罷,棄宗弄贊帶著幾名親信隨從,轉身便走了。

    噶爾欽陵茫然的呆立了許久,直到看著贊普騎上馬奔出了大營,都久久未曾回過神來……這時,唐軍一方的中軍指戰雲台附近,奔來數騎。來人衣冠華貴威儀自露,翻身下馬後直奔點將台,不由分說的大喝道——「鳴金,收兵!」

    「何人如此大膽,在此胡說八道!」正在心焦如焚指揮應戰的薛萬鈞,怒不可遏的大喝道。

    「我,李道宗!」來人大喝一聲,指著薛萬均大聲道,「薛萬均,再不鳴金收兵,本王第一個砍了你的人頭!」

    「江夏王!」薛萬均等人都吃了一驚,急忙跑上點將台見禮。

    「什麼也不必說了,即刻鳴金,收兵!」李道宗將手一揮,無可辯駁的喝道。

    「末將……聽令。」薛萬均只得拱手應諾,猶豫了半分又道,「只是不知道,就算鳴金了,前軍能否撤退下來?」

    「豈有此理!聞鼓而進鳴金撤軍,這還能有疑問?」李道宗既急且怒的道。

    「王道……你若是上到戰場看上一眼,就知道是否有疑問了。」薛萬均說道,「簡單來說,三萬將士全部殺紅了眼,沒有一個人會願意撤。敢問王爺,有沒有看到過三萬人,敢與三十萬人纏鬥不休,明知必敗也寧死不退的?」

    李道宗一時默然,輕輕點了點頭,說道:「無論如何,必須撤退。鳴金吧……」

    夜幕漸漸降臨。

    唐軍後陣連續三次鳴金之後,瘋狂的唐軍,終於極不甘心的漸漸退去。

    精疲力竭的吐蕃人非但沒有追趕,反而如釋重負的吁了一口氣,陸續撤回了大營。

    「仇恨的力量,狂熱,可怕。」噶爾欽陵凝眸遠眺,看著漸漸遠去的唐軍,自言自語道,「秦慕白,不管你是死了還是活著,你的目的達到了。贊普心灰意冷的走了,對我肯定不會再像以往那樣信任與支持;你的關西軍因為仇恨而變得無畏與瘋狂,都敢與崑崙鐵騎正面爭鋒了……更重要的是,你把我噶爾欽陵陷害成了陰謀暗殺的卑鄙小人,我的麾下大軍也完全成了不仁不義之師。」

    「如此一來,除了踏平蘭州入主中原,我也就再沒有選擇了。機關算盡有何用?成王敗寇而已!——不管今後發生什麼,秦慕白,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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