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577章 商君願,梟雄志
    噶爾欽陵披一襲寬大松散的錦氅,半裸出結實的古銅色胸膛,頭發也未扎束任由它披散下來,單膝上頂只手撐額的斜躺在雪白犛牛皮鋪就的臥榻之上,手捧一本古藍色書籍看得津津有味,臉上不時泛起玩味的笑意。

    在他下首,有一名年不過十五卻生得清麗脫俗的漢人小丫頭,在小心的伺候一個火爐,用新嫩的茶葉煮著溫香的茶水。另一邊,有個滿頭雪發的老者,盤腿坐於一矮幾之前,正在品茗閱書。

    看這情形,半點不像是戎武軍長所處的帥帳之中,反倒有點漢人富家子弟,在享受風雅閒淡的詩書時光。

    “先生,學生將這《莊子》讀到深處,忍不住有些想笑。”噶爾欽陵突然說道。

    “元帥因何發笑?”座下的老者放下書本茶盞,問道。

    “老莊俱為一體自成一派,都是主張‘天人合一清靜無為’,讓人無欲無求逆來順受。”噶爾欽陵嘴角略微上揚隱隱露出一抹譏諷的冷笑,說道,“中原大唐李家皇室,認了老子李耳做祖先,便也接受了他們的學說,以道教為國教。先生以為,這意味著什麼?”

    “老夫,未嘗明白元帥的意思,元帥何不明示?”老者有點迷惑的問道。

    “那意味著,中原必衰,吐蕃必起。”噶爾欽陵泯然一笑,將那本古藍色的《莊子》朝床塌邊一扔,坐起身來,振振有辭道,“欲望,是人的本能。人活著,怎麼可能沒有欲望?沒有欲望,就沒有進取之心、失去生存之道。古往今來,中原的帝王皇族往往就是缺乏自信,害怕百姓們懂得太多,欲望太多。於是,漢武罷百家而獨尊儒,以‘天地君親師’、‘禮義仁孝’這些東西來治國。名為教化萬民,實則是為了束縛百姓的手腳閹割他們的欲望。這與老莊所提倡的‘天人合一清淨無為’實有異同同工之處。其目的,就是為了讓人不思進取逆來順受。這樣一來,百姓們都老老實實的甘為太平之犬,皇族就能輕松的駕御他們,而不擔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了。”

    “這……”老者臉色窘變無語了半晌,尷尬的點點頭,“這未免有失偏頗吧?儒、道並非你想像的那般迂腐無能,你這看法,未免有些片面和偏激了。”

    “偏頗嗎?大唐李家認了老莊做祖宗,以道為國教,以‘清靜無為’教化萬民。因此李世民登基僅僅十余載,驕驕自滿以為四海呈平天下無雙,整個中原帝國就呈現出不思進取、耽於享樂的現狀。”噶爾欽陵說道,“秦慕白曾跟我說,胡人從無百年國運;我可以跟他對上一句,古來中原自敗江山。儒也好道也罷,學派自身本無過錯,但只要他們將這些學派學說用來束縛自己的手腳、閹割自己的欲望、扭曲自己的魂靈,我們就有永遠都有機會馬踏中原制霸天下!這與我們胡人的兵力是否強大、國力是否昌盛,並無多大關系。這是他們要自暴其短自毀江山,怨不得我們。就算今天不成功,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總有一天——會有他們口中的胡人異族霸占中原,以少數人統治他們億萬漢人!——老師,你覺得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聽了噶爾欽陵的長篇大論,老者已是冷汗頰背無言以對,這時略顯倉皇的道,“元帥治學入深,老夫已是不能及也!”

    “先生謬贊了。學生知道,先生身為漢家大儒,一定在心中痛罵我這個不肖的學生。”噶爾欽陵笑道,“但是先生,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我噶爾欽陵身為吐蕃元帥,為何苦苦研讀漢學?”

    “這個……漢家文化博大精深,博古通今學已致用,難道不是麼?”老者說道。

    “非也!”噶爾欽陵呵呵的笑,說道,“我之所以精鑽漢儒經典,就是為了了解你們漢人,知道你們的長短優劣。然後,我才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修治漢學十多年,尤其喜歡研究中原的歷史。說句心裡話,我對漢武以後的中原歷史,都很鄙夷。原因只有一個,漢武以後,漢人的欲望被閹割、思想被束縛,就算偶爾能有幾個綻放出奇異光彩的傑出人物,也不過是芸花一現。要我說,中原歷史上最精彩的時代,就是大秦帝國的時代。那時候,百家齊放大爭之世,天下精彩大氣磅礡!——我尤其喜歡以法治國的大秦帝國。

    商鞅變法奠定了秦國的法制基礎,從此改變了整個戰國的勢力格局,大秦霸業蒸蒸日上最終橫掃六國平定八荒!——只是可惜啊!至漢武之後,所謂的‘法’,不過是皇族貴戚們架在百姓頭上的利劍了,不再具備富國強兵的神奇效果。而儒、道這些東西,就是皇族帝王們套在人們身上的牢籠與枷鎖。這一切,慢慢造就了中原漢人的劣根與奴性,讓大多數人渾渾噩噩蒙蒙昧昧,寧願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來決定。從而,歷史的走向與王朝的更迭,就取決於少數的一些人了。這就是以儒治國演變而來的最大弊端——落入‘人治’的生死循環。中原有句俗話,天下將亂必定妖孽——整個天下的命運,取決於君王是否聖明,他身邊的臣子是否賢能。稍有偏差,天下大亂王朝易鼎。更有甚者,一個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只配生孩子的妃嬪,也能改變一個帝國的命運。可笑麼,我尊敬的老師?”

    “……”老者滿頭冷汗,無言以對。

    噶爾欽陵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說道:“先生為何如此局促不安?”

    “其實元帥說的這些,雖然見解獨到,但並非沒人想到。”老者說道,“但是,中原歷來以儒治國,儒有其長法有其短,世上並沒有完美的學說。那究竟是用儒還是用法,那還得因地制宜折合取便。元帥輔佐贊普平定高原君臨天下,亂世方定當用重典,元帥以法制國於是很快達到了富國強兵的效果,但這是短期的。從長遠來看,打江山易治江山難,治國首當治人;治人首當治心。因此,以儒道教化萬民,非但是可取,也是非取不可的。”

    “是麼?那麼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吐蕃必定堅持以法治國,絕不動搖!”噶爾欽陵無所謂的笑了一笑,信手拿起那本《莊子》往那煮茶的美姬身邊一扔,“燒了它。這等迂腐無用的歪理邪說,休得再出現在高原之上!”

    老者驚詫的臉色一變,但也未敢多言。

    “始皇之後無霸者,大秦之後盡迂腐!”噶爾欽陵站起身來,雙眉微沉臉色肅重的說道,“若能讓我吐蕃帝國有朝一日終成霸業,我噶爾欽陵原為商鞅,雖五馬分屍不得善終,然,此生無悔!”

    “報——”正在此時,帳外小卒來報。

    噶爾欽陵皺了下眉頭,表情略顯不快。誰不知道他每天都有固定時間修習學問,這時候誰也不敢來打擾他。

    但既然來了,肯定是有重要之事。

    “就請老師先行回去歇息,學生恭送。”噶爾欽陵拱手彎腰,行了個大禮。

    “好吧,老夫告辭。”老者站起身來,凝視著噶爾欽陵,說道,“元帥,王道與霸道,雖一字之差,但天壤之別。其中微妙利害,你還需得仔細精研,方能領悟。切不可膚淺於皮毛啊!”

    “學生知道了,先生放心吧!”噶爾欽陵笑瞇瞇的,親自送老者出了帳。又差走了那個煮茶的美姬,叫進報信的小卒。

    小卒報說,有唐軍使者到。

    噶爾欽陵不為所動,一邊慢吞吞的穿戴衣物一邊說道:“莫非是秦慕白來下戰書了?接了便是,何必煩我。”

    “不是……”小卒答道,“來了一個使團,約有十余人。使者乘坐的,是大唐皇族專用的彩絛金絡四乘車,而且,那車闈是粉色的。”

    “哦?”噶爾欽陵也略感驚疑,“皇族女眷的用車,規格還不低啊——可有詢問,來使是誰?”

    “問了,對方不予回答,還狂妄的要求……贊普與元帥一同到營前親自恭請!”

    “如此狂傲,難道是秦慕白的妻子高陽公主?”噶爾欽陵雙眉一沉,馬上又道,“不可能!據聞高陽公主有孕在身留在蘭州歇養——那就只會是她了!”

    小卒一頭霧水,迷茫道:“元帥,那怎麼辦?”

    噶爾欽陵轉了幾下眼睛,說道:“贊普何在?”

    “今日清晨贊普帶了數名隨從去晴羅原射獵,至今未回。”小卒答道。

    “很好。你現在去一趟晴羅原找到贊普,想法子讓他今天不要來我軍營,更不可以讓他知道唐軍使者的消息。”噶爾欽陵說道。

    “是!”

    再行略作尋思,噶爾欽陵又道:“馬上將唐軍使者請進來,不能讓他們大肆宣揚造勢。他們若是不肯進來,就拿下,綁進來!”

    “是!”

    小卒馬上小跑而走,辦事去了。

    噶爾欽陵面露詭笑,不急不忙的坐了個四平八穩,好整以暇的等著唐軍的使者。

    吐蕃大營前,兵甲林立刀槍煞雪,一片肅殺之相。

    文成公主李雪雁坐在車裡,透過窗闈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緊張局促。

    畢竟還是個十幾歲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子,眼前數十萬人的大軍陣裡,隨便走出一個人來也能活活掐死她,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能將她淹死。且不說是兩軍對壘相互仇視,若是尋常,她一個姑娘家面對這許多陌生男人,也是難免尷尬與緊張。

    李雪雁覺得腦子有點亂,說不緊張不害怕絕對是唬人的鬼話。可是腦海裡左右就盤旋著秦慕白躺著病榻之上,不省人事的樣子。正是這樣的景象,讓她心底裡時時湧起一股莫名的沖動與力量,讓她腦子一陣陣的發昏,什麼也無暇顧及了。

    這股沖動與力量,是如此的陌生,且又強大。換作是往日,她絕不敢想像,自己居然孤身一人來到兩軍陣前,就在幾日前,站在雲台之上看了一場戰爭,都渾身發軟幾夜睡不著覺。

    “我真的愛上他了麼?……曾幾何時我嘗聽聞,感情讓人變得盲目,變得愚蠢,也變得偉大,變得堅強!——曾經我以為,我願遠離父母下嫁吐蕃那是一種緊張和偉大,但至從認識了他,我才明白我那是多麼的荒唐與幼稚。世間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與已失去,而是擺在眼前就可以把握的幸福!——慕白,等我回來,我一定會成功的!”

    前方營寨寨大門口跑出幾名吐蕃士兵,來到文成公主車駕之前,說道:“噶爾元帥,有請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入營!”

    “如此無理!”文成公主駕前的衛士喝道,“我天朝公主屈尊來訪,爾等敝蠻小國竟不出迎!”

    那傳話的吐蕃士兵也不急惱,胸有成竹的淡淡道:“兩軍交戰,只認使者,余者皆是敵寇細作。既是軍隊,便有軍中的規矩。縱然是我吐蕃的贊普親至,也須得下馬步行入營,並無元帥親自出營相迎的道理。貴國既是自稱禮儀之邦,也須得明白這軍中自有軍中的禮數!”

    “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卒,這番話語便是噶爾欽陵教與你說的吧?”文成公主坐起身子撩開車窗走到車外,朗聲道,“噶爾欽陵身為一方軍師萬人之上,竟只知道欺負我這遠來的女眷。也罷,本宮就不與他一般小兒見識專逞口舌之能、較尺寸之長短,但以國事軍務為重——本營自便步行入營,又有何妨!”

    瞬時,千百道目光一齊落在了迎風而立於車轅的文成公主的身上。

    這些終日圈於軍營之中的蠻漢,幾時見過女子?更何況是李雪雁這般清麗脫俗貴氣襲人的大唐佳人。此時她尚且戴著宮紗垂沿帽看不清面目,但光是那襲華麗耀眼的宮廷盛裝與風中婀娜的妙漫身形,就讓許多吐蕃士兵當場看傻了眼。

    那幾個傳話的吐蕃士氣,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文成公主,一時居然忘了言語,眼睛都直了。

    李雪雁何嘗被這麼多陌生男人逼視圍觀過,一顆芳心砰砰的亂跳,強作鎮定鼓足中氣喝道:“爾等蠻夷,如此無理!本宮既已現身,還不在前引路開道!”

    “呃!……”那幾個傳話的小卒回過神來,各露一臉尷尬之色,忙道,“公主請!”

    左右侍婢便引了文成公主下車,身後的衛士小卒們紛紛錯愕,彼此交換眼神,心照不宣的暗道:今日這文成公主,還真有了幾分公主的派頭!威風!

    宮紗迎風,長裙及地,文成公主不急不徐款款而走,步入了吐蕃三十萬大軍的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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