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536章 莫失莫望,一如初見
    千軍痛哭,八百營刀槍夜夜龍吟,殺氣沖天!

    萬民哀掉,三千里關隴盡披縞素,山河失色!

    秦慕白,獨自一人跪在靈堂的火盆前,一頁一頁的往火盆裡扔紙錢,臉色平靜得就像擺在他頭頂的父親靈位。

    三天了,他幾乎保持這個樣子沒有改變。

    不食不休,無淚無聲。

    李道宗帶著一幫人在前宅大靈堂裡主持弔唁,三軍將佐與諸州縣官吏一一到場。武媚娘一家和高陽公主等人,則是披麻戴孝守在後堂,陪秦慕白一起給秦叔寶的衣冠靈位上香燒紙。

    此刻,秦慕白將所有人都攆走,就只一個人在靈位前侍奉。武媚娘與高陽公主雖然深深擔憂不肯離去,但此時此刻,她們也不敢造次了。

    「父親……」

    秦慕白往火盆中輕輕放下一頁紙錢,如同以往品銘閒聊時和秦叔寶說話一樣,輕吟道:「三郎盼你歸來,望穿秋水。可是此刻,你在哪裡?」

    「鷹笛做得很漂亮,我想將來,鷹兒或者笛兒一定會喜歡。」

    「你的老寒腿這下不會再疼了。三郎這一生,終究也無法在馬上,用虎頭鏨金槍戰勝你。」

    「父親,你知道嗎?在三郎的心中,你是一座山,我踩著你的肩膀攀至峰巒,仰望星宿伸手摸天;你是一匹雄健的千里寶馬,三郎騎在你的身上,馳騁千里意氣風發;你是一尊無所不能的神砥,每當三郎失魂落魄無依無靠之時,只要想起你,總能煥發無窮無盡的力量與勇氣。」

    「可是現在,你不在了……」

    「我好後悔!……我不該醫好你的腿,就讓你在家賦閒養老多好。那樣,至少你還在!……我是個懦弱不孝又輕浮浪蕩志大才疏的兒子,我想要光耀秦家門楣幹出一番自以為風光的事業,卻害得自己年老多病的父親嘔心瀝血,自己卻仰仗您的鼻息,蠅營狗苟不務正業,還以此為榮……」

    「父親,我寧願用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來交換你仍舊在世……你聽到了嗎?三郎什麼都看穿了,想透了。什麼霸業、成就、名利,皆是過眼雲煙。沒有什麼比骨肉親情更值得珍惜……父親大人,三郎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讓你看到我的孩子,沒能讓他們在你膝前承歡。我知道,這其實才是你最想要的……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願不逞意氣不入仕途,在家中成親生子好好孝敬您,為您養老送終……」

    沉沉的低語,沒有第二個聽眾。秦叔寶的靈位擺在弇上,煙霧裊繞。

    臨間的耳房裡,窗戶被輕輕的拉開一條縫,兩眼通紅的高陽公主偷偷的朝秦慕白那一方窺視,緊緊咬著嘴唇。

    「回來,別看了。」武媚娘拉她回來,掩上窗。

    「媚娘,我好擔心幕白……」高陽公主一雙眼睛哭成了桃子,此刻又淚珠兒滾滾而下,輕聲道,「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不哭不笑,不言不語,不眠不休,就像是患了失心……」

    「不得胡言!」武媚娘輕斥一聲將她後面的話堵住,說道,「你沒有經歷過這種傷痛,不會理解。當年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小,那種感覺就如同是天都塌了。更何況,翼國公還是死於仇人之手如今屍骨都未嘗歸來……公主,傷至極深反而無淚。慕白一反常態,這可以理解。」

    「我現在就擔心他會不會走上極端……你看他,都三天了,除了坐在那裡燒紙一個人說話,對外界所有人所有事情一概不管不問。」

    「相信慕白,不是那種不堪一擊的脆弱男人,能夠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給他一點時間吧!記得慕白以前曾經說過,一個女孩要變成女人,總是容易;一個男孩要變成男人,則要經歷許多的磨勵與苦難。翼國公之死,對他來說就是一場錐心刻骨的慘變與苦難。現在,他就如同是一條蛇在褪皮,至傷至痛,但過後會更加的堅韌與成熟。」

    「媚娘,為何你總能說得這麼入情入理,把一切都想得這麼清楚……」高陽公主歎息了一聲,說道,「我只知道,我擔心慕白……別的都沒有想。」

    「我何嘗又不擔心?其實,看到他這樣子,我們比他更難受。」武媚娘也歎息了一聲,說道,「我倒寧願他像宇文洪泰那樣,哭出來,罵出來,吼出來,肆意的發洩……那樣,一切反而無事了。」

    「那是條好漢子,老娘喜歡。」坐在一旁的蘇憐清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說道,「敢愛敢恨,敢哭敢罵,這樣的男人才夠味道。秦慕白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心裡裝了太多的心事,想哭哭不出想罵不好罵,倒是挺可憐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信不信本公主掌你臭嘴!」高陽公主怒道,「你喜歡那野豬般的男人你去找、你去嫁,休得對我家慕白品評論足!你沒資格!」

    「不說便不說,發什麼怒呀?」蘇憐清翻了個白眼,哼道,「我又沒說他壞話,真是的!」

    「好了,別吵到慕白。」武媚娘走到二人中間勸住,沉吟了片刻,說道,「看慕白這情形,一時半會兒怕是恢復不過來。就算他不會有什麼事,但這樣終究是傷身,翼國公在天之靈也不願見到他這樣傷感與消沉……我倒是有個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快說!」

    「就是……這樣……」

    入夜了。

    大都督府裡依舊燈火通明,時時可聞男人無加掩飾的痛哭之聲,許多軍士輪流爬上屋頂,在用魂幡給秦叔寶招魂。淒厲悲愴的呼喊聲在夜空之中,傳出極遠。

    秦慕白依舊坐在火盆前燒紙,身邊擺著幾樣冰冷的飯菜,絲毫未動。

    正在這時,靈堂屋門口傳來一串輕輕的鈴鐺聲。輕盈,悅耳,無拘無束,與這沉悶哀痛的氣氛格格不入,正朝屋中走來。

    一直將自己關在一個密閉空間裡的秦慕白,也被這一串清脆細小的鈴聲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停下手中動作,轉過頭來。

    他看到,一個好小的孩子正站在靈堂的屋門口,穿一身火紅的錦袍兒梳兩行麻花瓣子,眨著一對烏亮的大眼睛,充滿好奇又有一絲惶惑的,看著他。

    「哪來小女孩子?」秦慕白不禁詫異。

    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女孩子時,秦慕白的心不由自主的輕輕悸動了一下。就如同前世今生,故人相逢。似曾相識,卻又憶不起在哪裡見過。

    小女孩子靜靜的站在門口,既不吭聲也不挪步,一雙嫩嫩的小手自己輕輕的拍打,手腕上的兩串紅繩小鈴鐺,輕盈的響起。

    一大小一小兩個人就這樣奇異的對視著,秦慕白使勁的回想在哪裡見過這個小女孩子,為何會有這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那個小女孩子看了秦慕白一眼,眨眨那一對靈動烏亮的眸子,突然害羞又搞怪的咧嘴一笑,朝旁邊跑去。

    突然腳下一個趔趄,小女孩子摔倒在地。秦慕白心中驀然驚痛,跳身而起去抱她抱了起來。

    小女孩子居然沒有哭。被秦慕白抱起來後,反而看著他嘻嘻的笑,兩隻粉嫩的小手依舊輕輕拍著,叮噹,叮噹。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怎麼到這裡來了?」秦慕白在屋外四下看了一眼別無旁人,於是抱著她走進靈堂,在一張大椅上坐下,終於露出了幾天來的第一抹微笑,一邊逗她一邊問道,「你父母呢?」

    「我娘讓我來的。」小女孩子年紀還很小,路都走不能穩顯然還在咿丫學語。

    「那你娘去了哪裡呢?」

    「就在那裡呀!」小女孩子朝外指。

    秦慕白抱著她走到門口四下一看,依舊是沒有人呢!

    「興許是一時走開了,你乖乖呆在我這裡,等你娘回來好嗎?」對這個漂亮又可愛,充滿稚氣與靈氣的小女孩子,秦慕白心中歡喜且感投緣,於是又將她抱著回屋坐下。

    小女孩子似乎一點也不懼怕生人,任由他抱著還坐在了他的腿上,一直晃動著雙腕,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音,時而發出天真活潑無拘無束的歡笑聲,樂此不疲。

    「當年,我父親也曾這樣抱著逗我玩過吧……」看了一眼靈位,秦慕白不覺微然一笑,對小女孩子道,「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好嗎?」

    「小樓兒!」

    「什麼?」秦慕白愕然!

    「小樓兒呀!」小女孩子笑嘻嘻的說。

    秦慕白心弦一動,將她抱得正了對著她問道:「那你娘叫什麼?」

    「叫娘……」

    「那你爹呢?」

    小女孩子彷彿有點被嚇倒了,嘟著嘴有點害怕的看著秦慕白,不敢說話。

    「好,乖……叔叔疼你,等會給你買糖吃……告訴叔叔,你爹叫什麼?」

    「我……不知道……」

    秦慕白頓時茫然,心想這孩子還太小了頂多一兩歲,搞不清楚也是正常——到時候問她家人不得了!

    於是,便準備抱她起來出屋,尋找她的家人。

    「娘說,爹是這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小女孩子突然說道。

    秦慕白腳步一滯,乾嚥了一口唾沫,問道:「小樓兒乖,告訴叔叔,你是不是……姓秦?」

    「對呀!你怎麼知道的?……我就叫秦小樓呀!」

    秦慕白將她高高抱起,凝望著她乖巧靈動的烏黑眸子,嘴角臉皮不自控的抽動起來。

    「叔叔,你怎麼了,你是要哭,還是要笑呢?」

    「……叫爹!」

    「什麼呀?你又不是我爹爹!我生下來就沒見過我爹爹!」

    「小樓兒乖,叫爹……」

    「不叫!你又不是這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和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這時,門口驀然出現了一個身影,平靜中帶一絲溫存的聲音,輕緩傳來——「小樓兒,乖,叫爹!」

    秦慕白愕然瞪大眼睛看向門口,「妍!」

    「是我。」陳妍的微笑,一如初見。

    「……小樓兒,真是我的女兒?!」

    「是。」

    「嗯!」秦慕白重重的點頭,努力擠出笑容來看著小樓兒,輕聲道:「小樓兒乖,叫爹……」

    「爹爹!」小樓兒無拘無束的歡快叫了出來,還咯咯的笑。

    「乖!小樓兒乖!」秦慕白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淚水,終於無法自仰的奪眶而出……抱著她,秦慕白跪到靈前,如同孩子一般失聲痛哭——「父親!你在天之靈可曾看到了嗎?多乖巧多漂亮的一個孩子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我秦家血脈!——她就是你的孫女,小樓兒!」

    武媚娘與高陽公主靜悄悄的出現在門口,左右站在了陳妍的身邊。三個女子,不約而同的淚如雨下。

    「媚娘,還是你聰明……小樓兒一來,慕白就沒事了。哭出來就好,這樣一直壓抑著,我真怕他出事!」高陽公主如釋重負,一邊抹淚一邊說道。

    「此刻,唯有骨肉親情能夠打開慕白的心扉,能夠讓他歸於寧靜撫慰傷痛……妍姐,從今天往後,你不要再逃避再離開了。我們是一家人啊,慕白需要你、需要小樓兒!」武媚娘低聲咽泣道。

    「不走了。」陳妍笑中帶淚,充滿傷感與欣慰的看著堂中緊緊相擁的那對父女,輕聲道,「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不可以沒有小樓兒;而我的小樓兒,不可以沒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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