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新韻 第31章 激情——雲江愛潮接汶川 (18)
    好男兒不哭。公社化一切歸公,越公越窮。徐家5口,為三餐奔忙。祥順只讀半年書,丟了書包幫家裡幹活,如今一字不識,連普通話也聽不懂。祥妹讀了兩年,也學著挑花邊、擰苧麻補貼家用。那幾年,兄妹倆起早拎著竹箕拾豬糞積肥;上午再爬山撿幾袋破爛,一個去摸螺絲,或者去罾魚牧羊。總之,有什麼門路幹什麼活,不管高低貴賤,只為填飽肚子。也有人嘰笑「番人什麼下三流都干。」祥順正正堂堂回答:「你們看看,有些人餓得雙腳浮腫。我們靠雙手吃飽肚子,爺爺活得好好的。比一比!」正是什麼都干,徐祥順既長身體又長農藝,犁、耘、耕、耙、插秧、採茶、開巖放炮、護林拉車,什麼都會。什麼人都喜歡與他合夥。

    好男兒不哭。祥順是「番人」,外婆遠在外國。村裡沒有舅舅沒有姨娘,也沒有姑姑叔伯。姻親少了,就有人敢欺負他。那一年挑河泥,別人一擔才百把斤,他挑二、三百斤,一人頂三人。可隊裡記分,人家10分,他卻只有6分。理由是他年齡小,才15歲,不夠格。他氣火了,對記工員罵出一串土話:「×死你娘!不看勞動量,看年齡,能算公平!」「啪」地一腳把木槓踩斷,木屑彈到那人臉上。挨了罵又刺了木屑,那記工員火苗上心,猛地抽扁擔打過來。接著他那幾個叔伯兄弟也掄起扁擔、木棒趕近身。祥順毫無準備,憋著一口氣,側過腦袋,讓扁擔、木棒打在右肩上。只見「啪、啪」幾聲,扁擔、木棒彈飛老遠,四人的雙手震得又痛又麻,呆在那裡。祥順操起一根木棒轉身一舞,棒影夾著風聲,呼呼的,一群人嚇得奪門外逃,當晚乖乖地給他記上10滿分。隊長說,「番人有股神力,以後村裡用得著。」祥順說:「我靠實力勞動吃飯,不佔便宜,也不能吃虧。學點本事,將來還可以漂洋過海找生父、找外婆去!」

    五、命中姻緣

    徐祥妹長得白晰俏秀,人斯文,手又巧。「文革」開始的1966年她正好18歲,經人介紹嫁給大羅山有點文化的石匠張鍾宣。夫妻恩愛,勤勞發家,不知怎麼的後來愛上養蜜蜂,走南闖北的全國跑,長了很多見識。他們先後生育二男一女。至2002年,又添了7位孫子孫女及外孫。他們1993年在仙巖鎮一個村裡建了新房安了家。記得筆者2000年5月第一次去採訪她家時,她拿出1992年從牆洞裡發現的一張父母結婚照,一個勁盯著我問:「我們知道有意大利蜜蜂良種,卻不懂意大利文。你們一定設法幫我們找到意大利外婆家啊,我們好想!」說著,淚光瑩瑩的。筆者曾問她對母親是否有印象,祥妹搖搖頭,跑到樓上抱來一件皮衣:「父母留下的遺物少。這件皮大衣是外婆送別時給母親留下的,現在成了我們的紀念品。」說著低下頭去,眼圈兒發紅。

    祥妹出嫁後,徐祥順的婚事倒犯了難,讓徐定富晚年操碎了心。

    徐家三代單傳,只有「番人」這根獨苗。他不但個子高大,藍眼珠黃頭髮,滿臉絡腮鬍子,模樣獨特,讓姑娘們初見都有點害怕;而且健步如飛,一身蠻力,生性耿直粗獷,不會溫柔,讓人感到不好接近。再說父老多病,家境貧寒,偏偏自己發起性子時還會酗酒!徐祥順的婚事,一直擱到1972年他27歲尚沒個影兒!中間也有人家看中他的:說他仗義,說他水性好得像「水老鼠」,說他先後跳河救過王銀者,救活過李大寶,「救人性命必有後福」等等。但父母看中的,姑娘偏不肯,「中國男人有的是,為何偏嫁外國種?」

    祥順的繼母原先有一子跟其父跑到台灣去了,她心涼如冰,便轉而信佛。1992年丈夫死後正式出家為尼。可當時也為祥順的婚事急在心裡。她東托人,西托人,最後說動妹妹把女兒蘇鳳媛介紹給祥順。

    說來也巧,繼母的妹妹二嫁塘西一位中年喪妻的種田漢,兩家合起來有十一個孩子,家庭負擔很重,房間擠得鋪床也困難。後叔就只盼著女兒與養女們早日出嫁。蘇鳳媛苗條賢惠,18歲開始說親。由於身子單薄,一直拖到21歲未說成——這在當時的農村可算是大姑娘了。這下好,輪著說到「番人」徐祥順了。論親戚,他算是表兄。

    她曾見過表兄:洋人相,噪門粗,怪怪的。聽到提親便一口回絕。但姨媽細細告訴她:祥順有四個好:一個是勤勞不怕累不怕苦。犁田車水他可幾天不歇腳。颱風中稻穀搶收搶割他會幹個通宵不哼一聲。二個是力氣大得驚人,四、五百斤石頭,他一抱就走;打巖炮炸出幾萬斤的大石塊,他掄起大錘幾下子就給敲碎了。三個是他豪爽講義氣,只要身邊有點錢,別人犯了難,他馬上摸出來,會一分不留。他本來安安靜靜在吃飯的,只要來一個乞丐,特別是老年婦女,他會站起來痛快地把一碗飯倒給他——說是自己小時餓怕了,流浪討飯最值得同情。四個是他膽子大,鬼不怕,蛇不怕,三更走夜路不怕,連小偷也怕他。鄉里造公路,山上炸藥倉庫沒人敢管,也難管住——有些小青年夜半還來偷雷管去炸魚哩。哎,村長點名推薦他。他守在山上像夜貓子似的三夜不睡,逮住偷雷管的5個小流子,名聲大噪。從此「水老鼠」的綽號之外又多了個「夜貓子」。

    「但他有一個毛病:硬性、粗,不會體貼人;會醉酒,會罵人,脾氣太壞。」姨媽後面又補充一句。給前頭聽得動了心的蘇鳳媛又潑了一盆冷水。

    鬼使神差的,一件奇事最後讓她又動了心。

    那是端午暑熱,徐祥順從包場開巖的軋石場下來,嘴裡哼著《盤夫索夫》走過荒草崗,走出亂石灘。有人早就提醒他:這一帶有毒蛇出沒,進出小心。祥順毫無懼色。因為在饑荒年代,他曾早出晚歸學抓蛇。有時一晚抓八條十條的,可賣三十、四十元錢。蛇抓多了,也懂了點「蛇經」:「引蛇先動草,擋風背後靠」;「七寸要蛇命,五寸送人命」;「先捏頭,後拉尾,心、腹動不得。」所以,不管是七步倒,還是劇毒哈嗒蛇,他都手到擒來,鞭不虛發。正哼著哼著,他踩著石隙中的一條蛇尾。「呼」的一聲,一條黑色大蛇從石縫中伸出頭倒撲過來。「烏梢蛇!」臨危不懼的徐祥順猛一側身,閃了過去。大蛇迅猛地像旋風一樣霎那間把他雙腳纏了五、六圈,伸長紅紅舌頭直往上繞。

    祥順瞅準方向,伸出右掌,背風一把捏住蛇頭,狠命握緊。不料碗口粗的大蛇痛得像痙攣似地死纏。纏得他雙腿緊繃,寸步不能移,且腳下部血脈像凝固似的,一陣陣麻木冰涼。這是人蛇的搏鬥,與大蛇奪命!祥順顧不得許多,迅捷地仰面一倒,狠力抬高雙腳,順著山坡往下滾!滾下十幾米,直至擱倒在蕃薯園裡。祥順的技巧是讓大蛇在滾動撞擊中受到致命的傷害,其死纏的身圈才慢慢鬆開,而蛇頭還緊緊握在自己的鐵掌中。祥順掙扎著爬起來,氣得把蛇頭砸得稀巴爛!趕上來的幾位民工才抖顫顫地靠近,幫他擦去頭、臉、身、手上幾十處被亂石撞出的血痕與污泥,他居然氣宇軒昂地沒當一回事:「走,賣蛇去,我沒事!」送到供銷社收購站過枰:「媽呀,28斤多!」得了68元錢。石匠們從此又被他的勇猛折服,叫他為「神仙大力士」。

    恰巧,蘇鳳媛的兩個堂兄弟那天在採石場抬石,現場看到徐祥順倒地斗蛇,一身威武,直說「神了!神了!」當晚回到家裡,講起徐祥順奇人奇相奇事,講起當天的人蛇大戰,繪聲繪色,聽得蘇鳳媛癡癡地直點頭。當母親與後叔再問她這件婚事時,她便點頭而不是搖頭了。

    這兩年來我多次採訪蘇鳳媛並與她熟悉以後,她曾幾次對我感歎,而且婆娑流淚:「我認命了!18歲開始相親,這家我看不中,那家我不同意,偏會對他動了心!他外國血統,從小喪母,性氣大約與本土難合,所以常常不顧家。雞毛蒜皮的事我就遷就他。頭尾30年夫妻,湊合著過來了。我生了4胎,都是混血『半番』似的:第一胎沒養活;第二胎是女兒徐賢玲。他喜歡得不得了,總說是像他媽媽,印版一樣。18歲嫁到塘下,懷孕時摔死了,他嚎啕大哭,用頭撞牆;我也哭干了眼淚,慘呀!第三胎是兒子,叫徐賢孝,學了油漆手藝,如今娶媳生兒了,挺乖的。第四胎是女兒徐賢萍,也已出嫁,女婿是做鞋的,條件要比過去好些。這些年夫妻,他跑外,我管內,平平淡淡。只是我身體不好……」蘇鳳媛低頭沉吟,似有難言之隱,最後輕輕地又補充一句:「我不怨天,都是命中注定的。但願你們多幫忙,讓他兄妹了卻尋親的心願——這是他幾十年嘮叨的最大的心事!」

    六、大難不死

    徐祥順結婚之前的20多年,正是中國農村在極「左」的重壓下多災多難的時期,所以他餓過、累過、苦過,但也練就了強健的體魄,謀生的本領,弄懂了鄉土的習俗、農民的人情。他會說一口地道的仙巖土話,會哼生動的瑞安鼓詞如《七劍十三俠》或《鶴驚崑崙》等,也會唱幾句越劇《梁祝》或京劇《鍘駙馬》。他不迷信,也不信教。他說他跟母親到中國來,是命運的安排,「只要做人硬直,將來會有好報的。」他常常這樣教育子女。

    他婚後生活顯得安定,有妻子縫補漿洗,有三餐熱飯,他安心在採石場上幹活。開放以來上馬工程多,建材需求量大,採石場十分繁忙。

    那是1990年8月間,祥順碎石的的軋機板壞了,急需去溫州配兩副錳鋼板。那幾個月工程多,一天軋石收入上百元,時不待人啊。臨中午,祥順等不及吃中飯,就匆忙趕往公路乘汽車。走到後金山腳,只見公路上躺著一個女青年,臉色慘白,頭枕著一灘鮮血。「操他娘狗生的,又是車子撞了人,開溜了!」他罵了一聲,把手中鋼零件丟開了,抱起女青年橫公路中央擋汽車。兩輛小橋車避開了,一輛中巴司機富有同情心,載著他倆直奔前方。祥順不顧自身沾滿鮮血,只催「快,快,開溫州一醫!」祥順為人粗中有細:溫州醫院水平高些,姑娘頭部出血昏迷,肯定是腦傷;溫州一醫又有蘇鳳嬡的表兄在當醫生,搶救方便點;再說自己還得在溫州買配件。「快,溫州!」他一再催促。

    趕到溫一醫,他忙把姑娘抱進急診室,交代給醫生,自己東鑽西問的找到表兄。表兄大吃一驚:「你怎麼全身都是血?」「別管血不血,你先把我親房妹妹救過來!」他靈機一動,把陌路姑娘說成堂妹,以解決身邊未多帶錢的尷尬。表兄出動,醫師雲集,出血、輸血、做CT、開顱、輸氧,祥順照顧了三天三夜,竟把姑娘從死神手中搶奪回來,而且恢復得出奇的好。專家說:「這是一個奇跡。如果再遲一、二個小時,顱血增多,姑娘不要說高度癱瘓,連命也難保。」

    後來一查,這姑娘是梓岙鄉上金村李學通的未婚妻,在鞋廠下班途中被汽車撞傷。其家屬千恩萬謝,姑娘則跪拜祥順叫親爺(乾爹)。後來每年的正月,夫妻雙雙,後來又帶上孩子,挑上魚、肉、長壽麵,到祥順家拜年。梓岙的鄉親評論:「老番善心積德,死了長女又揀回一個女兒,好人有好報。」

    那是1993年清明雨多時節。採石場裡8個幾米長的巖炮全都成了啞炮,實際是導火線受潮所致。第二天上午9點多,個體石礦主阿華又打了兩個啞炮,呼呼地在一旁生悶氣。祥順叼著香煙,噴著煙圈,自告奮勇地拉開阿華:「我來試試,怎麼會是啞炮?」他打著打火機,點了一個,「嘶」的一聲,沒聲了;他接著又一點一個,也沒聲。「都給雨水淋壞了」,一言未完,只聽先點的那個「嘶」的冒出煙絲,祥順趕忙猛地側身。「轟」的一聲巨響,炸藥、石屑像炮彈一樣斜射過來,擦過祥順的腹前,把他的雙手炸個正著。祥順「哇」的一聲被掃倒地,血淋淋被炸斷的左手掌靠一層皮筋吊在腕側;右手掌則炸飛到十幾米外的巨石上。

    大伙看炸了人,蜂湧而上,連忙找木板抬祥順下山。皮肉尚相連的左掌用布臨時包在腕上,只好讓沿路鮮血淋漓。祥順忍著劇痛大叫:「找找看,我右手的指頭還剩幾個?醫院能斷指再植,我電視裡看到的!」這位硬漢子,後來又勸工友:「慢慢找,慢慢找,多一個指頭好過一點日子。」

    幸好是溫州公路段的阿忠師傅等人聞訊從工地趕來。他們一向佩服徐祥順硬漢性格:買他一方石頭就是一方實料,他決不留空虛報,湊數領錢;他管炸藥,即使朋友至親,沒有批條,沒有炸石實數,決不多給一筒。「想炸魚?皇帝老子也沒門!」所以阿忠勸一位同事出馬相助:「老番硬性人,雙手炸成這樣,我們要幫他。」同事感動了,急忙忙跟上溫州,送他進解放軍一一八醫院找熟悉的醫師。而採石場上,幾十個鄉親低頭仔細地為他搜尋炸飛的殘指,哪怕是一小段,一點皮……

    醫生檢查雙手傷口:雙碗血肉模糊,失血不少,劇痛可想而知。但傷者卻咬著牙,相當平靜;傷員雙腳雙腿,也有炸傷與灼傷,但傷肉不深。撿回的手指,兩個稀爛,共剩六個。再植吧,不一定成功,又費錢。醫生於是提出截腕並輸血的建議。

    「不行!」徐祥順一口拒絕,「沒手指我雙手變成了鼓槌,怎麼幹活?怎麼洗澡穿衣、吃飯、尿尿?血不必輸,我家窮,我挺得住。手指一定要接上!」

    「不行。」「不行!」鳳媛、祥妹、兒女、親友,都求醫生。阿忠師傅又托公路段領導、朋友懇求:「老番是硬漢子,常救別人。他們也要想盡辦法救救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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