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行動 第33章 倒計時開始 (3)
    28日,原定的外遷大軍起程時間不變,250名到安徽宣城的移民隨著其他鄉鎮的一千多名移民浩浩蕩蕩地離開三峽,踏上了千里遷徙之旅。劉敬安等移民幹部隨隊而行,他是必須同行者,因為移民手中有他的「人質」式保證書,保證書有這樣一條內容:如果他不能為移民們處理好自來水設備,所有到安徽宣城的250名外遷移民出現返遷事件,及其經濟損失和政治影響,他要負全部責任。

    劉敬安沒有退路,除非跳進滔滔的長江。但跳下後又讓誰來解決這樣的事?他清楚和明白這一切,所以他必須隨行。移民們也明白這一切,所以他們也用不著將「劉書記」看管起來,只要手裡有他簽字的紙條便足夠了。

    移民專用的巨輪威威風風地在長江裡順水向東而駛。移民們暫且忘卻了心頭的不愉快,將目光投向大江兩岸那些新鮮而陌生的景致,有說有笑。幾天後,巨輪到達蕪湖碼頭,移民必須上岸換乘汽車再到達移民點。其他鄉鎮的所有移民都紛紛爭先恐後地登岸了,惟獨劉敬安他們鎮的250個移民就是一動不動。

    「又怎麼啦?」幹部們急死了。

    「還是老問題,如果看不到用水的事解決好,我們就留在船上不走!」移民們說。

    劉敬安出現在艙門口,這回他的臉上沒了笑容:「我只想說一句話:你們現在不上岸,這不是我們已經約定的內容。如果出現不測的後果,責任全在你們,我不負任何責任。」說完,劉敬安朝幹部們一揮手,「我們到岸上去等他們!」

    幹部們全部撤到了岸上。這回輪到移民們開始著慌,「走走,快上岸吧!都悶好幾天了,還不快出去吸吸新鮮空氣?走走!」

    這一走,全都上了岸。

    輪船改成汽車,各個移民點開始分路而行。劉敬安他們鎮的250名移民的隊伍加上護送的幹部,行駛在路上依然是浩浩蕩蕩的。

    很快,宣城到了。移民點到了。

    「下車下車,新家到了。瞧這漂亮的房子!」幹部們紛紛跳下車。

    當地歡迎隊伍的鑼鼓已響起,但車上的移民卻悶著頭,一個也沒有下來——顯然,又是一次準備好了的行動。

    當著對接地的幹部和百姓,劉敬安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覺得自己的臉面這輩子算丟盡了。可他很快恢復了常態,笑著對車上車下的人說:「現在就剩下一件事要做:這是我的任務。誰都不怪!」

    他轉身跑到井邊,開始履行自己的承諾。

    當地幹部明白過來後,便紛紛同劉敬安一起進入了緊張的協商和行動……5天後,一條條新架起的自來水管,滿灌著清澈的水流,終於通進了移民們的各家各戶。

    5天後,移民們一見到水,誰也沒有再動員他們下車,轉眼間只見所有的人紛紛迫不及待地擁進了自家的新居,隨即是歡笑和齊鳴的鞭炮聲……

    「劉書記,太感謝你了!」

    「劉書記,真是委屈你了!我們不該這樣為難你啊!」

    那一晚,劉敬安重新感受到了幾年前他在那個貧窮的山村為百姓們修成一條公路後的那種干群魚水深情……

    他哭了。哭得很傷感,也很痛快。他說,這就是移民工作。

    鎮長的國事與家事

    倒計時:8月30日

    責任人:鎮長王祖乾

    任務:11582名外遷移民,一個也不能少走

    長江經過三峽時,有條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寧河。大寧河邊有個美麗古鎮叫大昌。開埠1700餘年的古鎮有過輝煌的歷史,它是長江在三峽地區的第一大支流大寧河上的一顆明珠。凡要游長江「小三峽」的人不會不去大昌古鎮遊覽觀光的。這個古鎮之美,與我蘇州故鄉的周莊、同裡之美可以相提並論,儘管大昌比周莊、同裡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著獨特的秀美。尤其是從長江的巫峽口逆大寧河而上走完「小三峽」的雄奇峽谷之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壩子(平地),伴著碧綠見底的大寧河在這裡做了一個婀娜多姿的曲腰展肢的舒緩動作,讓人看去不能不有種世外桃源、人間仙境之感。寬敞平展的河灘,白如酥胸的貝沙,嵌在群山懷抱之中,天格外藍,地格外靜,無法想像在大江洶湧滔天的險峽旁還有一個如此溫馨的棲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峽像是一位充滿冒險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則是伴隨三峽這位猛男而生的一個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構成了大昌和三峽不可分離的天賜陰陽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訴我當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於沒來三峽。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里三峽庫區,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採訪移民即使一次走馬觀花,少則都需個把月。對我這樣一個有單位工作纏身的人來說,走一趟三峽實則不易,可我卻兩赴大昌,時長十餘天。可見大昌的秀美是多麼誘人!

    然而我兩赴大昌,更多的則是被這裡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當過兵的鎮長所吸引。

    我知道在三峽整個庫區,要說起移民任務,還沒有哪一個幹部可以同大昌鎮鎮長王祖乾承擔的責任相比。他肩頭的任務之重,我們可以從下面的一組數據看出:全鎮35000餘人,卻有規劃安置移民15243人,外遷移民11582人,共計26825人,超過全鎮總人數的70%;僅外遷移民一項就佔整個巫山縣外遷移民的50%,為全三峽庫區外遷移民的十分之一,幾乎是全鎮三個人中必須動員一人搬遷到外省。

    一個鄉級小鎮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務,落在一位年齡不足40歲的退伍軍人出身的鎮長肩上!

    問題是大昌鎮的外遷,是真正意義上的外遷,即必須遠遠地離開這塊美麗的故土,到外省,到外地,到一個完全不可能重複如此美麗的地方!

    大昌的移民比普通三峽移民多了一份犧牲,這份犧牲是他們必須告別天造美景。我稱這樣的過程,是一次向最後的美麗的訣別。

    因此,大昌的移民們要走出他們美麗的壩子,其心理上、視覺上的痛苦和難捨,比別的地區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難捨也得走。全庫區的「倒計時」是統一的。

    縣上對大昌鎮的移民難度從一開始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於是縣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了一個決定:調原大溪鄉黨委書記王祖乾到大昌當鎮長,與王祖乾一起調來的還有大昌新任鎮黨委劉書記。我第一次見到王祖乾鎮長,就知道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卻不會自我張揚的實幹家。用部隊的術語說,這是個打仗時只知衝鋒向前的「坦克」。

    戰場上的司令員最喜歡用坦克。縣領導將王祖乾放到大昌鎮的意圖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這之前,王祖乾在三個鄉領導過移民,是位名副其實的「老移民幹部」。

    鎮長,在中國的行政管理體系中,是個最基層的一級吃國家糧的官員。在移民區,每個幹部都有責任,從省長市長到區長縣長,但在第一線擔當責任的卻是鎮長。鎮長雖然還可將任務分解到各個移民幹部頭上,然而每一位移民與政府簽字畫押還是得面對面地跟鎮長才能完事。

    鎮長,在移民問題上代表著國家,代表著國徽,也代表著黨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銘心地記著這種責任。他的難處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對的是移民,移民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樹,一隻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雞,他們也會拿來說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後面是國家和政府的一項又一項鐵板一樣的政策,鐵板一樣的規定。他不可能有絲毫的退路,只有面對,只有去想法解決,用自己的耐心和對政策的理解。但他的這種耐心和對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們理解。憤憤不平的照常憤憤不平,想伸手的決不退縮。移民鎮長便是如此的境地,你干還是不幹?不幹,對得起黨的信任和培養?不幹,移民的問題誰來解決?

    鎮長必須幹下去,而且必須幹好。

    鐵骨錚錚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顯得很靦腆。他說因為見了我這個比他在部隊多呆了幾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個「新兵蛋子」。也許是這種緣故,他沒有在我這個老兵面前掉過一滴淚。其實當我瞭解他所經歷的移民工作艱難歷程,他完全不必顧及部隊的傳統(部隊裡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擺資格),讓英雄的淚水暢流又何妨?

    都說做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上甘嶺的戰役,苦到可以想起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雲、焦裕祿、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來!苦到用背簍可以盛得起滿滿的眼淚……

    三峽一路採訪,我聽到無數移民幹部甚至是身為省部級的高級幹部們,向我講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時曾經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我完全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因為我們現在是處於和平時期,工作的對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幹部說的那樣:「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黨和政府的面上,我幹嗎要白白受那麼多委屈和埋怨啊!每當被移民們誤解時,我心想,如果換了在戰場,我寧可往前一衝,死了算了。可對待移民不行啊,他們誤解我們時,我們得賠笑臉;他們發怒時,我們得賠笑臉;他們不理解我們時,我們還得賠笑臉。這笑臉實在太難太難。我們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哪!同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可我們在做移民工作時,只能把自己的情緒深深地壓在心底,將黨和政府的陽光雨露與溫暖,用我們的微笑和耐心去傳遞給廣大移民,一點都不能走樣和馬虎。牢騷和委屈我們也有,但只要設身處地想一想移民們背井離鄉那份奉獻和難捨故土的情感實在也不容易,我們就啥也沒有說的了。」

    王祖乾更沒有什麼說的了,因為他是鎮長。一頭擔著的是國家,一頭擔著的是移民百姓。正是處在鎮長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這樣原來生活環境特別好,外遷移民任務又格外重的地方,鎮長王祖乾才有了比別人更無法想像的經歷。

    在大昌,在巫山縣,在重慶市,移民幹部們都知道王祖乾鎮長有過一次生死「大劫」。

    事情發生在2001年8月下旬那一次護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過程中——

    本來並沒有王祖乾鎮長的事,因為他護送移民剛從廣東回來。那天縣移民指揮部來電話,說時任護送移民外遷到安徽的總指揮長馬副縣長不熟悉對接工作,點名請王祖乾鎮長協助馬副縣長到安徽走一趟。這樣的事,在移民過程中常有,能者多勞,勞者不言,是廣大移民幹部們共同的崇高獻身精神。王祖乾自然不用說了,人家縣長也是在幫助鎮上加強領導的,遇到難事時,鎮長理當一馬當先。

    一路還算平靜。但當王鎮長他們到達移民安置點時,情況就出現了異常。29日下午,早先到達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護送移民幹部的住處。有人伸手向王鎮長要了一支煙後,聲調怪異地說了聲:「你王鎮長總算來了呀!」

    王祖乾當時並沒有在意,從事移民工作這些年中,比這嚴重的吵吵嚷嚷幾乎天天都有,所以他並沒有在意。

    「鎮長,好像這兒有些不太對勁!」一起來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鎮長報告道。

    「有啥子異常?」王祖乾問。

    「我剛才出門見我們住的地方都有好幾個移民守在門口,好像他們是要監視我們來著!」

    「那我們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來。

    「鎮長我說的是正經事,看來他們要找你麻煩!」民警著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淡一笑:「他們真的有事要找我,我躲也沒有用。誰讓我是鎮長嘛!雖然理論上講,把他們送到這兒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來乍到,會覺得有些問題沒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決,可能怨氣還不少,大夥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氣也想衝我們發嘛!你躲得了嗎?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驗吧!」

    民警同志似乎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完,可見王鎮長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其實王祖乾內心並不平靜,他已經預感一場生死考驗即將來臨,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這場「暴風驟雨」,他這個鎮長則萬不能躲。

    等待吧。

    暴風驟雨終於來臨,而且來得比想像中更加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護送幹部們還沒有起床,他們的房門就「咚咚咚」地被砸得震耳欲聾。

    「起來起來,老子要跟你們說話!」有人在門外出言不遜。隨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門聲。

    王祖乾打開門的那一瞬,門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撲來。三四十個群眾將他團團圍住,幾十雙手輪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臉頰……從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會議室,與移民們對話。

    群眾提出的問題主要有三點:

    我們聽說移民補償費是每人四萬多元,而不是我們拿到的每人三萬多元!

    國家給當地每位移民一萬元生產安置費,聽說他們才花了八千多元,你們應該幫我們把剩餘的錢拿回來!

    房子蓋得太好了,我們用不著這麼好。你們當幹部的肯定從中撈好處了,把建好房的錢退給我們,我們自己重新蓋!

    王祖乾一聽,知道今天移民們衝他而來不是想解決問題,是要找茬的。第一個問題,顯然有人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不實之詞。第二、第三個問題是接收地的事,再說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將移民們的房子蓋得寬敞些,用料好些,這有什麼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鎮長嗎?在送出三峽時你不是說我們永遠是你大昌的人嗎?好啊,現在我們就找你,你是跟我們簽協議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國家嘛,那就給我們把蓋好房子的錢退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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