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12章 艾晚差點兒煮出一鍋水仙湯
    臘月底置辦年貨,從來都是青陽人家的一件大事情。儘管餐桌上的每樣東西都要憑著票證買,可是架不住大家平常都省著摳著,攢下票證留到過年才花用,年節下的採購人群一下子就成了八月半的錢塘江潮,你看著潮水鋪天蓋地往上湧,你只能水漲船高地跟著走。豬肉、帶魚、粉絲、豆腐、糖、米店、饅頭店……每一個隊伍都排出去幾百米遠。生怕排得太后買不著,很多人凌晨三點鐘就起身,寒風裡凍得鼻子吸溜吸溜,臉和手都沒了知覺,腳趾頭疼得像刀子割,弄不好還得為排隊的秩序打架,為豬肉的肥瘦、帶魚的大小罵個天翻地覆。

    在艾家,爸爸媽媽的單位裡都還沒放假,艾晚年紀小,艾好是指靠不得的人,排隊買年貨的任務自然要落到艾早頭上。可是艾早有艾早的福氣,胡媽捨不得艾早吃苦,提前半個月就過來了,從媽媽手裡要去了全部的副食品票,分配給了她家的大虎二虎三虎,責成他們各負其責,等全部買到手之後,由她將年貨匯總,該洗的洗了,該泡的泡了,該磨的磨了,再大筐小筐地送進艾家廚房。

    年年如此,成了胡媽的習慣。媽媽勸說她:「艾早過年十八了,要讓她吃點苦,歷練歷練。」胡媽打著哈哈:「有她吃苦的日子呢!等她嫁了人,有了婆家,她不做也要做。」

    胡媽這麼說了,媽媽就一點辦法沒有了。

    今年胡媽運氣好,排隊買到了一隻大豬頭。年三十清早,她吭哧吭哧把豬頭拎過來之後,怕艾家的人不會收拾這東西,就手在廚房裡擺開了戰場:挽袖子燒開水,燙****,用尖刀把豬的耳朵、眼窩、鼻孔、脖頸一些地方刮得乾乾淨淨。她的眼睛已經有些老花,為修理豬頭,特地戴上了一副玳瑁色塑料邊框的老花鏡。加上她的面孔扁平,鼻子肥滿,嘴角處堆滿皺紋,用力刮****時,嘴角撮起來幫忙用力,上嘴唇和鼻孔間的距離驟然縮短,艾晚在旁邊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像一隻表情古怪的貓。

    胡媽收拾好豬頭,放進一口大鍋,添水,先煮一開,水撇干之後把豬頭撈出來再洗一遍,鼻子湊上去聞了又聞,還不自信,把艾早又叫過去聞,確信沒有豬腥味了,才往鍋裡放酒,放醬油,放蔥、姜、花椒、八角和桂皮,大火燒開,小火燜煮。

    然後胡媽吩咐艾早:「我先走了,你看著鍋,煮三個時辰再撤火。」

    把這麼大個豬頭洗淨煮爛,對於艾晚來說,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所以她陪著艾早守在廚房裡。天冷,門窗都關著,水汽散不出去,熱騰騰地氤氳在她們周圍。蔥姜和花椒八角的香味濃烈而尖銳,擠得兩姐妹無處容身一樣。木製鍋蓋在蒸氣的作用下噗噗地響著,好像鍋裡的豬頭活了過來,拚命地想要跳下爐灶,突圍而出。

    艾早忽然問艾晚:「豬頭肉當中什麼最好吃?耳朵?眼睛?還是豬舌頭?」

    不等艾晚回答,她自言自語:「我覺得是豬舌頭。」說著她喉嚨裡咕咚一聲響。

    午飯前,艾早數著鐘頭撤了火,沒有揭鍋蓋,說要留豬頭在鍋裡多燜一會兒。

    下午艾早出去了一趟,沒有告訴艾晚去哪兒。

    傍晚媽媽回家,把煮爛的豬頭從鍋裡撈出,準備在案板上分拆切割時,驚訝地發現豬舌頭不見了。割開的豬嘴巴裡空空蕩蕩,那條被艾早認為最美味的舌頭不翼而飛,是被人從舌根部齊刷刷切走的。

    媽媽以為豬舌頭買來時就沒有,嘖嘴說:「胡媽到底是老了,買個豬頭也會受人騙。」又吩咐三姐弟:「不要對胡媽說,省得她心裡懊惱。」

    艾晚轉頭看艾早的臉,發現她抿著嘴唇,幸福洋溢在眉梢和眼睛裡。

    艾晚小聲套著艾早的耳朵說:「我知道你把豬舌頭偷去給誰了。」

    艾早一把抓住艾晚的胳膊,把她拎到門外:「什麼叫偷啊?多難聽!再說,你看見什麼了嗎?」

    「你下午回家的時候,拿了一本《世界地理知識》,是他的。」

    艾早眨巴眨巴眼睛:「好啊,艾晚,你小小年紀還會當偵探啊!」她冷不丁地伸手撓艾晚的癢癢:「不准你說!不准你說!」

    艾晚怕癢癢,一邊笑,一邊把身子扭動得像一條蛇。

    艾早一再地告誡她:「絕對不准說!說了我會讓你倒霉。」

    艾晚心裡想,她不會說的,就算艾早不讓她倒霉,她也不會做一個可恥的告密者。

    晚上,吃完了年夜飯,外面有人辟辟啪啪放鞭炮的時候,艾晚去看她的水仙花。花莖一共有五根,其中的一根已經抽得比葉子高了,花骨朵兒卻緊緊地關閉著,一點信息都不透露。

    艾晚喊艾早過來看,問她:「你說水仙明天一早會不會開花?」

    艾早歪著頭看了半天,回答說:「不可能。」

    艾晚又把艾好拉過來看,徵求他的意見。艾好簡單地答了三個字:「要加溫。」

    艾好是無所不知的人,所以艾晚比較相信他。艾晚仔細地為水仙球兌好一盆四十度的水。轉念一想,不行啊,天氣這麼冷,水溫不是很快會降回冰點嗎?艾晚就潛進廚房裡,把封好的煤球爐上的水壺挪開,把盛著水仙球的海螺盆坐到爐蓋子上去。

    一會兒,媽媽去廚房倒水洗腳,發現了水仙盆,大驚小怪地包在抹布裡面端出來。「艾晚你昏頭啦?你把盆子放到煤球爐子上,要煮水仙湯啊?」

    艾晚解釋:「爐子封了火。」

    「封了火也還是燙!你摸摸。」

    艾晚去摸海螺盆,果然底部有一點燙手了。艾晚當即嚇得臉色發白,想,要不是媽媽發現得早,水仙球真要被煮熟了。

    可是加溫的事情怎麼辦呢?一夜之間如何催開水仙花呢?艾晚是一心一意盼著花朵在大年初一露出笑臉的啊。

    艾早替艾晚出主意,說可以把熱水袋捂在海螺盆下面保溫。艾晚都已經拎著熱水袋去廚房灌開水了,想想還是不靠譜,因為熱水袋不能自動加溫,再燙的水灌進去,半夜裡還是會涼透。

    艾晚破釜沉舟地想,乾脆,用最笨的辦法:守著水仙球一夜不睡覺,每隔半小時換一次溫水,看它開不開花?

    全家人都反對她這麼做。有心疼她身體的,有嘲笑她異想天開的。可是艾晚是個蔫脾氣,平常不吭不哈嗯嗯啊啊,一旦決定了要做一件事,打碎了牙齒也要做到底。

    媽媽威脅艾晚說:「明天是大年初一啊,凍出毛病來,醫生都找不著!」

    艾晚回答:「我不要找醫生,自己吃感冒藥。」

    「要是發高燒呢?把腦子燒壞了變成傻子呢?」

    艾晚抗議:「媽媽你說過的,過年誰也不准說不吉利的話。」

    媽媽只好閉嘴,嘟嘟囔囔地回她的房間去。

    可是艾晚在初一早上一睜眼,明明是在桌邊坐著打盹的呀,怎麼睡到暖和和的被窩裡了呢?趕快跳起來去看桌上的水仙花,花盆裡的水冰冷冰冷的,花骨朵兒緊閉著身體紋絲不動的。完了完了,美好的計劃全部泡湯了。

    艾晚叫艾早:「誰呀?夜裡誰把我抱到床上去了?」

    艾早刮著鼻子羞她:「哪個讓你睡得死豬一樣沉啊?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吧?」

    艾晚又氣又懊惱,悶著頭直跺腳。可是木已成舟,花不肯開,總不能剝開花瓣強迫它露臉。

    吃過一年當中的頭一頓湯圓,艾早艾好和艾晚每人得到一個小紙包,裡面包著新嶄嶄的兩塊錢的紙票子。艾早拿了錢很高興,挨著個兒問艾好和艾晚,打算用這錢買什麼?艾好說他看見新華書店裡新到了一套《歐洲美術史》,他要去買回來。艾早撇撇嘴說:「你又不是學畫的。」

    艾好沒有答話。

    艾早也就不打他的主意了,轉頭問艾晚:「你呢?」

    艾晚把錢放在文具盒子裡,說是等開學的時候買「中華牌」鉛筆和鉛筆刨。

    「鉛筆才幾分錢。」艾早說。

    「我還想買一盒蠟筆。」

    「蠟筆不到兩毛。」

    艾晚望著艾早,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艾早支吾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原來是動員艾晚把錢借給她,讓她湊足三塊八毛錢買一條帶金絲線的紅紗巾。艾早許諾,這錢她會慢慢還給艾晚。「或者乾脆這樣,今年我們兩個的押歲錢歸我用,明年的全部歸你用。」又補加一個條款:「開學的那天,紗巾借你戴。」

    艾晚不好意思拒絕姐姐。媽媽說過的,初一這天必須大家都高興,一年當中全家才能無病無災。艾晚磨磨蹭蹭地從鉛筆盒裡取出錢,遞到姐姐手上。艾早一把揣進口袋裡,笑逐顏開地拉起她的手:「走,上街,陪我買紗巾去。」

    街上很熱鬧,紅艷艷的春聯沿街面貼得望不到頭,紅燈籠有的掛在屋簷下,有的挑在窗戶上,還有的人家乾脆凌空拉一根麻繩,大大小小掛了一串。來來往往的大人小孩都穿著新衣新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手裡提著封了紅紙的糕點包,拜年走親戚。調皮的男孩子們揣一口袋的小炮子,走一路往地上摜一路,有時候故意摜到陌生人腳下,嚇人家一大跳。對方礙著是過年,不好開口相罵,惱得直瞪眼睛。艾晚也被人摜了一個小炮子,「砰」地一聲炸響,她驚得差點兒跳起來。艾早才不管過年不過年,把艾晚拉過去護著,凶凶地轉頭往四面看,尋找兇手。「誰幹的?哪個小王八羔子?」

    男孩子們都是欺軟怕硬的貨,艾早一發火,一個個地撒腿而逃。

    艾早笑罵:「跑得比兔子快,就這點兒出息啊?」

    路上遇到三虎,他正騎在郵遞員大虎的那輛草綠色自行車上,老遠地就下了車,推著過來招呼艾早:「今天暖和,去不去學車?」

    艾早難得拒絕了誘惑:「我有事。」

    三虎又說:「我媽問你和艾晚哪天方便?她要接你們回家吃飯。」

    艾早還是回答:「今天真有事。改天吧。」

    三虎就不能再追問下去了,扶著車子站在路邊,眼巴巴地看著艾早走遠。

    城北百貨公司的門開著,人們拖家帶口地在裡面閒逛,看熱鬧的多,買東西的少。這天的消費主體是剛拿到押歲錢的小孩子,買玩具,買學習用品,買髮夾和玻璃絲,也有的買了泡泡糖,一路走,一路比賽著誰吹出來的泡泡大。艾早進門就拉著艾晚直奔圍巾櫃檯,很闊氣地拍出四塊錢,要營業員拿那條繡了金絲線的紅紗巾。

    紅紗巾又薄又軟,被營業員打了一個蝴蝶結掛在模特兒的脖子上,金絲線一閃一閃,想忽略不看都不行。

    艾早買好紗巾,第一時間圍在艾晚脖子上,拖她到穿衣鏡前:「看看,看看你艾晚。」

    艾晚覺得滿商場的人都盯在她的脖子上看。她害羞地脹紅臉,要解下紅紗巾。艾早摁住她的手:「別解它,戴著!」

    艾晚就戴著漂亮的紗巾出了百貨公司的門,興奮異常地在街上走,一路上感覺腳步子特別輕,身子一個勁地要往天上飄。她很感謝艾早,買來的紗巾先讓她過了癮。她東張西望著,期盼能碰到米爽,或者是羅歡慶,或者是班裡的隨便哪個同學,聽他們一聲尖叫:「哇,艾晚你好漂亮!」

    真遺憾,認識艾晚的人一個都沒出現。

    走到十字路口,艾早停下來,轉身跟艾晚打招呼:「現在該我了。」她解下艾晚脖子裡的紗巾,拿街邊的玻璃櫥窗當鏡子,在脖子上仔細系出一個蝴蝶結,並且把紗巾上的每一道摺皺都打開,每一道邊角都抹得平平整整。

    然後艾早吩咐艾晚:「你回家吧,我一個人再逛逛。」

    艾晚看著姐姐像蝴蝶一樣飛進了文化館的大門。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爸爸媽媽出門拜年,艾晚陪著艾好在家裡看書。艾好看他新買的《歐洲美術史》,艾晚看小人書。之後艾晚用白紙剪了一個五角形的窗花,塗上斑斕的顏色,拿米飯粒兒貼在窗戶玻璃上。

    她身邊水仙盆裡的水冰冷冰冷的,可是她一點兒都不想再折騰著換溫水。既然水仙在初一早上不開花,哪天開花都不重要了。

    結果水仙是在初三那天中午開花的。花朵開在透過窗玻璃的陽光裡,是淺淺的黃色,清清爽爽的幾個花瓣,散發出非常好聞的、比臘梅還要淡雅的清香。

    全家人都稀罕,輪番著把鼻子湊到花上聞,使勁地吸氣。艾晚提心吊膽地看著大家,很怕這麼多只鼻子把花的精氣都吸走了,留下來的只剩無色無味的皮囊。

    爸爸察覺到艾晚的不樂意,驅趕著大家說:「好了好了,少聞提氣,多聞傷神。都走開吧,花草不喜歡沾人氣。」

    這一來,艾晚反倒不好意思,趕快把海螺花盆端到窗台上,放在了一個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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