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第8章 為姐姐保守秘密
    一天晚上,艾早偷偷把艾晚拉到一邊說:「走,跟我出個門。」

    艾家的孩子,晚上不允許一個人單獨出門,這是媽媽定下的規矩。可是艾早如果拉上了艾晚,回家時事先跟艾晚訂立「攻守同盟」,一般說來,媽媽相信艾晚不敢說假話。

    天很冷,艾早出門前給艾晚圍上了一條大圍巾,風還是呼呼地往艾晚的身體裡面灌,棉襖在這時候好像薄得成了一張紙,既透風,又散熱。

    「冷不冷?」艾早倒退著走路,用後背迎風。

    艾晚哆哆嗦嗦答:「不冷。」

    艾早知道艾晚言不由衷,一把攬過她的小小身體,貼在自己身邊,連體人一樣地走。

    走到閘橋上,忽然地從欄杆處冒出一個人,是三虎。原來艾早和三虎約好了在橋上碰面。

    艾晚的心裡開始慌起來。她知道媽媽不喜歡艾早和三虎在一起。媽媽為艾早設計的未來是考上大學,在大城市分配工作,找一個同樣是大學畢業生的男孩子結婚。可是三虎初中畢業就不再讀書了,工作都找不著,跟著他爸爸學做箍桶匠。媽媽說艾早:「你跟著三虎混,能有出息嗎?」

    可是媽媽不明白,愛情和有出息是兩回事。艾早從小和三虎一起長大,三虎既像她的哥哥,又像她的僕人,厚道,忠誠,仗義,隨時隨地都懂得她的需要,遞上他的幫助。艾早習慣了身邊有三虎做陪伴,她離開他就會無所適從。

    艾晚心中忐忑地想,怎麼辦呢?回頭媽媽問起來,她要不要把三虎交待出來呢?一邊是媽媽,一邊是艾早,小小年紀的她夾在中間,為難死了啊!

    艾早看見三虎,馬上把艾晚忘在了腦後,燕子一樣輕盈地飛過去,拉住三虎的手,親親熱熱地往前走。艾晚很自覺地跟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縮頭縮腦地小步疾行,無聲的尾巴一樣。

    走過十字街口,往右拐,再進入一條漆黑的寂靜無聲的小巷子。沒有路燈,巷子裡的石板路坑窪不平,走起來高一腳低一腳。北風打著忽哨,不時把兩邊牆頭上的枯草碎枝刮起來,旋轉著擦著艾晚的鼻尖掠過去。鼻子凍得沒有知覺了,伸手去摸,感覺很怪,不像是摸在自己身體上,像摸在生鐵鑄的門鼻子上。

    走著走著,小巷子又忽然開朗,石板路寬了,院牆高了,兩邊人家的大門樓子下也有了昏黃的一盞燈,只照出幾米遠的範圍,可是畢竟讓人感到了親切和溫暖。艾晚想,原來這是一條形狀像花瓶的巷子,開口小,裡面卻寬敞。

    艾早和三虎終於停在一戶人家的門口。三虎抬手叩門,片刻之後,有個二十出頭的大哥哥開了門,腦袋探出來往他們身後看一看,嘖了一下嘴:「怎麼還帶個小孩子來呀?」

    三虎就說:「哥,不帶不行。」

    那個大哥哥伸手一拎三虎,把他揪進門。艾早伸手拉一把艾晚,緊跟著也擠進門裡去。

    馬上就聽到了三間正房裡的音樂聲。是個女的在唱,歌聲軟軟的,飄飄忽忽的,好像一個人打著轉兒在水面上滑行一樣。過後艾晚才知道,這是那年最流行的鄧麗君的歌。走進屋子,裡面已經擠了不下二十個人,一股子熱烘烘的呼吸、汗氣、棉布和頭油的味。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兩兩成隊地悶著頭跳舞。他們把手搭在舞伴的肩膀上,或者緊扣在腰間,嘴唇緊閉,目光游移,很嚴肅,也很僵硬。發出舞曲聲的是擱在窗台上的一隻雙喇叭收錄機,比艾晚家的十四寸電視機略略薄一點,一左一右兩個圓圓的喇叭口,側邊一排按鍵,頂上還有個把手,大概是方便人們拎來拎去吧?艾晚頭一回看見這個玩意兒,驚奇得目不轉睛。懸掛在人們頭頂上的是一個暗紅色的燈泡,瓦數本來就小,再發出曖昧的紅光,一屋子的年輕人便有點像鬼魅,無聲無息地跟著音樂聲晃蕩著,姿態如夢遊。

    明明屋裡多了三個陌生人,舞曲卻不中斷,跳舞的人沉浸在舞曲中,沒有人費心多朝他們看一眼。這樣一來,艾早反覺得緊張了,一隻手求救般地扣在艾晚的肩膀上,屁股緊貼著牆,眼睛不好意思看人們的臉,垂下去看他們的腳,看他們如何交換步位,如何踮著腳尖旋轉,顛簸,移動。

    三虎擠到艾早身邊來拉她:「跳嗎?」

    艾早搖頭,身子往艾晚那邊靠了靠。八歲的艾晚此刻成了艾早的擋箭牌,平素張牙舞爪的高三女學生,頭一回在大庭廣眾中如此的靦腆,惶惑和緊張,她是被暗紅色的燈光和滑溜溜的歌聲嚇住了。

    草草了事地當了一回看客,三虎就帶著艾早和艾晚撤退出來。走在清冷的巷子裡,三虎安慰艾早:「沒事,下回你高興了,我再帶你來。」

    艾早忽然停住不走,轉身朝三虎發火:「你不是說這是你表哥家嗎?我怎麼看著那些人都像小流氓?」

    三虎連聲喊冤:「什麼小流氓啊?我表哥他是放寒假回來的大學生!」

    艾早跺著腳:「那你說,幹嗎要把燈光弄成那個鬼顏色?」

    三虎想了一下,十分有把握地:「你不懂,跳舞場的規矩就是用紅燈泡。」

    艾早盯著三虎看了好一會兒,出乎意料的,她嘴一咧,萬分委屈地哭起來。

    三虎慌了,想拉她,又不敢,急得直搓自己的手:「艾早你別哭啊,你哭了你媽會以為我欺侮你了……艾晚你看見了,我沒有欺侮你姐姐對不對?艾晚對不對?」

    艾晚點頭說:「對。」

    艾早一下子止住哭,在艾晚肩膀上搡了一下,沒好氣地:「對什麼對?就知道順著別人說。」片刻又「噗」地笑出來,跟三虎撒嬌:「走啊!不怕我們在外面凍死啊?」

    三虎一直把他們送到家門口,才離去。進家門之前,艾早照例跟艾晚有一番對話:「媽媽問起來怎麼說?」

    「就說陪你去同學家了。」

    「哪個同學家?」

    「女同學。」

    「不准說漏嘴。」

    「不會的。」

    「嚴刑拷打都不能說。」

    「我保證。」

    「明天我送你一個漂亮的頭花,比米爽的那個頭髮箍好看!」

    艾晚心跳起來,對「明天」充滿熱望,對即將到來的媽媽的盤問充滿了臨死不屈的悲壯。

    結果媽媽什麼也沒有問,她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周潤發和趙雅芝主演的《上海灘》,眼圈兒紅紅的,手裡還抓著一個濕了一角的方格子的小手帕。

    隔一天,媽媽卻醒過神來了,補充詢問艾早艾晚溜出去玩的事。但是畢竟隔了一天,沒有抓著「現行」,就有點例行公事的意思,問得馬馬虎虎,回答得也是蜻蜓點水,支支吾吾很容易地過了堂。

    爸爸卻比媽媽更精明,雖然沒有像媽媽對艾早那樣貼身盯防,卻憑著男人的直覺意識到艾早和三虎的關係不尋常。爸爸不喜歡三虎蕩在街上無事生非的樣子,十七八歲的男孩,蕩上幾個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接下來的過程就是打架鬥毆進局子了。爸爸要幫三虎好好地找一份工作,讓他能收心。

    爸爸找到三虎問:「小伙兒啊,想找份什麼樣的工作啊?」

    三虎舔著嘴唇想了半天,回答說他不喜歡做釘子那樣的工作,要做輪子那樣的工作。爸爸不明白什麼意思。三虎解釋,就是像輪子那樣,能夠到處走動的工作。因為他天天看著他爸坐在箍桶店裡刨木頭,覺得悶都要悶死了。

    爸爸哈哈大笑:「好辦啊!學開車,當司機啊!將來天天坐在輪子上,像艾叔叔一樣全國各地跑,爽死你。」

    爸爸當了多少年的供銷社採購員,沒有權,卻有人緣,有關係,手裡還有緊俏商品能夠做交換,在青陽城裡算得上路路通。當天他就往懷裡揣上一包「大前門」的煙,出門找人去。第二天一早,他跑到胡媽家裡,喚出三虎,押著他去了縣運輸公司,交待給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老伍,我親戚家孩子,你找個技術好的當他師傅。」

    三虎算不算有了正式工作呢?學會開車是不是就能留在運輸公司呢?爸爸沒說,三虎也不問。反正改革開放了,允許居民搞個體經營了,三虎要是能學到一手開車技術,以後不必發愁找不到好飯碗。

    艾早對三虎學開汽車很好奇,沒等三天過完,心裡癢得不行,再次拉著艾晚出門,到運輸公司的教練場去探班。那天三虎正好在練倒車,他夾在幾個鬍子拉碴的退伍軍人中間,像只剛脫了毛的小公雞似的,嫩生得可憐。但是艾早只在旁邊站了一小會兒,就無比自豪地向艾晚宣佈:「看見沒有?他學得最好。」

    艾晚也看出來了,三虎的確學得最努力。那些成年人都在旁邊抽著煙曬太陽,扯閒話,談笑風生,只有三虎一個人霸著方向盤不鬆手。陳舊得近乎廢棄的教練車在他的擺弄下吭吭地吼叫著,排氣管裡冒出淡黑色的煙。三虎全神貫注,肅穆到莊嚴。每當車子慢騰騰地倒退到竹竿搭起來的樁口時,他就脹紅臉,咬緊牙,身子重重地往前撲,屁股幾乎懸空在座位上,兩隻手飛快地扳動方向盤,忽而左忽而右的,神情裡透著一股子不要命的凶狠勁。

    休息時,三虎呲著一口白牙笑瞇瞇地向艾晚她們走過來,一邊誇張地解著棉襖扣子,拿下擺扇著風,涼快。

    「不錯啊,」艾早表揚他,「才三天,車子就能開起來了。」

    三虎坦白說:「比數理化容易學多了。」

    雖然是冬天,三虎的臉龐還是曬得發了紅,剃光的頭顱上汪著一層油亮亮的汗,棉襖領子裡熱氣蒸騰,像剛在澡堂子裡泡了一個滾燙的澡。

    艾早大咧咧地許諾他:「三虎,你學會開車,以後我買輛解放牌吉普送給你開。」

    三虎拍著胸口:「我開車帶你去北京,去廣州,一句話!」

    艾早看看身邊的艾晚:「艾晚你想不想坐汽車?」

    艾晚慢悠悠地答:「我才不坐汽車,長大了我要坐飛機。」

    艾早張牙舞爪,扮出一個大老虎的模樣,嘴巴張開要咬艾晚的鼻子。艾晚來不及逃開,被艾早一把抓住,笑得坐倒在泥巴地上,弄了一屁股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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