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第36章 尋親尋情 親傷情殤 (1)
    解放初期,寧都專區民政局經常接待來尋親的人。

    幾十年的戰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太多了,如今局勢終於安定下來,尋親的人也就特別多,更多的是尋親的信件,像雪片一樣從各個部門轉到民政局郭科長這裡,尋親的信件不但特別多,而且一個個尋親的願望還都特別懇切、急迫,但是,尋親的線索卻都不予提供,無頭無絮,尋親,哪那麼容易!大海撈針的事,有時就能遇上,那也許是一段情緣、情貞、情憾,也許是一段情疑、情傷、情仇。在親情、情感的河流漩渦邊處久了,郭科長雖然旁觀者清,卻也常常因別人的憾情、悲情而歎息不已。他說尋親尋情,尋不到遺恨綿綿,尋得到皆大歡喜,卻也有尋到了也親傷情殤的,並講了兩個親身經歷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盲緣這天,郭科長拆開一封上級轉來的信件,是黃明生軍長致信行署,要求幫助尋找妹妹,郭科長不由皺緊眉頭。他派人到鄉村一打聽,都說黃軍長的妹妹可能是瞎女,郭科長反倒鬆了口氣,說:有明顯特徵,就好找。

    瞎女並非天生的瞎,而是被人挖了眼睛。這瞎,事出有因,也與黃軍長有關。

    黃妹當不了誘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那年,黃明生隨紅軍長征一走,還鄉團就回來了。有一個還鄉團的宋隊長來尋仇,家裡兩條人命死於蘇維埃,以牙還牙,他把這筆帳記在黃明生頭上。黃明176生走了,他怎麼找得到?還是那個株連的辦法「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黃明生家恰好有兩條人命可還帳。先槍斃了黃母,再槍斃黃妹。那年,黃妹才七八歲。

    宋隊長想:他殺了我家兩個大人,我用他一個大人一個小人抵數,划不來。就把黃妹的眼睛弄瞎,讓她作誘餌,要誘捉了黃明生來償命。

    宋隊長原以為紅軍是倉皇潰逃,黃明生逃來逃去,無處逃遁,就會逃回家鄉來送死。不成想,一等再等三等,竟等出個「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說法。黃明生一去不歸,黃妹當不了誘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

    沒死就算活著,她沉浸在黑暗中日日受苦。

    俗話說:蛇有蛇路,蟹有蟹路,蛤蟆沒路,一跳三步。為了求活路,黃妹手捧著一根竹筒制的魚鼓,跟隨一個大她30多歲的男瞎子,沿街賣唱。這一唱,就是十幾年,她進州過府,用清亮的嗓音一路唱過去。

    「笛子唔吹彈三弦,沒錢還愛戀嬌蓮。

    只愛兩人情義好,沒油苦瓜食得甜。」魚鼓、山歌,就是當時的流行歌曲,只要嗓音好又真心愛唱就能唱紅,瞎女唱成了當地聞名的歌手。

    提起瞎女,許多人都知道。

    那個時候,鄉里沒有電話,通訊主要靠步行。經過數月尋找,人們終於在一個山洞裡找到了這對瞎子。他們已病魔纏身,仍斷斷續續到村子裡去賣唱,討米討菜。

    所謂的賣唱,就是在枯澀的生活中,給貧苦單調的人們取點樂子,演唱的劇目大都是些口口相傳下來的《十八摸》、《釣拐》等黃色段子。偶爾也唱些即興山歌,這就是二人對生活的自述。

    「高山做屋蓋杉皮,有心有意來戀你;只愛二人情義好,清水當粥也樂意。」老瞎子拉二胡,整個身心都沉浸在曲子裡,他的專注化作深沉、深情的旋律。「彭彭彭,彭彭彭--」瞎女手中的魚鼓突然響起,鼓聲急驟,震盪人心,又嘎然而止。

    瞎女與瞎子對唱。

    「木梓樹來開白花,哥愛老妹妹愛他;妹愛哥哥慇勤好,哥愛老妹會當家。」「高山崠腦桂花多,老妹人好性情和;左手攀了桂花樹,右手攀著我親哥。」「今日日頭嘿蠻熊,曬得我哥汗淋淋,保護天上起朵雲,遮我親哥一個人。」「過了一垅又一垅,垅上長滿映山紅;摘了一朵老妹戴,人又標緻花又紅。」「彭彭彭彭彭彭,彭彭彭彭彭彭--」「喂喂,喂……瞎女,」鄉幹部由村幹部陪同,在一家屋場找到她,聽了一段曲子,跟她說話。本來想叫她名字,可這麼多年,她的名字無人提及,漸漸遺失,無法打聽,怕是連她自己也完全忘記了。所以,鄉幹部餵了幾句喂不應,只好隨聲附和叫她瞎女:「瞎女,是真的,你哥哥當了大官回來尋你,你趕快跟我們去縣城吧!」類似的調笑,瞎子經得多了。有時,那些浪人、無賴嫌瞎子的演唱沒味,就拿瞎子來戲弄,想方設法調戲或虐待他們,瞎子只能沉默以對。

    「瞎女,跟你說話的是鄉長,他本身就是一個大官。」村幹部和村民見瞎女不吭聲,十分熱情,爭先恐後地上前勸說。他們的解說,斷斷續續進行了幾個小時……

    猶如置身無人之境,瞎女、瞎子聾了啞了一般,始終一聲不吭。二人只是握緊手中的二胡、魚鼓,雕塑般安安靜靜地待著,一動不動。

    十幾年過去了,對這一套雷同、相似或更加誘人的騙局,他們經歷得太多,可說是身經百戰。那些殘忍的惡作劇,凡是能被人們想到的,都經歷過了。經驗告訴自己:不要理睬他們,不予任何解釋,不做任何反抗,否則,只會挑起他們更大的興趣,招來更大更多更慘痛的打擊。一切都必須隱忍,最好、最有力、最奏效的武器,就是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圍勸的鄉人熱情耗盡,紛紛散去,終於走得一個不剩。

    「我們回吧。」如同經歷了一場全神貫注、高度緊張的演出,老瞎子鬆了一口氣,背起了二胡和空癟的米袋子,平平淡淡地說。

    篤篤篤—篤篤篤—兩支竹棍交相敲打大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說,大地會痛麼?」瞎女千百次發出這種只能思想,無法回答的提問。

    所以,他們的竹棍落地時,不會太重,也不能太輕,因為他們需要大地的回聲,反饋安全信息。老瞎子與瞎女用一根棍子相互攙扶,踏過卵石路。

    無人之地,瞎子們開始說話了,主要是老瞎子在說。他告訴瞎女:「人世間從來就是不公平的,也永遠不會公平。我們遇到不公平是正常的,不公平就是公178平……」瞎女心中的痛苦漸漸地被撫平了,面對現實,心如止水。

    瞎女自小跟著老瞎子長大,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幾乎都從老瞎子那兒得來。

    老瞎子不僅是她的丈夫,實際上也是她的父親和教師。他的發言,常在沉默與寂靜中過濾:「世上哪裡會有什麼平路,只是你以為路平,行走才會跌倒;把平路當作坎坷,就不會跌倒了。」瞎子不說瞎話。

    他的話也不多,更多的是讓她去想。想,才能把道理想透,想透了的道理,日積月累,生生死死,將伴隨她一輩子。

    「這是個黑暗的世界,別人怎麼生活不知道,大概和我們瞎子一樣。有一些人在充當受氣包,成為一種供人虐待折磨的笑料、小丑,另外一些人則經常尋找別人當小丑,慘無人道地取樂,發洩他們的獸性。就像我們瞎子剛被人取笑,就用竹棍敲打大地一樣,換個時候,那些取笑別人的人,又會被別人取笑,成為人家的樂子……」老瞎子見多識廣,說話也很放肆。

    沒想到,背後有一人遠遠地跟蹤,一直跟到瞎子棲身的洞穴。

    兩個盲人住進醫院,從人間地獄進入人間天堂洞穴前有一片不寬的草地,踏過草地,拐過一簇簇荊棘才是瞎子居住的巖洞。

    「小英妹子--小英妹子--」將軍試探著踏進黑乎乎的洞穴,聲音便在洞穴石壁間迴盪。洞穴不大,拐了個小彎。潮濕的地上拼著幾張破蓆子,蓆子上一動不動坐著兩個瞎子,手電光照去,他們的臉上分明寫著大難臨頭的恐懼。

    「小英妹子,我是你小明哥哥呀,你真的聽不出聲音嗎?!」將軍去攙扶瞎女,哽咽的聲音很急很響。「你可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山裡摘椰包、草莓、美美莎吃,撐得很飽很飽,肚子痛,走不動,還是我背著你回來。」三節手電,明晃晃的光柱照在瞎女慘白的臉上,若有一絲熱意。早已漠然的瞎女,無動於衷,任山洞裡的回聲一遍遍在身上、臉上掃蕩……終於,她在記憶深處尋找到了什麼,猛一把攥緊將軍的手臂。

    「小明哥哥,你真是小明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呀?」「小英妹子,你怎麼會受這樣的苦呀!」將軍擁抱著蓬頭垢面,渾身散發熏人臭氣的瞎眼妹子,號啕大哭。山洞經不起如此號啕,打雷般轟鳴,整座大山都在撼動。

    真是天塌下來又撐上去,受盡磨難、欺騙的兩個瞎子,面前開一片新天的感覺。這回真的被接出山洞,而且是坐著那種竹製滑桿涼轎,被人抬進縣城。

    洗了一個澡像蛻了一層皮,從頭髮根到腳指甲,擦了三遍香皂,換上全新的衣服到街上理發、剪髮。兩個瞎子全身乾淨整潔得讓人別彆扭扭,很不習慣,很不舒服。吃飽喝足,將軍又親自牽著兩個瞎子上醫院住院檢查。

    明明沒有病,檢查什麼?在瞎子的觀念中,只要身體不會痛,就不算有病。

    兩個瞎子幸福地順從,在應接不暇中戒備。畢竟歲月不饒人,檢查結果,老瞎子有嚴重的氣管炎、胃病、腎盂腎炎等病。瞎女也有胃病、陰道炎。

    醫院真好,是人間天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瞎子們在醫院,天天都能發現新奇東西:這裡的藥丸子叫西藥,很小,一口就吞掉了,不像中草藥要生炭爐子煎藥;這裡打針很痛,有個玻璃管子裝了藥水往屁股上打,不像打銀針很麻很脹,要打很久……瞎子都換了一個人,也換了一種生活。對此,瞎子吃餃子,心裡有數。這不是人類突然變好,而是在沾將軍的光。將軍是一個很大的官,這麼大一個縣裡都放不下的官,他在過去皇帝住的地方當官。有將軍在,瞎子就能跟著在醫院裡享福。

    不過,瞎子知道,這天堂生活只是一種暫時。

    兩個瞎子擺在醫院裡,將軍心裡在盤算,民政局郭科長心裡也在盤算。那天,將軍在妹子病房裡說著笑著,就說到回北京的事。

    「小英,北京比這還大還好得多呢!」「都一樣。」妹子說。

    確實是,將軍想,對於瞎子來說,那裡還不一樣。就小心地問:「過幾天我們一起回北京,好嗎。」「我們兩個一起去嗎?」妹子立即很警戒地問。

    將軍不吭聲,他知道「我們兩個」指的是老瞎子。過了一會,將軍說:「小英,他年紀太大。」瞎女許久不說話,想起了十幾年來風風雨雨,出生入死,瞎子對自己的照顧,要不是瞎子,自己早就沒命了。瞎女臉部沒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說:「不帶他去,我也不去。哥哥,你不要把我們分開。」將軍負疚甚重的心被刺了一下,知道他們不僅是夫妻,而且是風雨同舟十幾年的戰友。瞎女與瞎子情投意合,心領神會,瞎女憐瞎子呀。

    「好吧,你們兩個一起去吧。」將軍為難了許久,答應了妹子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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