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第14章 漂泊半世紀的兩個紅軍 (3)
    1943年,紅軍長征後留在贛南,歷盡艱險的賀怡(毛澤覃的夫人)從江西到達延安。終於,陸定一從她那裡得到了第一手的關於唐義貞的真實情況,但這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最壞的事情發生了。」他後來寫道,「我失眠半個多月。從此,不論是大喜事或大悲事,我都流不出眼淚來了。」伴隨失去妻子的沉痛悲傷,還有那牽心動腸的懸念:嬌小可愛的女兒呢?剛出世的男孩呢?他們寄托在哪裡?還活在人世嗎?這一切卻無從知曉。

    要把孩子找回來--他們是烈士生命的延續。必須去找,哪怕踏破鐵鞋!延安。陸老想起了當時身在南京中央辦事處的鄧穎超大姐。鄧大姐十分喜歡義貞,認義貞為乾女兒。葉坪出世後,鄧大姐常來看望,抱著孩子親個不停:「我當外婆!」並以外婆的身份,給葉坪起了另一個親暱的名字:愛生。從此,義貞就讓孩子稱鄧媽媽為「愛外婆」。

    當時在南京,由李德全先生籌辦了一個戰時婦孺保育救濟機關。陸定一立即動筆寫信給鄧大姐,請她委託李德全,幫忙尋找愛生(葉萍)。信中寫道:「我想把義貞留下的女兒葉坪找回來。現在應該是16歲了,再不上勁找,更不知哪裡去了。本來這事托了義貞的家裡,可是剛有點線索,她的哥哥唐義精和唐義禾卻在渡船翻覆事件中死亡。唐家我在重慶時看過,已經窮得不成樣子,義貞的母親70多歲,還問我義貞的消息。一直瞞著她的。再托他們去找是毫無希望的了。

    「葉坪在長征時,被義貞交給了一個(原和義貞一起工作的)男的,此人我忘了其名,葉坪叫他『好媽媽』,他很喜歡葉坪。『好媽媽』將葉坪帶到瑞金武陽圍船戶賴宏達家中。劉伯堅同志的豹兒,由裁縫羅高帶領,也住到賴家。他們的船經常來往於瑞金、會昌、於都、贛州之間……」信是1946年7月寄往南京的。幾經周折,鄧大姐卻在北平收到此信。而那時,蔣介石發動的內戰已經打響,戰時婦孺保育救濟機關已經解散。事已至此,為了安慰陸定一,鄧大姐仍然回信鼓勵說:「在現時和今後尋到葉坪的可能性更大了,熱望她能夠回來!」幾度尋找,幾番迷茫,愁腸百結,憂心忡忡。在戰爭的空隙,陸定一不無悲涼地呼喚:「葉坪,我的女兒,你在哪裡啊?!……」

    思念與時共長,許多村子掛起網來尋找,機會卻如風掠村而過「伏以—吉日時辰,天地開張;良緣天定,如鳳如凰;鸞鳳交稱,地久天長。新郎新娘,一拜天地—」「再拜祖先!—」「夫妻交拜!—」父母當然要尋找,找不找得到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樣,人大了總要結婚生子,按自然規律活下去吧!光陰荏苒,悲悲苦苦的孩子,在悲悲苦苦中一眨眼就長大了。邱蘭16歲那年暴露出女兒身後,家人、村民的震驚很快就平靜了。

    這沒有什麼,是男人就當兒子,是女人就做兒媳婦。她由邱蘭改名邱德成後,養父母又為她改名為邱來鳳。

    19歲那年,在養父母的張羅中,邱來鳳嫁給了這個家庭的老大,大自己11歲的賴文連。20歲時她就開懷,生了一個男孩,卻沒有帶大。幾年後,她接二連三生了3男3女,變成了一大幫孩子的母親。

    萬物隨時光流變,唯有思念保存永遠。

    疏散時,邱蘭帶來兩皮箱衣物,能穿的穿爛了,不能穿的賣了,最後兩個皮箱子也賣了,沒有留一點痕跡。

    解放前,丈夫長期在外面打工:上山挖砂子、燒窯、挑鹽……解放後,鐵山垅鎢礦轉為國營礦山,他則成為該礦的井下工人。

    邱來鳳忙裡忙外,圍著鍋台轉,成為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有時,忙得頭昏腦脹,聽到孩子叫喚自己媽媽,她突然會一愣:媽媽,是啊,我自己的媽媽呢?

    她幹活,幹著幹著就停下來愣一下。

    這些孩子管我叫媽媽,我又找誰叫媽媽呢!蕃薯、青菜、蘿蔔養人呀,賴普恩和葉坪,像屋前的那幾棵小樹一樣長成了大樹。小二哥不再是拖鼻涕的光腚小子,而是一個膀闊腰圓的後生家。葉坪,已長成了一個水蔥蔥的靚妹子。

    終於,賴萬森夫婦覺得他們應當圓房了。

    生命是朝向未來的。這位身世不詳的野萍,同貧寒之鄉的其他孩子一樣,伴著貧寒慢慢長大,並隨鄉入俗,早早就勇敢地擔負生活的重荷。

    野萍變成了一位能幹的農婦。在這塊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耕耘、收穫,她像每一個普通農婦那樣生兒育女,孕育新的希望……

    解放後,許多老紅軍都來信給贛南各地方政府,請求幫助尋找失散兒女。尋找的故事此起彼伏流傳在贛南大地上。

    1964年,邱蘭曾請人代筆寫信給中共中央辦公廳,請求幫助尋找父母。中央辦公廳回信,要求她提供有關自己身世的線索。

    往事,如煙如霧、忽聚忽散。往事與夢事糾纏,亦如隔世之事。

    對自己的身世,邱蘭只知道:養母陳六姑是紅軍洗衣隊成員,養父是一名紅軍戰士。從小,當紅軍的父母,把邱蘭交由養母陳六姑撫養。她對養父沒有什麼印象,至於親生父母是誰更不得而知。

    有一次,紅軍洗衣隊在河裡洗衣服,白軍飛機的一顆炸彈落在河間,陳六姑等人被當場炸死。從此,切斷了她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血緣訊息。

    5歲多的小邱蘭被送到藍衫團,有時串演一、兩個節目……

    靠這樣的線索,怎麼能找到父母呢,這樣的線索等於是無線索!於是,邱蘭明白:最好的辦法,唯一可靠的辦法,就是讓父母來尋找自己。但,她怎麼才能讓父母來尋找自己呢?!「地方政府也曾派人到附近尋找過葉坪。」邱蘭告訴筆者,「有人專門到白鵝鄉尋找葉坪,一個鄉一個鄉掛起網來找,我們都不知道。那麼遠怎麼會知道,隔了一個村子呢!」信息如此閉塞,在她們朝思暮想的尋找中,一個萬分寶貴的機會,像風一般就這樣掠村滑過。

    結束13年煉獄生涯的陸定一,終於踏上了探親路1980年金秋。天宇清朗。一架銀鷹舒展巨翼,自北向南,穿梭於蒼茫雲海間。

    機艙內,一位古稀老人,悠悠之心,正以每秒百米的速度撲向親人。皓首龍鍾,歲月的利刃鐫刻下深深紋皺的臉盤,像磐石般堅毅,也像磐石般沉靜,而胸間的思緒,猶如窗弦外繾綣翻湧的雲海。

    剛剛結束13年煉獄生涯的陸定一,迫不及待地踏上探親之旅,就要見到從未謀面,卻已46歲的兒子。記憶如雲如煙、蒼蒼茫茫。46年後的今天,一樁心願終於實現了!46年,顛簸流離的歲月呵……閩西!長汀縣四都鄉圭田村的一戶三口之家:殘廢老紅軍范其標、聰秀妹夫婦和他們的男孩范家定,相依為命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寒暑……

    有一件事,令年幼的范家定詫異不解:逢年過節,父母不厭其煩,總要在飯桌的上首多擺放一副碗筷。而那個位置,卻總是空席……

    儀式成了定式,成了習慣。

    又一個大年夜,逐漸長大懂事的范家定依葫蘆畫瓢,在飯桌上首照例擺了那副碗筷。范其標老人鄭重其事,叫范家定站到桌前。他神情肅穆,剛開口,已是泣不成聲。范其標詳詳細細訴說了小定的生世,並找出當年他生母的遺物。

    物在人去,見物更思親--生我,給我以血肉之軀的親人呀,你們在哪裡?

    他悲慟地掉淚……

    輾轉、周折……尋找是那樣艱難。線索終於有了!在廣東的李堅貞,北京的童小鵬等同志幫助下,小定瞭解到:他的父親,與舉國皆悉、德高望重的一位國家領導人相關聯。

    彌罩歲月的迷霧,眼看就要消散了。然而,一陣更大更濃的迷霧披蓋而至--中國,1966,突然一頭扎進「文革」的逆流之中。

    動亂伊始,迎頭狂瀾中,這位國家領導人首當其衝,被當做「閻王殿」之首打倒在地,爾後,身陷囹圄,一晃便是13個春秋!雲海中穿行的銀鷹,在福州機場徐徐降落。從機艙上走下來的老人,就是小定(范家定)所尋覓的父親--原國務院副總理、中宣部部長、現任中顧委常委、全國政協副主席的陸定一。

    而小定的親生母親,就是唐義貞烈士--「唐一真」是她當時的諧音化名。

    陸老與范其標老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四隻佈滿老斑的手,牽引著半個世紀的衷腸。

    「……總算、總算把孩子帶到您的面前了,陸老!」范其標老人用顫抖的話音說:「在這以前,我讓孩子跟了我姓,現在該改回陸姓了。」「不!」陸老趕忙說,「在那樣艱險的歲月裡,你們收養並培育了孩子,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呀!你們是孩子的再生父母。孩子就繼續留在你們身邊,孩子的姓也不必改了。」兩位老人爭執來、爭執去,相持不下。陸老沉吟半晌,才又說:「還是遵照孩子母親的意願辦吧。義貞說過:孩子是我們兩家的人。孩子的姓,要改就改成『陸范』。我想,這是一個象徵工農團結的姓,也是紀念烈士的姓。希望今後將這個姓代代相傳下去!」茫茫黑夜,升起了一輪半明半暗的月亮。

    述說身世,首先得述說思念。陸老告訴兒子:「你有一個比你大3歲的姐姐。她……現在仍然下落不明哪!」立即,陸范家定心裡也升起了那輪半明半暗的月亮:啊,姐姐,在這個世上,我們原本是一根籐上的兩顆苦瓜呀!而今,您到底在哪裡呀?你一定比我還苦!「爸爸,既然我有個姐姐?那還等什麼,我們快點找吧!」陸定一沉默了,傷痕纍纍的心又在滲血,「已經找了幾十年,如果她還在的話,應該是50多歲了……」

    照片、信件擺在陸定一面前,卻又失之交臂又一輪尋找啟程了——懂事後的葉坪,開始了不停的尋找,一家人都在為她尋找。

    50年代,逶迤的贛南山嶺,成為舉世矚目的世界鎢都。於都山區新興起一座鎢城——鐵山垅鎢礦。礦黨委書記郭若珊,在整理幹部檔案時發現:礦組織部幹部賴普恩的履歷表,有不規範之處。那時政審非常嚴格,他敏感到:這裡面可能有問題,便立即找到了賴普恩詢問:「小賴,你在表上,為什麼不填岳父母一欄?」這一下,賴普恩被問住了。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總算把原因說完了,卻並沒有把情況說清楚。他只得補充道:「我父親賴萬森已經過世,要不然,他可以把事情說得更清楚一些。」郭若珊是位南下的東北大漢,半輩子在軍營度過的,對事情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性。

    他知道,本地是老蘇區,紅軍長征前夕,許多德高望重的領導人物,倉促間在贛南留下了子女,解放後先後通過組織來尋找過,有的已經找到,有的還在尋找。他問:「解放這麼多年,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賴普恩想了想:「有一點線索。我們同村,有一個留下打游擊的紅軍幹部賴友江,解放那年,他在於都縣政府協助解放軍工作。他曾經說過,陸定一同志寫過一封信到於都來,請求地方政府幫他尋找小孩,並且還親自派人來到贛南一帶尋找女兒,說他有一個女兒有可能寄養在於都,從出生時間等情況看,很像我的妻子……」郭若珊凡事認真負責,立即派人找到賴友江作調查,又派人瞭解了葉坪的情況,認為情況屬實。然後,他以礦黨委的名義整理了一份材料,寄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收。

    與此同時,賴普恩也附了一封信給陸定一。

    此後不久,贛南區黨委宣傳部奉中宣部指示,派了一名幹部來到鐵山垅鎢礦,鐵山垅鎢礦派了一名姓李的秘書前往,配合調查核實此事。二人一同來到禾豐鄉上庫賴家詢問情況,一同前往的還有一個攝影師。

    不啻是喜從天降呀。幾十年的尋親終於要有個結果了,葉坪欣喜若狂,翻箱倒櫃拿出最好的土果子招待客人,擂茶、蕃薯片、芋頭丸、燙片等擺了一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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