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53章 第九章 (2)
    也不能把屍體拉到陽正市的醫院裡去,市裡眼多嘴雜,一些媒體的記者到處亂躥,正愁找不到新聞,消息若是讓他們得去,他們不大炒特炒才怪。這個縣離市裡比較遠,也比較偏僻,就說這幾個人是在醫院裡病死的,多給醫院一些停屍費就行了。唐洪濤接手煤礦後,用了不少自己的親戚和朋友,他把親戚和朋友都動員起來,採取幾個人包一個家屬的辦法,一方面把家屬看管起來,不讓家屬到外面走動;另一方面分別和家屬講條件,把家屬各個擊破。唐洪濤不惜買來幾套警察服,讓他的親戚朋友穿上,向家屬施加壓力。唐洪濤與礦上的每個民工訂的都有用工合同,合同規定,民工一旦在井下因工死亡,礦上一次性付給每個死亡民工家屬撫恤金一萬五千元,其中還包括喪葬費。唐洪濤他們拿出合同書給那些家屬看,念給那些家屬聽,說鐵板釘釘,只能賠償一萬五千塊。不管家屬怎樣哭,怎樣訴,他們就是不鬆口。不但不鬆口,他們還說,家屬拖得時間越長,得到的賠償就越少,因為家屬在旅館的住宿費和飯費還要從撫恤金裡扣除。

    眼看把那些家屬抻得快頂不住了,已經出現了絕望情緒,他們才讓家屬說說看,希望加多少撫恤金。那些家屬都不敢提過高的要求,有的要求增加買一口棺材的錢,有的要求增加五千,最多的要求增加一萬。這些要求,都沒有超出唐洪濤他們的預想範圍,或者說正中了他們的計謀,但他們還是裝作很為難的樣子,不好好答應,還要研究研究。在唐洪濤的設計和安排下,事故的善後處理進行得比較順利,一共才花了不到十八萬元,也沒有出現洩密的情況。那些民工家屬像是沒有料到礦上會給他們加錢,他們像是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對礦方還很感激。有位死亡民工的母親還跪地給唐洪濤磕了頭。家屬們一拿到錢,就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同意將親人的屍體火化,抱了骨灰盒回家去了。

    協議書是唐洪濤事先擬定的,在協議書上,家屬們為乙方,唐洪濤替乙方擬定的其中一項條款是,乙方保證永不反悔,永不上告,並承認此協議具有法律效力。家屬們都是外省的農村人,離此地都比較遠,他們這一走,恐怕再也不會來了。只是最後與醫院結賬時,礦方與院方出現了一點兒不愉快。礦方想少交一些停屍費,他們講價說,比如到市場上買貨,若一次買得比較多,供貨方就得適當降降價,對顧客優惠一些。他們一次買了六個停屍位,院方就不應按原來的價格收費。院方堅決不同意降價,因為那些死難民工不光在醫院太平間停屍,醫院的醫工還要對屍體進行清洗,化妝,他們說,那些屍體都燒得脫了骨,一洗亂掉渣兒,清洗起來太難了,不提價就算不錯,降價實在說不過去。爭執之際,院方提出讓上級有關領導來裁決。他們知道,礦方最怕把死人的事張揚出去,就拿告官的話捅礦方的軟肋。果然,院方一捅礦方的軟肋,礦方就軟了,乖乖地按原價付清了六個民工的停屍費。此後不幾天,紅煤廠礦也死了一個人,也拉到這個醫院停屍。

    宋長玉也不想讓上邊的人知道他的礦發生了死亡事故,知道了麻煩事太多。紅煤廠礦幾乎每年都死人,每次死了人,宋長玉都採取私了的辦法解決,這個辦法省錢,省事,弄好了還有可能被評為安全生產礦井。紅煤廠礦這次死的人是被炮崩死的,屍體比較破碎,拼接相當困難。院方把困難說出來了,還說身體的零件可能沒有找全,難以把人體復原。院方這樣說是在跟宋長玉講價錢,因上次跟唐洪濤鬧了不愉快,院方得把醜話說在前面。宋長玉聽出了院方的意思,他說盡量復原吧,礦上可以適當給醫院加點兒錢。醫院的人一聽覺得宋老闆很夠意思,不經意間,醫院的人就把振興煤礦發生瓦斯爆炸一次死了六個人的事說了出來。宋長玉對這個信息很感興趣,腦子裡突然亮了一下,像是閃出了靈感的火花。

    但他裝作對振興煤礦的事一點兒都不關心,說他已經知道了。其實他只聽「不同意」說過唐洪濤辦煤礦的事,至於唐洪濤的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他卻一點兒消息都沒聽到:他裝作繼續跟醫院的人閒聊,掌握了不少關於振興煤礦發生瓦斯爆炸的細節,比如那些死亡民工是哪個省哪個縣哪個鄉的,他都打聽出來了。這很好,和唐洪濤算總賬的時候到了。瓦斯把唐洪濤的煤礦炸了一傢伙,他要接著把唐洪濤炸一傢伙。他不用瓦斯炸,另有辦法。為了把自己擇清,這次紅煤廠礦發生的死亡事故他不再隱瞞了,主動和王利民局長作了匯報。王利民也不願讓陽正市成為煤礦事故多發區,對死亡事故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礦上的人不匯報,他就裝不知道。王利民問他,事故處理完了嗎?他說已經處理完了。王利民說,處理完了就算了。

    宋長玉的辦法,是借助媒體的力量向唐洪濤開炮。他認為自己已經把記者這一行吃透了,當記者就是找事兒的,記者不怕把事情鬧大,就怕事情鬧不大,事情鬧得越大,記者越興奮,越有活兒干,越有飯吃。現在各家報紙上面登的都有新聞熱線電話,歡迎所有讀者隨時向他們提供新聞線索,並視新聞價值的大小給提供線索的人以不同的獎勵。宋長玉相信,他所掌握的這個新聞線索,記者們正求之不得呢。他沒有把線索提供給市報,嫌市裡的報紙覆蓋面和影響力都太小。他打的是省報的新聞熱線電話,熱線電話的值班編輯聽到舉報,果然很高興,很熱情,稱該報正要揭露一起煤礦隱瞞死亡事故的事件,卻苦於找不到新聞線索,現在終於得到了。他們將馬上組成記者組,以最快的速度,最深入的調查,對事件進行全面報道。

    值班編輯問宋長玉叫什麼名字,宋長玉當然不會告訴他。編輯說,沒別的意思,事件一經核實,要給予舉報人一定的獎勵,還要為舉報人保密。宋長玉說,他不是圖物質獎勵,是抱著一個共和國公民應有的正義感,和對弱勢群體生命負責的態度,才向新聞單位提供線索的,只要事故隱瞞者得到揭露和懲處,就是對他最大的獎勵。編輯使用的是錄音電話,他一邊和舉報者對話,電話就自動把對話錄了音。編輯稱讚舉報者思想境界很高。在此後不久見報的報道裡,宋長玉先是被說成群眾,後又被命名為舉報者,據群眾舉報如何如何,舉報者表示如何如何。在舉報者的表示裡,報道一開始就把宋長玉思想境界很高的話引用上了。看了報道,宋長玉才想到報社的熱線電話可能是錄音電話,虧得他沒說自己的名字,要是說了名字,就當不成無名英雄了。

    那幾天,宋長玉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每天等省報,看省報。省報一到,他先找有沒有揭露振興煤礦隱瞞事故的消息。十幾年前,宋長玉還在喬集礦當農民輪換工時,曾就唐洪濤給職工發雨傘的事寫過一篇稿子,因稿子寄給了《礦工報》,他就天天等著看《礦工報》,希望能看到他寫的表揚唐洪濤的報道。現在他雖然也是等著看報紙,急切的心情與十幾年前的心情有些類似,但所希望看到的內容卻正好相反,前者是為唐洪濤錦上添花,後者是為唐洪濤落井下石。十幾年的時間不算短了,每年花開花落,歲歲人生人亡,可宋長玉與唐洪濤之間的恩怨不但沒有消除,好像反而更結實了,結實得像石頭一樣。宋長玉先後看到了三組報道,一共是五篇文章、六張照片。

    第一組報道,唐洪濤矢口否認礦上發生了瓦斯爆炸,否認死了人。唐洪濤情緒激昂,拍著胸脯以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保證,他歷來都是事實求是的,絕不允許別有用心的人對他進行誣蔑。記者問到一些民工,那些民工要麼扭頭走掉了,要麼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二組報道,記者千方百計找到外省死難民工的老家,一家一家採訪了死亡民工的家屬,證實他們的親人的確死於振興煤礦的瓦斯爆炸。這組報道不惜版面,內容翔實,感情充沛。除了兩個記者所寫的現場實錄,配發了一個民工的妻子捧著丈夫遺像哭訴的照片,還刊登了處理事故協議書的影印件。第三組報道,說報道引起了各級領導重視,省委主要領導做出批示,對這起事故一定要認真追查,嚴肅處理,決不姑息。同時報道說,振興煤礦的礦長唐洪濤已被公安機關拘留審查。至此,宋長玉與唐洪濤的較量終於告一段落。

    唐麗華給宋長玉打電話,問:「我爸爸出事了,你知道嗎?」

    宋長玉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你怎麼看?」

    「我覺得太遺憾了。」

    「怎麼遺憾?」

    「怎麼說呢,都那麼大歲數了,在家裡安度晚年就是了,還去開什麼煤礦!煤礦不是好開的,可以說開煤礦的人都等於坐在火山口上,誰都估計不到火山哪一天會爆發。」

    「我說也是。他見別人都成了大款,心不甘,非要去折騰。我勸過他不要去辦煤礦,他不聽勸,結果才落得這樣悲慘。哎,我爸爸的事兒是不是你舉報的?」

    宋長玉不說話了。

    「喂,喂,電話出毛病了嗎?我說話你聽得見嗎?」

    宋長玉長長地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才說:「麗華,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你這樣說太傷我的心了,我連想哭的心都有。咱倆做了這麼多年朋友,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做人的其中一條原則是,人負我,我不負人。實話告訴你,別說振興煤礦的事故,連你爸爸去辦煤礦我都不知道,看了報紙我還懷疑,是不是有一個和你爸爸重名的人。」

    唐麗華笑了一下,道了聲對不起,說:「你的眼淚掉下來了嗎?我幫你擦擦吧!」

    【第35節】

    紅煤廠沒水了。紅煤廠的水不是呼啦一下子幹掉的,而是逐年減少,逐月減少,一點一點消失的。紅煤廠好比是一盞燈,水好比是燈裡邊的油,在過去的歲月裡,燈油一直充足得很,燈一年到頭大放光明。現在紅煤廠這盞燈不行了,燈頭不但小得可憐,還不停地搖晃著,好像小小一陣風吹來,燈就會滅掉,使紅煤廠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你說趕快往燈裡添油,添油只能靠下雨下雪。下過雨雪後稍稍好一點兒,但雨雪一停,紅煤廠這盞燈又瀕臨油干燈滅狀態。

    還是讓我們沿著當年宋長玉和唐麗華到紅煤廠旅遊的路線往裡看吧。入口處的那座橋還在,只是橋下沒有水了,那條河早幹得見了底。河底龜裂著,每條龜裂的縫隙差不多都能塞得進拳頭。不能裂開的是一些裸露的石頭,石頭的圓滑處似乎還可以讓人們看到被河水沖刷雕琢的痕跡。蚌殼在石頭邊散落著,它們的面色是那樣的蒼白,表情是那樣的悲涼。河坡裡沒有了草,也沒有了花,光禿禿的,連一粒羊糞都看不見。橋裡側那一道因泉水的不斷湧出而形成的活水,比橋下的河水乾涸得還早。那裡成了一片沙灘,風一吹,黃沙就飛揚起來,落得人一頭一臉。既然沒了水,就沒了魚,沒了蝦,沒了螃蟹。戲水和摸魚捉蟹的小孩子也不知到哪裡去了。水鳥也是一樣,在水多魚多的時候,它們帶著妻子在水邊的高樹上安營紮寨,扇著雪白的翅膀,不斷在水面掠來掠去。

    有的水鳥在高空飛著飛著,突然翅膀一收,身體像一枚子彈一樣向水裡射去,再起飛時,嘴裡就叼到了一條小魚。有的水鳥發揮腿長的優勢,只立在水邊等著,小魚一旦游進它翅膀下面的陰影裡,它的嘴快速往水裡一叉,就把小魚叉到了。人是以食為天,水鳥也是以食為天。這裡沒有了供水鳥食用的魚,水鳥就飛走了,再也不來了。不僅水鳥不來了,那些供水鳥做窩的高樹也被人砍伐掉了,露出一塊一塊像是殘缺的天空。紅煤廠沒人種水稻了,水田都改成了旱田,種水稻的地也改成了種小麥。旱田並不是不需要水,不管種任何莊稼,離開水都不行。因土裡的水分減少,他們種小麥收成也不好,產量一年比一年低。同樣因為缺水,紅煤廠種大蒜的人家越來越少。蒜長得很小,每頭蒜跟手指頭差不多。人們說笑話,說紅煤廠的大蒜成小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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