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49章 第八章 (5)
    宋長玉給父母也不寫信了,他花錢給家裡裝了一部電話,隔一段時間就給父母打一個電話。父親或母親接電話,他都是先聽見一陣狗叫。問了母親才知道,原來家裡養了一條狗,狗一聽見電話響,就汪汪叫,喊家裡人接電話,比家裡人的態度還積極。家裡人一開始說話,它就趴在旁邊不動了,就安靜了。宋長玉從鄉里包下的那二百畝地,麥收之後就移交給了宋長玉家。宋長玉願意把那塊地叫作農場,他讓父親在農場中央蓋了兩間房,給農場裡也安了一部電話。農場除了讓父親負責,他還聘請了一個瘸腿表哥,協助父親做管理工作。通過長途電話,他對農場的事情遙控指揮。他讓父親找人在農場四周挖了壕溝,栽上了長硬刺的綠色籬笆,把農場封閉得自成一體,像是一個莊園。農場裡種什麼果樹,什麼藥材,種小瓜還是西瓜,都是他說了算。宋長玉想,虧得有電話,使他一邊當礦長,一邊還能當地主。要是像過去寫信的話,等一封信走到農場,不等人的農時早就跑得遠了。

    他印製的那些帶有大紅的紅煤廠煤礦字樣的牛皮紙信封,幾乎用不上了。他給信封派上了一個新用場,需要給誰一些錢,就把錢裝在信封裡。他把信封遞給人家,有人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信,一看卻是錢。錢把信給代替了。他知道,礦上的一些工人還是要給家裡寫信的,還是要用信封的,因為那些工人家裡裝不起電話,寄信比打長途電話還要便宜一些。他在喬集礦有過向宣傳科討要信封的經歷,能夠理解工人們願意用礦上的信封往老家寄信的心情。於是他對各個包工隊的包工頭兒交代過,不管哪個工人給家裡寫信,都可以到礦上的辦公室裡要信封,要幾個就給幾個。

    來信用的是礦務局總醫院的信封,宋長玉一看就想到是唐麗華寫來的。他給唐麗華寫了那麼多信,寫第一封信距今十好幾年過去了,唐麗華從來沒有給他回過信,現在唐麗華終於給他回信了。別人都不怎麼寫信了,幾乎拋棄了寫信這種交流形式,而唐麗華卻拾起了這種形式,從某種意義上講,唐麗華是不是一個過時的人呢?

    唐麗華不寫信是不寫,一寫就寫得不短,竟寫滿了三四頁信紙。唐麗華的字寫得不難看,字體有一點兒男人的風格。信上有個別字塗抹過,表明唐麗華寫信時沒有打草稿,沒有抄寫過,是一氣呵成的。信的內容還沒看,他就在心裡把自己寫的信和唐麗華寫的信比較了一下。他以前給唐麗華寫的每一封信都是先打草稿,在草稿上字斟句酌之後,才抄寫在信紙上。這麼一比,他覺得唐麗華的文化底子還是厚一些,來歷也不凡一些。

    與宋長玉剛看到唐麗華的信所想到的一樣,唐麗華的信一開始,就請他原諒。她說宋長玉前後給她寫了五封信,她連一封信都沒有給宋長玉回過,實在無禮得很,也顯得太不近情理。以前她不是沒想過給宋長玉回信,只是覺得宋長玉的信寫得太好了,她怕自己寫不好,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讓宋長玉笑話,就沒寫。現在她顧不上想那麼多了,只管寫一封信試試。唐麗華說,宋長玉給她寫的每一封信她都保存著,一封都沒有丟。從礦上搬到局裡,到局機關所在地又搬了兩次家,她丟棄的東西不算少了,可那幾封信她始終很珍惜。說來有些悲哀,她活了大半輩子,從識字到現在,除了收到宋長玉的幾封信,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人給她寫過信,哪怕隻言片語都沒有。據說寫信是求愛的一種方式,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向他求愛的只有宋長玉一個人。她的丈夫元金年,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

    元金年曾在省委黨校學習過三個月,她要求元金年給她寫信,元金年還是沒寫。這讓她自我懷疑,她可能不是一個可愛的人,不值得別人追求。沒有辦法,她只有回過頭來讀宋長玉給她寫的信。她把信鎖在辦公室的鐵皮櫃裡,一個人無事的時候,就把信拿出來讀一讀。跟信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已經有些發黃的黑白照片,那是她一歲多的時候,爸爸媽媽帶她到照相館照的全家福。唐洪濤不是她的親爸爸,照片上的爸爸才是她的親生父親。在她的印象裡,親生父親很喜愛她,只要一回家,父親就抱起她,把她高高舉過頭頂。然而在她還不到兩歲的時候,父親就突發重病去世了。父親去世時,已是省會城市某個區的黨委書記,那一年,父親才三十一歲。父親死後,母親才又嫁給了唐洪濤。恕她不對唐洪濤作出任何評價,反正她與唐洪濤隔膜得很,二人從沒有推心置腹地交談過什麼。別人以為她是一個幸福的人,其實她覺得自己沒有幸福過,自從親生父親死後,她就是一個不幸的人,一個孤苦的人。

    唐麗華說,和宋長玉重新見面後,她激動過,激動得半夜半夜睡不著覺,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總算不虧了,死了也不虧了。可是她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做錯了,或者說在什麼地方讓宋長玉失望了,宋長玉就不願意再見她。她承認宋長玉事情很多,工作很忙,但再忙也不至於抽不出一點兒和她見面的時間。她在雜誌上看到過一句話,男人要是對某個女人稱自己忙,那必是借口。誰比得上一國之君唐明皇更忙呢,可為了心愛的女人,他可以連早朝都不上。還是那個唐明皇,後來必是對楊玉環厭倦了,人家在他面前殺楊玉環他都不管。唐麗華說她想了想,估計宋長玉是怕她干擾宋長玉和明金鳳的美滿婚姻,破壞他們的幸福家庭。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這點兒道德她還是有的。她聽說明金鳳人很好,也知道宋長玉對明金鳳很好。就是因為宋長玉對明金鳳很好,這也是她尊重宋長玉的原因之一。唐麗華最後說,宋長玉倘是有耐心把這封信看完,宋長玉就是不見她,她也不遺憾了。唐麗華讓宋長玉把信看完就燒掉,以免被明金鳳看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宋長玉沒有把信燒掉,而是把信鎖進抽屜裡去了。這樣的信看一遍是不行的,之後他還會看上一遍兩遍。唐麗華還說她不會寫信,原來她的信寫得這麼好,這麼誠懇,淳樸,自然。他和唐麗華多次交談過,可唐麗華寫信和說話完全不一樣,判若兩人似的。看來話總是遮遮掩掩,不大好說,而寫信才更接近人的本心。當然,在信裡唐麗華仍不失聰明和犀利,幾句話就把他的心思說破了,他那點兒小心眼兒,都瞞不過唐麗華的眼睛啊!

    宋長玉約唐麗華到市裡的一家酒樓見面,唐麗華臉色有些蒼白,情緒很是低沉。宋長玉說:「麗華,你的信寫得真好,我看了很感動。」

    唐麗華搖搖頭,苦笑一下,說:「我是瞎寫,讓你見笑了。還有一些事兒,我在信上沒好意思寫。」

    還會有什麼事兒呢,宋長玉讓唐麗華說說看。

    唐麗華低了一下眉,說:「說起來很醜,很丟人。」她說,元金年到礦上不久,就和礦上一個有夫之婦好上了。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那婦人的丈夫身上綁了炸藥,找到他們家來了,喊著要與元金年同歸於盡。她開了木門,沒開保險門,說元金年沒在家,要炸元金年到礦上炸去。其實元金年在家裡呢,躲在臥室裡不敢出來。她把木門關上後,那人把保險門上的紗門撕爛了,把炸藥包塞進保險門上的鐵柵欄裡,引爆了炸藥。保險門倒沒有炸開,只是把木門炸開了一個洞。說到這裡,唐麗華的手顫抖得厲害,她面前放著一杯白酒,她抓過酒杯就把白酒喝乾了。唐麗華原來不喝白酒,他問過唐麗華要不要喝點兒白酒,唐麗華說:「你要喝,我就陪你喝一點兒。」現在是他陪唐麗華喝,也把一杯酒喝乾了。他說:「炸人家的門,這還了得,趕快到法院去告他。」他又給唐麗華倒了一杯。

    唐麗華說:「要告元金年去告,元金年自己不要臉,他怎麼有臉告人家!」說著把宋長玉給她剛倒上的酒又喝乾了。

    這樣連著喝了幾杯,唐麗華的眼淚就下來了。她的兩個眼睛像兩個小泉眼,眼淚一股一股往外湧,霎時就淚流滿面。眼淚流過鼻窩,流過面頰,一直流到下巴那裡,在下巴那裡垂掛著,滴溜溜亂轉。她的「泉眼」就那麼張著,「泉水」源源不斷往外流。她用餐巾紙往臉上擦,左擦一下,右擦一下。她自己面前的餐巾紙用完了,宋長玉把自己面前的餐巾紙遞給她,餐巾紙也很快被眼淚浸濕了。餐巾紙在桌上擺成一片,如朵朵被揉碎的白花。不知唐麗華攢了多少年的眼淚,今天總算流了個痛快淋漓。她已這種樣子了,抓起酒杯還要喝。宋長玉說:「麗華,你喝得不少了,別喝了。」

    唐麗華說:「幹嗎不喝?我今天高興,就要喝,喝不死我!」唐麗華說著又笑了,笑得燦爛得很,幾乎笑出了聲,彷彿所有的愁苦都忘到了腦後,眼淚也不流了。

    宋長玉把一茶碗菊花茶水遞給唐麗華,說:「你喝口水,咱們說會兒話。」

    「有什麼可說的,我要跟他離婚!」

    「離婚的事兒要慎重。」

    「我堅決跟他離,我要找回我的人格尊嚴。」

    「也許這是元金年的一個圈套,你提出跟他離婚,正好中了他的圈套。」

    「你放心,就是和元金年離了婚,我也不會要求你和你妻子離婚,我和我女兒,我們兩個人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多了,自己罰自己一杯。」宋長玉喝乾了一滿杯,又說,「麗華,我還是想叫你一聲姐。」

    「你想叫什麼都行,叫我老唐也行。其實,要是隨我生父的姓,我應該姓趙。」

    「麗華姐,到今天我才比較瞭解你了,你很高貴,也很高尚,和你相比,我還是一個鄉下人。」

    「我覺得你把城裡人和鄉下人絕對化了,鄉下人也有不少優秀的,城裡人也有渣滓。判斷一個人怎麼樣,不能看他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還是要看這個人本身。」

    「你說得對,也許這就是我的局限。」

    「你就很優秀嘛!」

    「我有時候還是很自卑。」

    「為什麼?」

    「我也說不來,莫名其妙的,突然就自卑起來,還有些傷感。」

    「人活一輩子,終究是沒啥意思。」

    這天酒後,宋長玉沒有給唐麗華錢,沒有帶唐麗華到商場買東西,也沒有帶唐麗華到市裡的空房子裡去。開車把唐麗華送到她所住的樓下,宋長玉問:「沒事兒吧?」

    唐麗華說沒事兒,自己下車往樓上走去。

    宋長玉坐在車裡往樓上看著,見樓上的一個房間亮了燈,他才離開。

    回到礦上,車燈照見門口一側站起一個穿棉大衣的人,這人一手提著一隻蛇皮塑料袋子裝的鋪蓋卷兒,一手提著一個扁方形的塑料壺,壺裡裝著的像是小磨香油。宋長玉覺得這人有點兒面熟,看了看,是孟東輝。不用說,孟東輝在老家待不住,又出來找活兒干。他把車開進院裡,孟東輝跟著車屁股就進來了。孟東輝問宋長玉:「宋老闆,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宋長玉說:「這不是孟東輝嘛!」

    孟東輝笑了,說:「我當你不認識我了呢,還行,當了大老闆,還沒忘記老朋友。」

    「你怎麼想起到這兒來了?走,到辦公室坐吧。」

    「我來看看你,給你帶壺家鄉的小磨油。這小磨油是我用自家種的芝麻磨的,香得很,保證比任何一家的小磨油都香,你嘗嘗就知道了。」孟東輝跟著宋長玉,邊走邊說。

    宋長玉說:「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我家的小磨香油吃不完,我還不知道送給誰呢!你沒看見楊師傅嗎?你可以把香油送給他。」

    「見了,楊師傅對我一點兒都不熱情,說礦上現在不缺人,讓我回家。可我不回家,我大老遠地來了,還沒見到真神呢,說什麼也不回家,就是等到天明也得等到宋老闆回來。我跟宋老闆一個屋子住那麼長時間,我不相信宋老闆不答理我。」

    進了辦公室,宋長玉給孟東輝讓了煙,說:

    「你跟誰學的,一句一個老闆,俗不俗?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南京到北京,老闆是官稱。該叫啥就得叫啥,我要真叫你的名字,你該不高興了。」

    「我下午到市裡開了半天會,散會後王局長非留我們喝酒,我的頭現在還暈著呢!你有什麼事兒,說吧。」

    「是礦務局的局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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