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47章 第八章 (3)
    宋長玉事先想過,他這次回來,鄉里頭頭抓住他不放,看中的無非是他的錢袋子,如果他不把錢掏出一些,這一關恐怕過不去。他擔心鄉幹部獅子大張口,以發展慈善事業的名義,讓他無償地贊助這個,贊助那個。還好,國世才沒提出讓他贊助什麼。雖說承包土地也要花錢,但一年的承包費不過兩萬元,實在是小意思。畢竟上溯好幾輩都是農民,作為農民的後代,宋長玉對擁有土地有著改變不了的渴望,在潛意識裡對當地主也很嚮往,國世才提出讓他承包土地,可以說迎合了他的心理。他說:「這個事情可以考慮,只是我在礦上比較忙,恐怕顧不上回來管理。」

    國世才說:「這沒關係,你委託一個人替你管理,再讓管理者雇幾個長工不就行了。」

    「國書記這麼一說,我不是成了地主了嘛!」

    「成地主怕什麼,說實在的,現在誰不想當地主!我是沒條件,要是條件允許,我也想當一把地主過過癮。」

    「好,聽您的。您看要不要簽一份協議?」

    「協議當然要簽。」國世才對秘書說,「你馬上去起草協議,一式兩份。」

    宋長玉讓秘書等等,說:「這樣吧,承蒙各位領導信任,我先承包十年。前五年的十萬元承包費用,我最近一次付清。之後每年冬天結算一次。十年之後是否繼續承包,再行商議。」

    國世才帶頭鼓掌:「協議達成,讓我們共同舉杯慶賀!」

    協議簽過以後,宋長玉小聲跟國世才講了一個條件:「您看我們村的支部書記都當了幾十年了,是不是該換換了。」

    國世才說:「我早有此意,宋海林那老傢伙一個字不識,早就跟不上形勢了。老兄看誰合適?這事兒咱說了算,你說誰合適,咱就讓誰幹。」

    宋長玉推薦了叔叔的兒子宋長興,說:「你們考察一下,看看宋長興怎麼樣?不瞞您說,宋長興是我堂弟。」

    「宋長興是不是黨員?」

    「可能還不是。這些年宋海林把著黨的門口,根本不發展年輕人入黨,生怕人家搶了他的位子。」

    「這不難,你讓老弟寫一份入黨申請,馬上報給村黨支部,剩下的事老兄就不用管了。」國世才把一隻手攬了宋長玉的脖子,把嘴湊在宋長玉耳邊說:「只要我在這個位置上,只要你老兄說句話,咱弟兄們,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你說收拾誰咱就收拾誰!」

    宋長玉早就想把宋海林拿下來,這是長期壓在他心頭的一件大事,他沒有料到,這樣的大事幾句話就解決了。但他沒有露出過多的驚喜,只端起酒杯對國世才說:「來,咱倆再喝一杯,一切盡在不言中。」

    國世才說:「我明白。」

    【第31節】

    這年中秋節,來自夏觀礦務局下屬煤礦的上千個礦工和家屬把礦務局的大門口給堵上了,鍍鉻的大鐵柵欄門緊鎖著,外面來的小車進不去,院子裡的小車也出不來。在圍堵大門口的礦工和家屬中還有一百多個因在井下受重傷而截癱的礦工,他們是搖著輪椅來的。截癱礦工沒有分散穿插在別的礦工和家屬當中,他們集中排成一片,一個挨一個,排得似乎還很整齊。彷彿他們是半機械化的部隊,別的人只是一些步兵。所有的人都沒有打紅旗,沒有喊口號,沒有喧嘩,也沒有躁動。他們在大門外的水泥地上坐著或站著,有的往大門裡邊望,有的往天上望,有的垂著頭,表情肅穆,像是靜坐的性質。

    只有在靠近鐵柵欄門的最前方,六個人分成三組,每兩個人扯一張皺皺巴巴的牛皮紙,上面用黑墨寫著不同的內容。第一張寫的是:我們要吃飯!第二張寫的是:我們要生存!!第三張寫的是:強烈要求給我們發工資!!!字體粗獷,醜陋,筆畫裡透著無聲的憤怒。中秋節是排在春節之後的第二大節日,他們對中秋節是很重視的。往年這個時候,正是他們和家人團聚,一塊吃月餅賞月亮的時候。今年礦上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他們大約買不起月餅了,也無心賞月亮了。天氣有些陰,氣象台預報說後半夜有小雨,今年的中秋月亮出不來了。秋風陣陣襲來,使人們身上和心上都有了寒意。高空中有一隻孤鳥,匆匆地飛過去了。被秋風吹落的楊樹葉落在人群中,有一個礦工撿起一片樹葉,捏著葉梗,對樹葉久久看著。

    鄭四給宋長玉打電話,說夏觀礦務局的煤黑子跟礦務局的領導鬧起來了,建議宋長玉快去看看。鄭四的口氣欣喜得很,說:「煤黑子終於撐不住了,真他媽精彩!」

    宋長玉問鄭四:「怎麼個精彩法兒?雙方打起來沒有?」

    鄭四說:「黑壓壓的煤黑子把礦務局的大門口堵上了,我看快打起來了,宋老闆不去欣賞一下嗎?」

    宋長玉說:「又不是唱大戲,那有什麼好欣賞的,我怕濺我身上血。」

    放下鄭四打來的電話,宋長玉給王利民打電話,把鄭四說的情況跟王利民說了一遍。王利民問宋長玉:

    「你去現場看了嗎?」

    宋長玉說:「沒有。」

    「你可以去看看嘛!你有什麼看法?」

    「我沒什麼看法。我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好。」

    「你的意思我們是不是慶賀一下?」

    「今天是中秋節,我看還是各自跟老婆一塊兒過吧。」

    「你老婆還是明守福的閨女嗎?我聽說你終於把唐洪濤的閨女搞到手了,此言不虛吧?」

    「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

    「我聽齊國良說的,他說你那時追唐麗華追得很緊,急得恨不能舔人家的腳丫子,結果人家抬腿一蹄子,把你給踢開了。」

    「齊國良這小子,他嘴裡哪有什麼好話!我跟唐麗華早就沒來往了,自從離開喬集礦,我就再沒有見過她。」

    「那怎麼能甘心!要是我,我就不甘心。唐麗華又沒有遠走高飛,可以找機會搞搞她嘛,重續舊緣嘛。」

    宋長玉聽出來,他和唐麗華的事王利民並不摸底,王利民是在詐他。虧得他沒有承認把唐麗華搞到了手,要是說漏了嘴,不知王利民怎麼編派他呢。他說:「我沒那個興趣。」

    傍晚時分,宋長玉還是自己開車到礦務局大門口看了看。那些靜坐的礦工和家屬雖然仍沒有散去,但也沒有什麼過激的行動。他覺得這些人還是太老實,還不如紅煤廠的村民有戰鬥力。又不是打坐練功,老坐著有什麼用?現在誰還吃你們這一套?宋長玉本來想停下車多看一會兒,見不少人朝他的車望著,怕是把他的車當成礦務局領導的車了,他沒敢停車,只轉了一圈就走了。

    夏觀礦務局所屬各煤礦之所以發不出工資,因為總體上煤炭生產過剩,挖出的煤堆得大堆小堆,賣不出去。黑傢伙賣不出去,就換不回銀子,沒有銀子,拿什麼發工資呢?煤在地底下睡了萬年億年,睡得很香很沉,不願被一種兩條腿的動物吵醒,一旦被吵醒它們就很煩。煤在地底下是一個整體,有著自己的生命和呼吸,它們不願意被人們弄到井上去,無意與太陽爭輝。既然把它們的夢吵醒了,既然把它們弄到井上去了,就該趕快給它們一把火,成全了它們的使命算了。可是,它們被挖出來後,就在露天地裡堆放著,以致越堆越高。原來這個世界不需要它們了,它們羞愧難當,想到了自殺。它們的自殺方式就是自燃。借了太陽之刀,風力之劍,它們集體抹了脖子。它們沒有流紅血,卻在冒白煙。白煙呼呼地衝上藍天,幾乎和白雲接壤。

    礦工不允許它們自殺,他們抱著水管,轉著圈地往它們身上滋水。煤堆高處水的壓力夠不到,他們冒著被燒傷的危險,爬到煤堆上面去滋。負責滅火的礦工也領不到工資,他們的生活也很困難,滅了一段火,勁頭就下來了。喬集礦有一個工人,滅火的積極性一直很高,他有些瘋狂似的,抱著水管子,一天到晚往煤堆的冒煙處滋水。一失腳從煤堆上滾下來了,滾成了一個煤人。他咬咬牙,像是要堵敵人的槍眼似的,又衝了上去。《礦工報》的記者採訪他,問他為什麼這樣能幹。原來前一段喬集礦井下冒了頂,砸死了三個人,其中有他的親哥哥。他說煤裡有他哥流的血,他不能眼看著哥哥拿血拿命換來的煤白白燒掉。記者認為他的事跡很好,思想境界很高,對他進行了突出報道。局裡也認為他的事跡真正體現了工人階級的主人翁精神,把他樹為典型,要求全局職工都要向他學習。

    還有好多事情是不能報道的,也是不許報道的,只能私下裡傳說。比如,礦工家屬買不起菜,到當地農民的麥子地裡挖野菜。他們不說買不起菜,打腫臉充胖子,說整天吃肉吃膩了,挖點兒野菜換換口味。比如,新學期開始了,一個礦工的兒子卻交不起七十塊錢的書本費。礦工讓兒子先去上學,他隨後去借錢。他還沒借到錢,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背著癟癟的破書包回家來了。同學們大都領到了新書新本,並開始上課。他的兒子沒有交錢,當然不能領書領本。連著三天,他都沒有借到錢,兒子都是剛到學校就空著書包回家。第一天,兒子撅著嘴不高興。第二天,兒子說不吃飯了,省下飯錢交書本錢。第三天,兒子一進家,礦工就抱著兒子嗚嗚地哭起來了,礦工說:「兒子,都怨你爸沒本事啊!」再比如,一個礦工家屬,家裡窮得實在走投無路,竟從高高的選煤樓上跳了下去,摔死得透透的。好多人圍上去看,見摔死的女人上下穿的都是打著補丁的衣服。

    在這種情況下,各煤礦動員職工對煤炭進行全員銷售,說白了,就是誰都可以出去賣煤,不管你托什麼關係,不管你鑽窟窿打洞,只要把煤賣出去,把錢收回來,就是好樣的。你賣出了煤,就先給你發工資。別人賣不出煤,就不發工資。賣不出煤的想要工資也可以,發給你煤,頂替你的工資。過去賣煤的事都歸礦上的銷售科管,誰想插一根手指頭都不行。現在突然間讓挖煤的人去賣煤,豈不是愁死人了。別說讓他們到市場上去賣煤,他們拉回的頂替工資的煤也只能在門口堆著無法處理。在煤炭緊俏的時候,煤被稱為烏金、墨玉、太陽石,什麼好聽的詞兒都說給煤炭了。黑煤面子一挖多,煤連臭狗屎都不如啊!

    礦上還有辦法,給全礦職工放假,有的礦放假兩個月,有的礦放假四個月,什麼時候銷售形勢好轉了再復工。礦上給職工放了假,職工卻不能給自己的肚子放假。職工放了假可以休息,人的消化系統可不休息。怎麼辦?有的礦工在矸石山下面開出一片荒地種菜去了,有的幫農民放羊去了,還有不少礦工扛起一把掀,每天到勞務市場找一點兒零工做。零工的需求量很小,比如跟車裝沙子,或是到蘋果園挖樹坑,只要兩三個人就夠了,可用零工的工頭一出現,呼啦一下子圍過去幾十個礦工,礦工們都把手高高舉過頭頂,說我去我去。被挑中的礦工隨工頭走了,未被挑中的並不回家,躺在地上,枕著掀把,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

    相比之下,小煤礦的煤炭銷售沒有受到多大影響。這是因為,小煤礦有兩大優勢。一個優勢是產煤成本低,出一噸煤有三十多塊錢就夠了。有了這個優勢,賣煤時他們敢於降低價格,就算一噸煤只賣八十多塊錢,還可以賺五十塊錢。另一個優勢,是他們的銷售策略靈活,誰買他們的煤,他們就給誰回扣,最高的回扣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二十。那些用煤大戶多是國有企業,如電廠、化肥廠等等,每年的用煤量都在百萬噸以上。如果花一百萬元到某個小煤礦買煤,回扣就可以吃到二十萬元,哪個採購煤炭的主兒不願吃這樣的肥肉呢!除了吃回扣,小煤礦的礦主還可以請採購人員喝酒,打保齡球,洗頭,洗腳,泡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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