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45章 第八章 (1)
    【第30節】

    姐姐從老家給宋長玉打電話,說爹生病了,住進了鄉醫院裡,正在打吊針。姐姐的聲音有些抽噎,像是哭了。宋長玉心裡一緊,問姐姐爹得的是什麼病。姐姐說,爹頭暈,暈得直不起頭,醫生說爹的血壓太高了,要是不及時治療,就會出現腦溢血,一出現腦溢血,人就沒救了。宋長玉又問:「爹現在還沒有出現腦溢血的症狀吧?」

    姐姐說:「我也不知道,醫生說爹的病挺嚴重的。」

    「爹現在吃飯怎麼樣?腦子清醒不清醒?還能不能說話?」

    「爹吃飯還可以,早上還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兩根油條和一個鹹鴨蛋。爹也不耽誤說話,爹說他想你了,也想揚揚了,爹怕……見不上你的面。」

    宋長玉對爹的病情大致有了一個判斷,能吃能說,說明病不算重。鄉醫院的醫生當然願意誇大爹的病情。宋長玉聽人說過,鄉醫院因為醫療條件差,又沒有好醫生,去鄉醫院看病的人很少,醫院幾乎發不出工資。醫院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家裡有錢的病人,他們不會輕易把爹放走。爹呢,知道了兒子有錢,也變得惜命起來,甚至學會了自己嬌自己。老家不斷有人到紅煤廠礦上去,宋長玉亦不斷從人們口裡得到一些信息。現在家鄉把他的成功和富有傳得很大,說他已經擁有好幾千萬的資產。全鄉外出做事的有不少人,他們給所有到外面發展的人排了隊,據說在資產方面,把他排在了第一位。這就是說,在全鄉方圓百十里地面,鄉親們都知道他們那裡出了個宋長玉,他已經成了全鄉的名人。每聽到這些信息,宋長玉雖然沒有那麼多錢,心裡還是很受用。人爭一口氣,神爭一炷香。

    人一輩子活什麼,所謂爭一口氣,至少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有錢,二是有名。如果只有錢,沒有名,就等於只有物質,沒有精神。有了錢,又有了名,才是物質精神雙豐收。聽說他在家裡有了名,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氣。有了鄉親們的傳說,他還想知道鄉里當權者對他的態度,願意打聽一下現在鄉里的書記是誰,鄉長是誰,書記和鄉長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他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與書記和鄉長對話。後來他打聽到了,鄉里的書記姓國,鄉長姓賈,都是本地人。讓他高興的是,不久國書記托人給他帶話,請他抽空回老家看看,給鄉里的經濟發展出點兒主意。如果他只是一個外出打工的人,國書記肯定不會請他回去,國書記之所以請他回去,看中的是他的創業成功和他的財富。越是這樣,他越得自重一點兒,不能輕易回去,要回去得有像樣的理由。現在爹生病住院,他有必要回去一趟。

    為了顯得他對爹的病情很重視,他是一個孝子,當天傍晚,他就和長山一塊兒駕車連夜往老家趕。長山在礦上開貨車,小轎車也能開。到了夜晚,他們弟兄兩個輪流開。宋長玉帶了足夠的錢,在小車的後備箱裡給爹帶了營養品,還帶了兩箱最好的國產白酒和幾條最好的煙。他估計,這次回家見國書記和賈鄉長是免不了的,喝酒也是免不了的,他必須帶些好酒回去。宋長玉還聽說,他們老家那一帶劫匪活動猖獗,開車的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不知走到哪裡,就可能有手持棍棒或釘耙的蒙面劫匪躍上路面,伸手要錢,你不花上個三百五百,就不放你過路。花點兒錢宋長玉倒不是很在意,他擔心碰上心狠手辣的劫匪,搶了你的車,還要了你的命,就壞大事了。他聽說鄭四有雙管獵槍,臨行前就去找鄭四借了一把獵槍和幾發子彈,放在車裡以備萬一。夜裡三四點鐘,當車行至一段沿河堤而築的砂礓路上,車燈遠遠地就照見一個抱孩子的婦女站在路中間,急切地招手要求停車。

    宋長玉一看不好,這個婦女可能是一個幌子,裝作搭車給孩子看病,他們要是把車停下來,埋伏著的劫匪就會從莊稼地裡或河坡下面的葦子叢裡衝出來。他要長山不要停車,鳴著喇叭把車開過去。可路比較窄,抱著孩子的婦女又是站在路中間,把車開過去不大容易,長山只得把車速放慢。正如宋長玉所估計的那樣,車速剛慢下來,劫匪就躥上了路面,一邊躥上來兩個,一共是四個。劫匪手中都拿著棍棒,卻沒有蒙面,劫匪就是如此面目猙獰,明目張膽。宋長玉趕緊把獵槍拿出來,把窗玻璃放下,槍口探出窗外,對劫匪喊道:「我是公安局的,閃開!不閃開老子就開槍了!」未等劫匪醒過神來,他朝右前方砰砰開了兩槍。那幫劫匪聽見槍響,趕緊趴在地上猛一滾,滾到河堤下面去了。長山趁機一踩油門,衝了過去。衝過去的同時,宋長玉見那個婦女把孩子扔了,原來孩子是個穿了花衣服的塑料娃娃。越往農村深處開,越不見一點兒燈光,夜越黑,彷彿殺機四伏。宋長玉給槍裡又裝了兩顆子彈。長山說:「哥,虧你帶了槍,不然今天晚上就麻煩了。」

    宋長玉說:「窮鄉生土匪,過去咱們這裡土匪就很多,現在土匪又起來了。帶槍的事不要對別人說,讓別人知道了不好。等一會兒天亮了,我就把槍包起來,放到後備箱裡去。另外,咱們這次回來,好多人都看著咱們,咱們一定要謙虛謹慎。咱們這兒的人毛病太多,你窮,他看你有毛病;你富了,他更願意挑你的毛病。」

    長山說:「這我知道。哥,這次回來,你帶了多少錢?」

    宋長玉說:「這個你不要問,反正夠給咱爹看病的。咱姐侍候咱爹很辛苦,準備給咱姐留一點兒錢。」

    長山說:「我的意思是,咱們回到家也要小心。村裡從台灣回來一個老頭兒,帶回幾千美金,藏在皮帶的夾縫裡,回家睡了一夜,不知怎麼搞的,美金被人偷走了,老頭兒氣得暴跳如雷,趕緊往台灣打長途電話,讓家裡人給他寄路費,他才返回了台灣去。」

    宋長玉說:「到哪兒都得小心。」

    又躍上路面一樣東西,是一隻橫過馬路的野兔。車燈的強光一照,野兔沒有逃跑,反而就地立起身子,兩隻前爪蜷在胸前,像一個驚慌失措的小人兒。長山說了聲兔子,沒有停車,一隻車前輪登地把兔子撞上了。長山估計把兔子撞死了,問要不要下車把兔子撿起來。宋長玉說不要撿,說不定這隻兔子像那個抱塑料娃娃的婦女一樣,也是劫匪佈置的幌子。長山笑了,說哥過於小心了。

    宋長玉說:「小心無大差。」

    他們來到鄉醫院所在的鎮上,天已經大亮。他們沒有回宋家莊,直接奔醫院去了。爹在病床上睡著,還沒有起來。睡在另一張空病床上陪護爹的姐姐,大概聽到了汽車響,趕緊起來了。姐姐說:「爹,爹,長玉長山回來了!」

    爹這才把眼睜開了,嘴一癟咕一癟咕,欲哭。爹嘴裡沒哭出來,兩行眼淚卻從兩個眼角滾下來了。

    姐替爹說話:「咱爹怕見不著你們弟兄兩個。」姐說著。也用手抹眼淚。

    爹問:「俺孫兒揚揚呢,沒讓揚揚回來嗎?」

    宋長玉說:「我們是開夜車回來的,怕趕得太急不安全、沒讓他回來。」

    「你們是開著小臥車回來的嗎?開的是咱家的小臥車嗎?」

    宋長玉說:「是的,我們倆替換著開了一夜才趕到這兒。」

    爹的眼裡放了光,說:「那我得起來看看,我這一輩子還沒有坐過小臥車呢!」

    宋長玉伸手扶住了爹,說:「您還是先躺著吧,小臥車有您坐的。您現在感覺怎麼樣?好些沒有?」

    爹又躺下了,說:「還那樣,人上年紀了,說不行就不行了。正好你們兄弟倆都回來了,你們商量商量,給我預備一口棺材吧!」

    宋長玉笑了一下,說:「您太悲觀了!您不就是血壓高嗎?這個病不算什麼,城裡百分之三十的人都血壓高,吃點兒藥把血壓往下降降就是了。您才六十多歲,我看您的身體狀況,活到八九十歲不成問題。」

    姐不大同意宋長玉的說法,她舉了宋家莊兩個最近的例子,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五十多歲,都是因為得高血壓和腦溢血死的。六十多歲的那一個,正燒著鍋,正往鍋底續柴火,頭突然一低,像一隻瘟雞一樣,不動了。他老婆以為他睡著了,讓他想睡到床上睡去。他沒到床上去睡,卻一頭朝灶膛門口栽去。老婆轉到鍋灶前頭,一拉他一軟,拉了兩次,他就斷氣了。五十多歲的那一個,是正吃著饅頭髮病的。咬下一口饅頭還沒嚼,他就直翻白眼。老婆嫌他沒出息,埋怨他咬得口太大了,讓他趕快喝口水往下衝沖。他仰倒在地上後,老婆還以為是吃饅頭噎的,還用手指頭從他嘴裡往外摳饅頭。摳著摳著,他的嘴就合上了,下面尿了一褲襠。

    聽了姐舉的例子,宋長玉才明白爹為何如此悲觀,前面有車,後面有轍,爹怕合了人家的轍。宋長玉說:「有病就及時看,反正不能拖著。」

    鄉醫院夜裡沒有值班醫生,等到早上八點多醫生上班後,宋長玉找主治醫生瞭解爹的病情。醫生把宋長玉上下打量著,問:「你就是宋長玉吧?」

    宋長玉說:「我是。」

    「幸會幸會!」醫生向宋長玉伸出了手,「你在咱們這裡很有名啊。」

    宋長玉說:「多謝抬舉,我哪裡有什麼名!」

    「有名的人都是這樣,越是有名就越謙虛。」

    「哪裡,我真的不敢當。」宋長玉有些不好意思,把話題引到父親身上,問父親的病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

    醫生說,宋長玉的父親沒什麼大病,就是血壓高一些。

    宋長玉問:「血壓高還用住院嗎?」

    「這個主要是尊重患者的意見,患者願意住院,我們當然不能把患者往外推。」醫生笑了笑,「我不說你也明白,窮人養虱子,富人養醫生,歷來都是這樣。」

    宋長玉說:「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你看我父親是不是可以出院?」

    醫生說:「可以。」

    宋長玉替爹辦了手續,把爹和姐請進小臥車裡。姐說,她也是第一回坐小臥車,坐著就是軟乎。爹問宋長玉,結賬時給醫院交了多少錢?宋長玉說:「這個您就不用管了,醫生說您沒什麼大病,我們就放心了。」

    爹堅持讓宋長玉說說花了多少錢。

    宋長玉說:「不多,不到八百塊。」

    爹一聽就不幹了,掙著身子要下車,說:「住了兩天半醫院,就收了咱這麼多錢,這是什麼醫院!不就輸了幾瓶子葡萄糖水嗎?他們一定算錯了,我得問問去。」

    姐也認為醫院收錢太多了。

    宋長玉說:「算了算了,您問也問不清,花錢消災,權當咱給醫院做點兒貢獻。」

    從鄉里到宋家莊是一段土路,下過雨後的泥巴路雖然干了,但還是沒有被人腳踩平,車走在上面咯咯登登,亂扭亂磕頭。長山說:「這臭路,也沒人修修。」宋長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到路兩邊的小麥正在揚花,一片白茫茫的。一隻米黃色的蝴蝶在麥穗上一展一合地飛,剛落在麥穗上把翅膀豎著收起,翅膀平著一展又飛走了。有小鳥兒在麥子地裡叫,宋長玉聽出來,這種小鳥兒的名字叫蕎麥蟲兒。他突然有了疑問,明明是小鳥兒,怎麼叫蟲呢?蕎麥蟲兒怎麼跑到麥子地裡來了呢?麥地邊上間或還有油菜地,油菜花已落盡了,秧子上結滿了綠油油的角子。

    這條路宋長玉走得最多,也最熟悉。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他就到鎮裡上學,一直到初中,到高中,他來回都是走這條路。在秋雨連綿的季節,他光著腳丫子在泥巴地裡跑,腳窩子裡濺起的泥水能落到他的鼻子上。在火熱的盛夏,他頂著太陽走了一會兒,發燙的路面就把他的很薄的鞋底燙透了,燙得腳底都是熱的。也就是在十幾年前,高考落榜的他,是背著粗布鋪蓋卷從這條路走回家的。十幾年後,還是他宋長玉,卻是坐著自己的轎車回家,世界的變化和一個人的變化,真的很難預料。宋長玉想回顧一下他在十幾年前的樣子,然而過去的樣子模糊得很,沒有一個是清晰的。不知為何,宋長玉競有些傷感。

    車走到村頭,宋長玉看見一個挑著兩隻尿罐子的人迎面走來,這人是支書宋海林。他讓長山停車,推門下來,叫著海林大爺,給宋海林讓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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