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23章 第四章 (4)
    磚瓦廠有個小食堂,在食堂做飯的姑娘叫明金鳳,是村支書明守福的閨女。一天早上,宋長玉去食堂吃飯時,明金鳳對他說,他們家裡有一封信,是從喬集礦退回來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外面寄至紅煤廠的所有信件和村裡訂閱的報紙,都是先送到村支書家裡,村裡人聽說有誰的信,誰到村支書家去取。宋長玉一聽明金鳳說有喬集礦退回的信,臉上一紅,想到一定是他寫給唐麗華的信,馬上到支書家去了。因對老家的村支書印象不好,他對所有的村支書幾乎有了同樣的看法,一般不願到村支書家裡去。因要取信,他不得不去。臨去時他特意買了一盒煙。明支書不在家,只有支書的老婆在家。支書的老婆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大概是她孫子或孫女。宋長玉上前叫了大嬸兒,掏出煙來讓大嬸兒吸。他們老家村支書的老婆是抽煙的,而且煙癮挺大,可以一顆接一顆吸。這位大嬸兒卻不吸煙,說:「我不會吸煙。你是找老明吧?他不在家。」宋長玉說:「聽說有我的信,我來看看。」「信都在堂屋當門的方桌上,你自己去拿吧。我不認字,不知道誰的信是誰的。」

    宋長玉到堂屋的桌前,一眼就把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認出來了,上面寫的是唐麗華收。信封的左上角貼了一個白紙條,紙條上用圓珠筆寫的是:此人已調走。他隨手把信裝進口袋裡了。這樣的信不必看,他也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他也不好意思看。寫信時是一種感覺,看信時又是一種感覺。寫信時他的心是熱的,是提著勁寫的。信周遊了一圈,他的心已冷靜下來,再看那些感情熱烈的句子,他說不定會害臊。再說信是寫給別人看的,他自己看算什麼!收到退信,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信封裡裝的不是信,而是他本人,他走到這裡,走到那裡,人家都不願意收留他,便把他退了回來。他想信之所以被退回來,無非是兩種可能:一種是唐麗華真的調走了;另一種可能是,唐麗華不願意再看他的信,一見信封上是他的字體,就把信給他退回來了。要是後一種可能的話,他和唐麗華的緣分真的盡了。

    他拿了信要走,大嬸兒跟他說話:「我怎麼沒見過你呢,你是新來的吧?」

    「我是新來的,在磚瓦廠幹活。」

    「你是姓宋嗎?」

    「是姓宋。大嬸兒知道我?」

    「你說你姓宋,我就知道了。前些天楊新聲到我們家來了,跟老明說了你不少好話。聽楊新聲說,礦長的閨女跟你好,礦長不願意,礦長就不讓你在礦上干了。我日他娘,礦長個丈人的心怪狠哪!」

    楊師傅幫他說好話,大嬸兒也在替他說好話,到底是鄉下人向著鄉下人。大嬸兒的話說到他心裡,觸動了他的脆弱處,他看著大嬸兒,眼圈不由地就紅了。他由此對明大嬸兒產生了好感。老家那個支書的老婆一身的霸氣,吃屎也要吃尖兒。這個明大嬸兒看著面善,沒有一點支書老婆的優越感,有的是一些農村大嬸的親和力。宋長玉覺得明大嬸兒很像他老家的一個嬸子,嬸子說話家常,很會替人著想,看來明大嬸兒也是這樣。他說:「大嬸兒,沒辦法呀,人在人簷下,不得不低頭,誰讓咱是農村人呢!」

    明大嬸兒說:「農村人怎麼了,農村的好人多著呢!我聽說好多在北京城裡當大官的人都是從農村出去的。依我說呀,小宋你別洩氣,別人看不起咱農村人,你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年輕人只要身體好好的,又有志氣,到哪裡不能吃飯過日子呢!」

    宋長玉說:「大嬸兒,您說話真中聽,真會勸人,我今後就聽您的。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還請您多指點,多照顧。」

    明大嬸兒笑了,說:「我是著不著,挖一勺,哪裡會勸人。你以後有啥難處只管跟我們家老明說,沒事的時候就來家坐坐。像你這麼大,在你娘跟前還是個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哪!」

    回磚瓦廠的路上,宋長玉想到,他在喬集礦發生的事看來紅煤廠的人都知道了。這並不是因為紅煤廠離喬集礦不算遠,煤礦是一個世界,農村又是一個世界,兩個世界相對來說是封閉的,離得很近,互相也不一定通消息。紅煤廠的人知道了他的事,定是因為楊師傅要幫他找活兒干,才把他的事跟支書說了。事情到了農村,總是傳得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就都知道了。從明大嬸兒反饋給他的信息來看,紅煤廠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不是什麼壞事,或者說村裡的輿論對他還是有利的,是向著他的。礦長的閨女為什麼跟他好呢,說明他不一般,有贏人的地方,值得礦長的閨女青睞。跟礦長的閨女好過,好像這也是一種資格。有了這種資格,村裡人對他的注意會多一些,人家要觀察一下,他這個人究竟怎麼樣。這對他似乎是一個提醒,今後他自己要樹立資格意識,一言一行都要講究一些。

    宋長玉還想到,既然明大嬸兒知道了他的事,明大嬸兒的閨女金鳳肯定也知道了。明金鳳既然看到了郵局退給他的信,肯定也看到了唐麗華的名字。這麼大的閨女都是好奇的,不知明金鳳會不會把信拆開看一看,再把信封的封口封上,要是明金鳳把信的內容看了,就不太好了。這樣想著,他把信掏出來,把信的封口處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被拆過的痕跡。

    他到食堂向明金鳳表示感謝。磚瓦廠的人都把明金鳳叫金鳳,為了顯得鄭重,他稱的是明金鳳的全名全姓,說:「明金鳳,謝謝你!是退給我的信,我已經把信取回來了。」

    平常日子,明金鳳大概很少受人感謝,也沒想到宋長玉會到食堂專門感謝她,她吃了一驚似的,滿臉都紅了。她好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羞澀。她好像也不敢看宋長玉,看一下,低眉躲開了。又看一眼,又趕緊躲開了。

    宋長玉心裡一明,又一喜,覺得這閨女有些意思。誰說文明禮貌哪裡都可以講,他的文明禮貌可能把明金鳳嚇著了。為了把氣氛緩和一下,他說:「你媽真和善,說話特別家常,讓人一見就覺得很親切。」

    提到媽媽,明金鳳的神情果然放鬆一些,說話似乎也有了方向,她說:「就我媽好說話,跟誰都是見面熟。」

    「大嬸兒說話在理,我很喜歡聽大嬸兒說話。你忙吧,我不打擾了。」

    磚瓦廠是紅煤廠村裡辦的,屬於集體所有制性質。村裡沒有別的什麼掙錢的項目。買過一個搾油機,開過一個小搾油廠,因為不賺錢,停了。後來又買過一個機器,用黃豆加工豆製品,豆製品的名字叫人造肉。人造肉的銷路好過一段,因附近好多村都搞起了人造肉,人造肉就賣不動了。上頭一再說無工不富,鼓動每個村子都要辦工業。紅煤廠沒有別的工業可以辦,就辦起了這座磚瓦廠。村裡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時,土地沒有完全分完,留下了十幾畝機動地。原說用這十幾畝機動地建一個養豬場,或者利用紅煤廠充足的水源,挖一個養魚塘。結果養豬場沒有建,養魚塘沒有挖,卻建起爐子,樹立起煙囪,燒開了紅磚。

    對此,村支書明守福自有解釋,他說這叫燒磚和挖養魚塘兩不誤,等磚燒得差不多了,養魚塘就挖好了,不然的話,挖出的土怎麼處理呢!現在農村翻蓋房子的人家很多,手裡有了幾個錢,紛紛扒掉草房蓋瓦屋,對磚瓦的需求量很大。因此,紅煤廠磚瓦廠自開辦以來,生意一直紅火而穩定。村外的人對這項生意難免眼熱,也想辦一個磚瓦場,可他們辦不了。因為他們的土地含沙多,團結不到一塊兒,做不成磚。而紅煤廠的土地是黏土地,正好適合做磚瓦。從這個獨特優勢上講,紅煤廠是得天獨厚。這些情況,宋長玉到磚瓦廠不幾天就知道了。宋長玉還瞭解到,廠裡沒有廠長,由明守福代理廠長的職務,廠裡的一切事情,都是明守福說了算。比如有人到廠裡來買磚,一塊磚多一厘錢還是少一厘錢,交現錢還是用煤換,都由明守福定,若見不到明守福的面,就辦不成事。

    宋長玉不可避免地想到唐洪濤,覺得明守福在紅煤廠的地位跟唐洪濤在喬集礦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一手遮天。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圍繞著做生意和賺錢,宋長玉的腦子也在轉。要說紅煤廠的優勢,還有兩個優勢可以發揮,倘把這兩個優勢發揮起來,紅煤廠不用怎麼投入,就可以源源不斷賺錢。這兩個優勢,紅煤廠的人並不一定意識到,身在廬山中,往往不識廬山真面目。他是外來人,旁觀者清,才知道紅煤廠真正的優勢所在。不過他現在不說,不能幫紅煤廠的人出主意。他要看看明守福對他怎麼樣,再決定是不是獻上他的主意。若是明守福對他不錯,不把他當外人,他就把主意對明守福說出來。若明守福像唐洪濤一樣對他不好,就是把主意漚爛在肚子裡,他也不會說出來。兩個主意雖未說出,因他想到了,肚子裡頗有些得意,還有那麼一點激動。他以前以為自己沒什麼經濟頭腦,做生意賺錢的事沒有他的份兒,現在看來不是這樣,他需要對自己重新認識,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潛力。

    磚瓦廠一共只有八九個人,除了兩個看火燒窯的師傅和宋長玉是外地人,別的都是本村人和本地人,其中包括會計和炊事員明金鳳。磚瓦廠派給宋長玉的活兒是做磚坯子。宋長玉的老家也有燒磚窯的,也有做磚坯子的。這裡做磚坯子的辦法跟老家不一樣。老家做磚坯子有一個木製的模具,把泥巴和好了,和得不軟不硬,很到家,模具的斗子裡撒上一些草木灰和細沙,再把泥巴摔進斗子裡,摁實摁平,然後把模具翻過來啪地一磕,磚坯子就做成了,做得四角四正。一個模具一般有兩個斗子,一次能磕出兩塊磚坯子。也有一次能做出三塊磚坯子的模具,那樣的模具很少,除非力氣特別大的人才用得動。這裡通電,做磚坯子是用機器。把地裡的土刨起來,裝進架子車裡,掀起架子車,直接把土倒進磚機的下料口裡,成排的磚坯子就從下面吐出來了。

    這裡的土比較濕潤,有時需要往土裡灑一點水,有時連一點水都不用灑,土裡本身含的水分就夠了。這種做磚坯子的辦法比宋長玉老家做磚坯子省勁得多,效率也高得多。宋長玉具體幹的是往架子車裡裝土,他裝得很快,一掀趕一掀,一會兒就把架子車裝滿了。裝滿了架子車,他本來可以休息一會兒,等空車回來的時候再裝。但他不休息,幫著拉車的人在後面推車。把車推到磚機跟前,他又幫著拉車的人把架子車掀起來,把土往磚機的下料口子裡倒。傍晚,本村和本地的人下班回家去了,他仍不閒著,用掀把撒在路上的土清理一下,把工具收進工棚裡,擺放整齊。見掀面上有泥,他還要把泥擦掉,把鐵掀擦得乾乾淨淨的。那次和唐麗華一塊來紅煤廠遊覽時,他就注意到了這個磚瓦廠,認為磚瓦廠破壞了環境,煙囪裡冒出的煙也污染了環境,與紅煤廠優美的自然風光極不協調。

    他當時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日後竟成了磚瓦廠的一員,也參與破壞環境來了。如果像唐麗華說的,這塊地方像一個一頭秀髮的人長了一塊疤瘌,那麼他現在不是來治疤瘌,而是用鐵掀不斷把疤瘌擴大著。這沒辦法,人一輩子誰都不知道自己會幹些什麼,自己看不慣的事情也不一定就不幹。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才到附近的水塘邊洗洗臉。洗過臉他並沒有馬上站起來,抬頭之際看見了西天的落日,他便把落日看了一會兒。太陽走得越來越遠,卻越來越紅,越來越大。紅到一定程度,大得不能再大,就很快地落下去了。他想讓太陽落慢點,落慢點,然而太陽不但沒有放慢腳步,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快了。當太陽落得只剩下一點紅邊時,他猛然發現,太陽原來並沒有落在西天,而是落進了水塘對岸的水裡,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太陽撈到。他果真把手伸進水裡去了。此時太陽已完全沉沒,水中只剩下一塘的紅霞。他沒有撈到太陽,只沾了滿手的紅霞。他把水撩了撩,珠珠「紅霞」旋即飛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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