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9章 第二章 (3)
    楊師傅認為他心裡有勁,不是久為人下之人,說不定哪一天就升上去了。楊師傅是當地人,他的家離喬集礦只有一二十里。楊師傅跟宋長玉說過不止一次了,等什麼時候讓宋長玉到他家去看看。他們的村子叫紅煤廠。村前有一條小河,河邊有柳樹,河裡是常流水。水裡有魚有蝦,還有螃蟹。村後是一座青山,半山腰有一座古寺院的遺址,半截磚塔還矗立在那裡。有一個著名的知識青年下鄉的電影就是在他們那裡拍的。宋長玉答應過,一定找個機會去看看。宋長玉還是在宿舍裡把信拆開了,其實他內心還是願意讓楊師傅看見,楊師傅既然高看他,他借此也可以對楊師傅作一個匯報,讓楊師傅知道,他是個很爭氣的,楊師傅的看法是對的。在信封拆開之前,他幾乎斷定,裡面裝的是報紙,報紙上登著他的稿子。他的念頭只有這一個方向,沒有別的方向。他的心中充滿美好的期待,連一點不好的準備都沒有。

    他整理一下床鋪,鎮定一下自己,裝作這事很平常,才開始拆信。他把信的四個角顛過來倒過去,見四個角都充實得到邊到角,不知從哪個角拆更合適。他不能從封口那兒撕,一撕傷及裡面的報紙就不好了。他伸出一個小拇指,看看能否用指甲從粘封的地兒揭開。孟東輝似乎等不及了,說:「拿來,我幫你拆!」宋長玉說:「給你!」把信往孟東輝面前一遞,倏地又收回來,「我的信憑什麼讓你拆!拆別人信是違法的,你知道嗎?又不是你的信,你急什麼!」他把信的一角弄開一個小口,用小拇指的指甲挑開一個洞,把小拇指探進洞裡,才以指甲代刀,一點一點從拆封處把信封挑開了。信封一開,宋長玉就看見了,裡面裝的果然是白紙黑字的報紙。往外面抽報紙時,他的手稍稍有些抖。報紙被折疊成一個長方形的方塊,他把方塊打開,裡面還有一張信,信下面是他寄出去的稿子,這是怎麼回事?他用信壓住稿子,稿子壓住報紙,先看信。

    孟東輝吃沒趣不當事,又著急了,說:「你先看信,讓我看看報紙。」

    這回宋長玉還沒說話,楊師傅先說話了:「小孟,看你急的,讓小宋看完再說嘛!」

    孟東輝有些賭氣似地,蹬掉鞋躺到床上去了。

    信是唐勝利寫來的,說稿子收到了,謝謝宋長玉對《礦工報》的支持。但同樣的稿子已有別的通訊員寫了一篇,他的這篇就不採用了,很抱歉。唐勝利說,看了宋長玉寫的稿子,覺得宋長玉的文字基礎還是不錯的,望宋長玉繼續為《礦工報》寫稿。唐勝利給宋長玉寄報紙是「順便寄去一張報」,說報上載有關於「雨中送傘」的稿子,供宋長玉參閱。一切都明白了,唐勝利給他寄了報紙是不錯,但報紙上登的是別人寫的稿子,不是他寫的稿子,他白激動了一場。稿子原樣去,又原樣回來,不用看,一個字都不會少。因稿子到外面的天地轉了一圈,他覺得稿子的面目有些陌生似的,不好意思和稿子打照面似的,把稿子和信一起放到枕頭下面去了。他把報紙打開,很快在第二版找到了那篇稿子,並很快看完了。見報的稿子乾巴巴的,除了有傘的數字,連一句出彩的詞都沒有。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寫的稿子好多了。宋長玉有些洩氣,本來什麼都不想說了,想躺下睡覺,知道楊師傅和孟東輝還在等他報告結果,如果他什麼都不說,有點說不過去,也顯得他太沒風度,太經受不起挫折,於是他說:「報上登的不是我的稿子,是別人寫的稿子。我們寫的是同一件事,人家先寫出來,先寄到報社,當然先登人家的。」

    孟東輝需要的好像就是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結果才與他的想法相吻合,他說:「我早就知道,你不認識報社的人,人家根本不會登你的稿子,你寫了也是白寫。」

    宋長玉說:「話不能這樣說,什麼事情都有個先來後到。你到食堂排隊買飯,後來的人加塞兒加到你前面,你幹嗎?」

    「這跟排隊買飯不一樣,排隊的時候大家都看著呢,你寄去的稿子誰看見了,人家想說誰在前面,就說誰在前面。」

    「你這樣說,是你自己有問題,反正我相信編輯,相信唐勝利。你知道唐勝利是誰嗎?」

    孟東輝說不知道。

    「連唐勝利都不知道是誰,你還瞎說什麼!我估計楊師傅肯定知道。」

    楊師傅說:「我聽說過,唐勝利是咱唐礦長的兒子吧?」

    宋長玉說:「正是他。」

    楊師傅問:「怎麼,你認識唐礦長的兒子?」

    宋長玉沒說認識不認識,說:「這是唐勝利給我寫的信,你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楊師傅接過信,先把下面的名字看了,證實說:「沒錯兒,是唐勝利。」楊師傅把信也看了一遍,說:「唐勝利說你的文字基礎不錯,還讓你繼續給他寫稿呢,你就接著寫吧。」

    孟東輝從床上下來了,說:「給我看看。」把信從楊師傅手裡要了過去。他最關心的不是信的內容,也是唐勝利的名字。他把唐勝利的名字在嘴裡咕噥了兩遍,問宋長玉:「你什麼時候認識的唐勝利?沒聽你說過呀!」

    宋長玉說:「這有什麼可說的!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就你這張老鴰嘴,不知道比知道還好一些。」在此之前,宋長玉對孟東輝是這麼認為的,也對孟東輝保持著警惕,他暗暗追求唐麗華的事準備一直對孟東輝保密。他懂得,不起好作用的人,往往是和自己相熟的人,是身邊的人。孟東輝是他的老鄉,難免從各方面跟他比,比來比去,就不會有什麼好事。定是他覺得稿子被退回丟了一些面子,想把面子挽回一些,也是想把受到的打擊轉移出去,轉移到孟東輝身上,讓孟東輝知道他是誰,他沒有管住自己,沒有堅持保密,又把唐麗華說了出來。他問孟東輝:「你不知道唐勝利是誰,總該知道唐麗華是誰吧?」

    孟東輝說:「唐麗華我知道,不就是唐洪濤的閨女嘛,不就是天天摁住人家的屁股蛋子給人家打針的那個護士嘛,怎麼,你跟她也認識了?」

    太不像話!孟東輝用這樣的口氣和這樣的語言說到唐麗華,讓宋長玉甚為反感。在宋長玉的心目中,唐麗華近乎神聖,近乎天仙,是那樣的冰清玉潔。唐麗華的護士工作也有著天使般的性質,容不得別人有半點輕視。他說:「你怎麼說話呢!什麼話到了你嘴裡,就跟到了屁眼子裡差不多,一出來就成了臭屁。」

    孟東輝嘿嘿笑了,說:「我說錯了嗎?實話不好聽就是了,我一點都沒說錯。你說,唐麗華在給人家打針時,是不是先叫人家往下脫褲子?」

    「閉上你的臭嘴!」

    「不是我說,要是我當著礦長,說什麼也不會讓我閨女幹那種跟人家打針上藥的工作,我要讓我閨女干最好的工作,全礦的工作盡她挑。」

    「你還想當礦長,當推糞球子的屎殼郎還差不多!」

    「當屎殼郎也不錯,屎殼郎有翅膀,想飛到哪裡飛到哪裡。」

    「閻王爺真是瞎了眼,給你披一張人皮幹什麼呢,為什麼不扔給你一張屎殼郎皮呢!」

    孟東輝也認為閻王爺瞎了眼,他對閻王爺很有意見。孟東輝沒有問宋長玉跟唐麗華怎麼認識的。按孟東輝的脾氣,他是要問的,不問清楚,他心裡放不下,會跟自己過不去。這一次,他有些違背自己的脾氣,沒有往下問。他或許是不願意給宋長玉提供顯擺的機會,或許是怕自找打擊,只說了一句:「我老鄉可以呀,連唐麗華都認識了!」「就把信還給了宋長玉。」

    人家宋長玉參加礦上的通訊員學習班了!哪個宋長玉?就是那個白淨臉,天天在澡塘裡用洗頭膏洗頭髮的傢伙。噢,知道了,那小子長得有點像娘們兒。通訊員學習班是幹啥的?不知道,聽說是學習耍筆桿子的。那,學習完了還回來挖煤嗎?挖個球,再挖就該挖墨水了。我早就看出來了,那小子不會安心在井下挖煤,鑽窟窿打洞也得調到井上去。眼氣人家了吧?有本事你也鑽窟窿呀,又沒人攔著你不讓你鑽。我倒是想鑽呢,哪裡有窟窿讓我鑽,我鑽你的窟窿還差不多。還是回去鑽你嫂子的窟窿去吧,你嫂子下面的窟窿大,一下子能鑽進你們哥兒兩個。你哥說,我先鑽。你說,等等我。你嫂子說,別爭了,你們一塊進來吧!

    在收到唐勝利來信的一個星期後,好運降臨到宋長玉頭上。這天晚上睡覺之前,小馬到宿舍來找他,讓他到康隊長辦公室去一趟。他問現在就去嗎?小馬說,現在就去,康隊長在辦公室等他呢!孟東輝抓機會抽出一支煙給小馬吸。小馬說不吸了,吸得太多了。走到門外,小馬把宋長玉的後背擁了一下,說:「老弟,好事兒。」宋長玉站下,回頭望著小馬,想讓小馬告訴他什麼好事兒。他的想像的力量是有一些的,可這一次他實在想不出小馬說的好事兒指的是什麼,好事兒大概超出他的想像力所不能及的範圍了。小馬沒有提前告訴他。有些事情該誰告訴就是誰告訴。小馬說:「還是讓康隊長告訴你吧!」

    康隊長笑著握了他的手,說:「小宋,祝賀你呀!」

    宋長玉沒問祝賀什麼,等康隊長說。

    「你都知道了吧?」

    宋長玉搖頭,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唐麗華沒告訴你嗎?我想著她會告訴你呢!」

    「康隊長又在開玩笑。」

    康隊長這才把好消息告訴宋長玉了。礦務局宣傳部的新聞科,要在喬集礦辦一期通訊員學習班,為期十天。目的是培養骨幹通訊員,擴大通訊員的隊伍,逐步在全局建立通訊網。礦宣傳科的杜科長給康隊長打電話,希望采煤三隊的宋長玉能到學習班參加學習。因為新聞科強調,學習班最好能吸收在采煤一線的通訊員參加學習,宋長玉正好符合上級所要求的條件。康隊長說:「從明天起,你就不要下井了,明天八點鐘準時到宣傳科向杜科長報到。隊裡按正常出勤給你算,每天照記井下工。你到學習班好好學習,學成了好好替咱們隊吹吹。」

    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宋長玉說:「謝謝!謝謝康隊長!謝謝康隊長的栽培!」

    康隊長說:「你不要謝我,要謝應該謝杜科長,是他點名讓你去的。小宋你別看我不識字,我還是很愛才的。經我的手,已經送出去好幾個有能才的人了,有的當了科長,有的當了書記,都很有出息。你知道礦務局宣傳部新聞科的李科長吧,他就是從咱們采煤三隊出去的。他是下到礦上來鍛煉的知識青年,他的女朋友小高也是和他一塊兒來的知識青年,他在采煤隊上班,小高在食堂上班。小高長得很漂亮,礦上打小高主意的人很多。眼看他的女朋友快要保不住,我先讓他入了黨,又瞅個機會推薦他到礦務局黨校學習。這下就行了,他學習完就調到礦務局宣傳部了。小高也跟著調走了,調到礦務局廣播站當廣播員。兩人結婚時,還到礦上來看我,給我送喜糖,送喜煙。好,喜糖我吃,喜煙我吸,給別人鋪路搭橋,別人美氣,我心裡也美氣。以後見到李科長,你就提我康駱駝,你就說你是喬集礦采煤三隊的,我保證他高看你一眼,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了。康隊長您的話我都記住了,有機會我一定寫寫您。」

    「你不要寫我。我一個大老粗,說粗話,辦粗事,沒什麼可寫的。」他招了一下手,讓宋長玉離他近點,小聲對宋長玉說:「你抓住這個機會,在學習班好好表現表現,等學習班結束,爭取留在宣傳科工作,那樣的話,說不定你能提前轉正。要是一轉正,一切都好說了,我的話你明白吧?」

    宋長玉點頭表示明白。

    康隊長哈哈笑著,改用大聲說話:「小伙子,高興歸高興,不要睡不著覺。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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