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6章 第一章 (6)
    「你不是說你未婚嘛,老婆是從哪兒出來的?」

    孟東輝笑了:「那是蒙他們的。我說我沒老婆,礦上也不會給我發一個。」

    楊新聲也問宋長玉:「小宋,你以前是不是沒用過傘?」

    宋長玉承認:「是沒用過。」

    長這麼大,宋長玉第一次擁有了一把雨傘,一把新雨傘。天每年都下雨。天不管誰家有傘,誰家沒傘,只管下它的。宋長玉出生一二十年,沒用過雨傘為自己遮過雨。如果把雨傘算作全家的財產,這也是他們家的第一把雨傘。他在家上學時下雨怎麼辦呢?下小雨,他什麼都不帶,跟同學們一起在上學路上跑來跑去。下大雨,他就戴上斗笠,披上父親為他勒制的蓑衣。父親手裡沒錢買雨傘,可父親手很巧,能把河坡裡的蓑子草採來,勒成防雨的蓑衣。父親每年秋後都勒制一兩件新蓑衣。後來他嫌蓑衣太難看,同學們說他像刺蝟,他就不披蓑衣了,下大雨時頂一塊剪開的盛化肥的塑料袋子去上學。在他的記憶裡,一個堂叔家有傘,先是一把紅紙傘,後是一把黃油布傘。紅紙傘是堂嬸子作為嫁妝從娘家帶來的,堂嬸子對其珍惜得很。

    堂嬸子去走娘家,不管是陰天,還是出著太陽,他都是先把紅紙傘抱在懷裡。紅紙傘好像不單是遮雨用的,還象徵著一種財富,一種地位,一種榮譽。下雨的同時,風稍大一點,堂嬸子就捨不得打傘了,怕風把她的紙傘刮壞。她寧可把頭髮淋濕,把衣服淋濕,也要保護她的傘。堂叔有時晚間出門,也願意把紅紙傘帶上。他帶紅紙傘是預備派更大的用場。據堂叔說,紅紙傘是避邪的,夜裡若碰見小鬼兒擋道,只須把紅紙傘拿出來,沖小鬼兒那麼一開一合,一合一開,小鬼兒就會嚇得退避三舍。這麼說來,紅紙傘又成為一種神物了。既然視為神物,堂叔在雨後把傘拿出來在院子裡撐開晾曬時,就不許小孩子碰。宋長玉他們剛要近距離地把紅紙傘看看,堂叔就喝令他們離遠點,還說「興瞧不興招,一招把手燒」。

    紅紙傘用壞了,堂叔家又添置了一把黃油布傘,黃油布傘要比紙傘結實得多。每年秋後,堂叔都要在傘面上刷一遍桐油,弄得滿院子都是桐油的香味。不管是紙傘還是布傘,堂叔堂嬸子從不借給別人用,誰張口借也是白張。宋長玉記得很清楚,一個秋雨天,母親聽說姥娘生病了,要去看姥娘,就去找堂嬸子借傘。堂嬸子正支吾著,沒找到理由拒絕,這時堂叔說話了,堂叔說他一會兒也要出門,也要用傘。傘不借也罷了,母親還聽見堂叔在她背後說:「想用傘自己買,沒見過下雨天借傘的。」母親因此很生氣,說一輩子不打傘,看看能過不能過。由傘想到母親,又由母親想到傘,他想這把傘他乾脆別用了,等什麼時候回家探親時把傘捎給母親,母親一定會很高興。這把傘用了也沒關係,他可以另外給母親買一把新傘,要買大紅傘面、紅彤彤的那一種。反正他現在是每個月都能領到工資的人,買一把傘花不了多少錢,連一個月工資的十分之一都花不完。

    看來還是有工作好啊!要是還在老家,別說下雨,就是下冰雹,下刀子,誰會給老百姓發傘呢!就沖這一點,他也要在礦上留下來,再也不能回老家去了。這麼一對比,宋長玉心裡一動,似乎也來了靈感,他的靈感雖說不像唐礦長的靈感那麼宏大,那麼帶有全面性,但他的靈感也是靈感,也有類似靈光的東西在腦子裡倏地一閃,也是血液的浪花飛濺的結果,也讓他激動不已。好多人都不相信靈感的存在,不知道靈感是個什麼鬼東西。宋長玉或許也沒聽說過靈感這個專業性很強很虛幻的詞語,但一種由感而生的意念的確使他有了激動的表現。他臉色漲紅,手稍微微發抖,很想大喊一聲:「太好了,就這麼辦!」他不會喊出來,能夠克制自己。他頂多在床前原地轉兩個圈子,或仰躺在自己床上,把身體折疊起來,雙腿代替雙臂舉過雙肩,舉過頭頂,做出一種類似振臂歡呼的舉動。稍事平靜,他就拿出紙和筆,把「就這麼辦」往紙上落實。他這次不是給唐麗華寫信,是要給《礦工報》寫稿子。

    唐麗華承認他有才華,為他明確指出了一條路,讓他給《礦工報》寫稿子。他得聽唐麗華的話,盡快寫出一篇稿子來。唐麗華讓他寫稿子,是對他的期望,他不能辜負唐麗華的期望。也可以說是唐麗華對他的考驗,他得向唐麗華交上答卷。上次和唐麗華交談之後,他心頭春風鼓蕩,怎麼也睡不著,爬起來又給唐麗華寫了一封信,也就是第五封信。唐麗華是說過不讓他再浪費才華,可如果因此就不再給唐麗華寫信,未免顯得過於老實,甚至有些傻了。正因為接連寫信,唐麗華才知道了他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他才有理由和資格與唐麗華交談。要是不寫信,唐麗華哪裡會知道他是何許人呢!信是他精心設計、搭建的通向唐麗華的橋樑,通過這座橋樑,他才能由此岸到彼岸,實現與唐麗華的相會。唐麗華各方面的條件是比較優越,但再優越她也是一個姑娘家。

    對於一個姑娘家的心理,宋長玉還是能理解一些的,這就是,哪個姑娘不懷有春心呢!不希望小伙子追求她呢!不喜歡收到多多的求愛信呢!唐麗華對他的信又不反感,他沒有理由不繼續給唐麗華寫信。在這封信裡,他把與唐麗華交談的過程重新描述了一遍,也就是以文字的形式重現當時的情景。他寫到了唐麗華的微笑和聲音,稱唐麗華具有大家閨秀的風度。他把自己寫得很緊張,說由於當時太激動了,以至連話都不會說了,該表達的感激之情都沒有好好表達。借寫信的機會,他一再感謝唐麗華對他的鼓勵,感謝唐麗華為他指出了前進的方向和奮鬥的道路。他說,在此之前,他眼前茫然一片,沒有一個人給他指過路,包括他的父母似乎也對他愛莫能助。現在老天終於開眼了,終於有人給他指路了,指路人就是唐麗華。

    他提到了唐麗華把哥哥唐勝利的名字告訴他,說這對他來說是莫大的信任!寫到這裡,他有些自我譴責似的:「你不過是個小小的采煤工,要什麼沒什麼,而人家是礦長的千金小姐,憑什麼讓人家給你這麼大的信任呢!」他使用抒情的筆調,接著把筆頭子一轉,轉到自然界去了。他寫到徐徐的春風,明媚的陽光,和綠色大地的一派盎然生機。他說對他來說,唐麗華的話語就是春風,目光就是明媚的陽光,唐麗華為他指出的道路就是灑進他心田的雨露。信的最後,他向唐麗華表示了決心,一定要寫出稿子來。這封信他沒有再到鎮上的郵政所去寄,到醫院直接交到唐麗華手裡去了。因屋裡還有一個護士,唐麗華問他:「稿子寫完了?夠快的呀!」他也不能否認是稿子,說:「寫完了,請您批評指正。」唐麗華當時沒有拆信封,把信裝進護士服的口袋裡去了。宋長玉注意到,唐麗華往口袋裡裝信時臉上紅了一下。這個信號非常重要,表明他們之間似乎已經有了秘密,並對秘密達成了某種默契。

    宋長玉所寫的稿子內容是有關雨中送傘的,他覺得這個題材很好,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他聽人說了,給全礦職工發傘是唐礦長的主意,那麼他寫礦上給工人送傘,就等於寫唐礦長給工人送傘。而唐礦長是唐麗華的爸爸,若稿子能發表,唐礦長會喜歡,唐麗華也會喜歡。一稿能討兩個好,既討了唐礦長的好,也討了唐麗華的好。真正開始寫稿子了,他才知道寫稿子不是那麼容易。寫稿子不像寫信,寫信時,他腦子裡裝著一個具體的對象,這個對象就是唐麗華,他揀好聽的話說給唐麗華就行了。寫稿子他不知道對象是誰,低頭是白紙,抬頭是牆壁,他腦子裡彷彿是虛空的。在學校裡,老師教過他們如何寫信,他懂得寫信的格式。可老師從來沒教過他們如何寫稿子,他不知道寫稿子的格式是什麼。在使用語言方面,寫稿子與寫信恐怕也不一樣。寫信有點像說悄悄話,有著私密的性質。寫的稿子得能上廣播,能登報紙,有著可以廣泛宣傳的功能。

    稿子外面像裹著一層堅硬的外殼,他沒有鑽進外殼的鑽頭,也沒有砸爛外殼的鎯頭,看來很難搞進去。他曾看見過《礦工報》,那是孟東輝從外面買回一隻醬豬蹄,《礦工報》是作為醬豬蹄的包裝紙被孟東輝帶回宿舍來的。《礦工報》被揉得皺皺巴巴,弄得油膩麻花,兩面的黑字胳膊腿兒像是重疊在一起,幾乎分不清字跡。不過報頭處《夏觀礦工報》幾個大字還是很醒目。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那張小報,並知道了礦務局不光出煤,還出報紙。別看報紙不大,在礦上的知名度卻很高,很多人都看過《礦工報》。他們對一些全國性全省性的大報不怎麼重視,見到《礦工報》卻要看一看。和尚不親帽子親,難得的是報上說得都是煤礦的事。弄得巧了,他們有可能在報上看到一個熟人的照片,或一個工友的名字。宋長玉想拿《礦工報》參照一下,看看稿子應當怎麼寫。他往孟東輝床下瞅,希望那張《礦工報》還在。孟東輝床下亂七八糟的,有木板,有鋼筋,卻沒有那團報紙。

    孟東輝是一個善於利廢的人,報紙包了豬蹄不算完,他或許又利用廢報紙擦屁股了。沒有可模仿的稿子,宋長玉只能按自己對稿子的理解,硬著頭皮寫。他結合自己的體會,是從自己的角度寫的。他說他從小就喜歡傘,做夢都想有一把自己的雨傘,只是節省慣了,遲遲捨不得花錢買雨傘。淋雨的時候,他對自己說該買把傘了。天一晴,他就把買傘的事放下了。寫到這裡,他虛構了一個情節。說有一次因為淋雨著了涼,他感冒了好幾天,雖然還有點發燒,但他一天都沒有影響上班。現在好了,礦上給每個職工都發了一把傘,他再也不用淋著雨上班了。怎樣稱讚礦領導的善舉呢?他想起聽到過的兩句歌詞,叫「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把這兩句歌詞寫上了。想想,覺得不妥,這兩句詞人們唱得太多了,不新鮮了,加上毛主席也已經逝世了,再把送傘的事歸功於毛主席,恐怕也不大合適。得,那就寫上感謝礦長唐洪濤,唐礦長真是我們貧下中農,不,真是我們礦工的貼心人哪!

    稿子寫完,宋長玉看了一遍,覺得很生澀。唐麗華誇他寫的信語句通順,可他一寫成稿子就不太通順了,顯得疙裡疙瘩的。然而再疙瘩也是稿子,不是信,有了稿子,在唐麗華面前就可以交代了。

    為了明白無誤地顯示他這次寫的是稿子,而不是信,宋長玉只把稿子稍微折疊一下,沒有裝信封,就給唐麗華送去了。這次屋裡沒有別的護士,只有唐麗華一個人。唐麗華那會兒也沒做什麼事,坐在椅子上,扭臉看著窗外,像是在出神。宋長玉心跳加快,覺得這是一個和唐麗華單獨交談的好機會。他向唐麗華問好時,聲音似乎也有些發顫。

    唐麗華扭過臉來,沒從椅子上站起來,也沒有像他想像得那樣熱情。唐麗華問:「你怎麼又來了?沒傷沒病地老往醫院裡跑什麼!」

    宋長玉說:「我把稿子寫出來了。」

    「是嗎?那好呀!」

    「我以前沒寫過稿子,請您給看看,提提意見。」說著把稿子展開,雙手捧著往唐麗華面前遞。

    唐麗華不接,說:「你讓我看處方還可以,讓我看稿子淨是瞎耽誤功夫,我提不出什麼意見。」

    「哪能呢!您看得報紙多,您的哥哥又是報社的編輯,您看稿子的水平一定很高。」他把稿子攤在唐麗華面前的桌子上,堅持讓唐麗華看,「在您的鼓勵下,我才開始寫稿子。我現在需要您的鼓勵。」

    「我的鼓勵有那麼重要嗎?」唐麗華質疑似地笑了一下。

    「當然重要了,反正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沒有您的鼓勵,我根本沒勇氣寫稿子。」

    「那我以後別打針了,開個鼓勵店,天天鼓勵人算了。」

    唐麗華還是把稿子拿起來了,她看得不是很仔細,一翻兩翻就把稿子看完了。唐麗華的評價是:「我看挺好的,你挺會拍馬屁的。」

    聽唐麗華說他會拍馬屁,那馬自然指的是唐麗華的爸爸唐洪濤,宋長玉禁不住笑了,說:「唐麗華,您太幽默了!」

    唐麗華還有話說:「真的,我提不出什麼意見,你還是拿到宣傳科,讓杜科長他們看看吧,寫稿子他們才是行家。」她把稿子還給了宋長玉。

    宋長玉想起上次跟杜科長要稿紙而未得的事,對去不去宣傳科有些猶豫。

    唐麗華看出了他猶豫,說:「我聽我哥說過,他們收到的稿子都要經過各單位宣傳科蓋章,沒有經過審查蓋章的稿子,他們一般都不發。」

    既然如此,宋長玉只得再去宣傳科。這次有稿子作為交換條件,也許可以向杜科長要到稿紙和信封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