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21章 :第一次握手
    寒假回家,我見到誰眼裡都閃著淚花,都是親人。親哪!家人親、親戚親、同學親、場部領導親凡是認識的人都親,就連狗、馬、牛、羊和草地牛糞火早晨的炊煙都親。我本來十幾年就像圈養的羊一樣,很少出遠門,離開草原和爸媽,這一下一出去就是半年。我懷疑如果回家的那個晚上碰上狼群我都要去親一下。

    不過回家的那個晚上讓我震驚的還是老譚頭的跟我握手。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握手。我剛剛在我爸的馬車上下來,就見老譚頭走了過來,我親熱地看著他,剛叫一聲譚大爺好,就見他很親切友好地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雙飽經人世滄桑的有力大手,就這樣他用早年在俄羅斯已經習慣的禮儀,握住了我這大學一年級學生幼稚的嫩手。蘇聯的影片我看過很多,所以我斷定老譚頭的握手絕對是純正的俄羅斯風度。這時很多人都圍上來了,但是我仍然戀戀不捨地握著老譚頭的手,顯得極其驕傲,甚至驕傲得有點傲慢。我在老譚頭的手中真正感覺到了作為一個大男人的價值。我當時激動得眼含淚花,內心充滿了感激。這第一次握手,是以老譚頭為代表的長輩一代,對我進入成年人行列,舉行的一個重要禮儀,並且給了我一個與眾不同價值肯定。我感覺到了自己不是一個平凡的成年人了。

    這時我媽把我摟了過去,看到了我的淚花,她說:我兒子心腸熱,見到媽就哭,想媽了吧?

    老譚頭順勢把我推向我媽,去跟你媽親熱一下吧,兒子不能離開媽的胸懷太久,就像羊群不能太久離開草地一樣。在老譚頭的身邊生活了近二十年,這時,我猛然間才感覺到他老人家的內心很寬很深,這是一個博大的男人。他像一本深奧的古書一樣吸引住了我,讓我產生了強烈的閱讀慾望。

    那天晚上,我跟家裡人在一起喝了酒。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杯草原白酒。酒很辣,但是我卻喝得極其豪邁。我跟我哥一起給我爸敬酒,給我媽敬酒,然後又跟我哥乾杯。那些小兄弟們還不夠資格就只能在一邊觀戰了。本來我也沒想到要喝酒,我爸說:多加一個酒杯,咱們家又長大了一個男人。

    寒假裡,我幾乎每天跟老譚頭在一起。讀了大學就等於蹬上了一座高山,登高望遠,這時才看清了另一座山上的風景。老譚頭的學養、閱歷讓我折服。他是三十年代老北京大學的畢業生,也是學中文的。翻看他家裡的藏書和馬叔送給我的書,老譚頭說都已經是舊學問了,他說,從今後就從我借書看,以前他借書給我,以後我就要借書給他。這就是禮尚往來的君子之道。我很高興這種交易。老譚頭的過人之處就在這裡,他對我的每一個舉止言行,我都感到受到了尊重和鼓勵,我總覺得他才是我的老師。不僅僅為我解惑,更重要的是潛移默化的氣質影響,讓我回到學校,就是後來走向社會都覺得有價值、實用。現在人們評價我為人處世既老道又大度的這種氣派,裡面就蘊藏著老譚頭的功力。我看古龍小說,他寫的那些功夫深不見底,又隱藏於民間的像玄機老人那樣的武林高人時,我總要想到老譚頭。他給我講的每一個字,我都當作武林秘笈,收藏在心裡,然後在日後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進行心法磨練。

    每次我去老譚頭家,我都看到他坐在炕上,靠著窗子曬陽光。他瞇著眼睛似睡非睡。譚大娘叫他時,總是說老頭子人老不中用了,迷糊了。不過我看他倒沒迷糊,他是在思考、回味幾十年的滄桑人生或者是更久遠的人類歷史。草原上傳說老譚頭要平反了,馬上要回北京當大幹部去了。我想可能是真的。我的寫作概論老師邵正午教授就是右派平反回來的。

    我放寒假回來,由於常上老譚頭家裡去,外面給老譚頭就又多了一個傳說。傳說說:老譚頭要招大學生巴拉為女婿。也就是說我要和二丫訂婚。這事傳到了我媽的耳朵裡去,別人又向她求證。她說不知道,回來讓我交代。當時我媽顯得心情很壞,沒好語氣地跟我說話。我知道即使我跟二丫訂婚我媽也是不會反對的,她喜歡二丫。但是這麼大的事不跟她說,她感到母親的權威受到了嚴重的挑戰。我跟她說:沒有的事,純粹是撲風捉影,不但沒有,我連想都沒想過。我媽相信我了,果然,她說你要跟二丫還真是不錯的一對。她小的時候也吃過我的奶水,你倆同歲,都是屬虎的,虎虎相生,將來日子肯定興旺。我說,我對二丫不感興趣,我是對他爸老譚大爺感興趣。老譚大爺的學問和做人的魅力吸引我。我去譚家是和老譚大爺探討學問。我說我還有三年半才讀完大學,先不談這個。學校老師不讓。不用說老師不讓,就是後來回學校我跟馬姐說了,她都反對說:傻,急啥。

    傳說一出來,我就覺得很尷尬,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所以我也就迴避,不太上老譚頭家裡去了。為了怕誤會,我就騎著馬不停地跑同學家,跟同學喝酒常常不回家。我覺得酒這個東西就是一個魔鬼,只要你沾上它,它就會纏上你,讓你丟丟不得,甩甩不掉,又愛又恨,好忙壞忙,它都能幫上你。多年來,我對酒深深地怨恨,又深深地感激。曾經幾度,戒了喝,喝了戒,反反覆覆藕斷絲連,糾纏不休。

    那幾天老譚頭也不找我。快開學了,老譚頭叫二丫來叫我。我見了二丫感到很不好意思。二丫也是羞答答的,我們本來是同學,要講青梅竹馬,倆小無猜,我們真是標準答案。我今天看她,秀氣的身條,白裡透紅的臉真是很美麗。她就是與我們草地的粗壯結實的蒙古女人不同,於是癢癢的我就有了惻隱之心。本來我們倆從小就在一起玩大的,又是同學,互相心中沒有障礙。常常隨便打鬧、開玩笑,有時又像兄妹一樣互相照顧,彼此很輕鬆自如、沒有顧忌。別人這麼一說,學師範教育的我明白這在心理學上叫暗示,說白了就是經別人提醒,當事人恍然大悟。都長大了,我們倆個還真挺合適。

    在路上,我和二丫彼此看了一眼,互相一笑,心裡有話,誰也沒說。我本來想關心一下二丫的複習情況,話到嘴邊,就顯得笨拙了。我想算了,索性就關上了大門,免開尊口。但是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或者像古代丟斧子的那家鄰居,我不但感覺斧子像我自己偷的,我還真希望我能偷二丫這把斧子。我們羞羞答答別彆扭扭地走了一路。

    老譚頭見了我說要開學了吧。我說是明天就走。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帶給你們的寫作老師邵正午教授,他是我在北京時的好友。我一聽振奮了,也來了勇氣,就添枝加葉地把傳說中我和二丫的故事說了出來,他聽了淡淡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順其自然吧,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老夫不管。

    我如釋重負,卻也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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