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師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她第一天給我們上課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迷我的女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但是我就覺得她比我們家裡的任何親戚都親。馬老師的身上有一種味道，好像是帶杏仁苦味的雪花膏。我很喜歡聞她身上的這種味道，也喜歡親近這個比我至少大十歲的老師。但是無論我怎麼把自己的才華和功夫都用在語文課上，讓我的成績在班級是最好的，馬老師還不是最喜歡我，她甚至有時都不注意我。上課時我的目光一分鐘都離不開她的臉，她卻很少看我。走下講台，她微笑著到其他同學身邊看他們寫作業，卻很少到我身邊來。為了聞她身上的味道，讓她注意我。我常常故意把作業答錯。
比如翻譯古文「皆指目陳勝」，正確的譯文是：都用眼睛看陳勝。我翻譯成：都看陳勝的眼睛。在課堂上講作業時，馬老師注意我了，她很生氣地讓我站起來，讓我講為什麼都看陳勝的眼睛？我說可能是陳勝上火了，眼睛紅了鬧眼睛了。同學們滿堂大笑，馬老師氣得暴跳如雷、花容失色。我看她那生氣的樣子非常著迷，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後來長大了走出草原，談戀愛時每次氣得戀人又哭又鬧，我的心裡就像樂開了花一樣，我喜歡看我喜歡的女人生氣，女人只有生氣的樣子才能撼動得我心旌搖曳，讓我狂野的心產生憐憫。後來陳勝鬧眼睛的故事成了我的經典故事，據說二十幾年過去了，這個故事還在我家鄉的草原中學流傳。當然同時流傳的還有貴州小毛驢的故事。
馬老師在教《黔之驢》時，她叫學生自己用自己的話很通俗地講出這個故事。馬老師叫我起來講述。下面就是我巴拉站起來就瞪著眼睛面對老師和同學講的瞎話。
巴拉說：貴州那個地方沒有小毛驢，是一個沒事幹的人用船運來的，運來了小毛驢沒有用，就把它放在了樹林子裡，老虎來了見是跟自己一樣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老虎每天在傍邊觀察它，發現他只有三招：瞎喊叫，尥蹶子，拉屎撒尿，於是上去就把小毛驢咬斷脖子吃了小毛驢的肉，走了。
我一敘述到小毛驢全班同學就笑。
馬老師說巴拉你不念小毛驢行不行？
巴拉說：就是一頭小毛驢為啥不念馬老師？
馬老師說你怎麼知道是小毛驢，你就念是驢不就行了。
巴拉說：是驢也要分大驢和小驢，我們家的習慣是大驢就叫大驢，小驢就叫小驢。書上沒寫大驢我看就是小毛驢。
馬老師說書上也沒寫是小毛驢呀。
巴拉說：馬老師我看一定是小毛驢，他們用小船運去的，大驢怎麼能行，不把小船壓沉了。
馬老師有點火了：他們就不能用大船去運大驢？
巴拉驢勁上來了比驢還強：書上沒寫著用大船運大驢。
馬老師簡直有點哭笑不得了：小巴拉你這個一根筋，你就那麼喜歡小毛驢，大驢到哪裡去了？
巴拉說：大驢在家里拉車幹活，誰能那麼傻把大驢拿那麼遠去玩，我們都不知道貴州在草原的哪裡，拿去了還要給老虎吃掉，真是可惜。
馬老師說：巴拉那個被老虎吃掉的又不是你們家的驢。
巴拉說：老師那是你們家的驢？
馬老師說：也不是我們家的驢，是古代的驢。
巴拉說：馬老師是古代誰家的驢呀，
馬老師說：馬老師是現在的人，不是古代誰家的驢。
巴拉說：馬老師，我覺得不管是誰家的驢，一頭小毛驢也不能白白喂老虎吃掉呀。
馬老師說：巴拉這是古人講的道理，根本就沒有運毛驢到貴州去這回事。
巴拉假裝大惑不解：老師是古人在撒謊、吹牛嗎？那我們還學習這個課文有啥用，還不如回家去放驢。
馬老師笑了，我以為一定又氣得她大叫，結果她說：小巴拉你真是個怪腦筋，有這種怪腦筋的人世界上真是不多，你不能在草原放驢，你要走出草原去幹點大事業。
我這是第一次受到馬老師的表揚，後來我走出草原，走得離草原越來越遠，就是她的話不斷地鼓勵我，給我信心給我鬥志給我希望，我像一匹馬一樣在走，馬老師就是一條鞭策我的鞭子。
一篇驢課文徹底把我在馬老師的心目中變成了有才華的好學生。馬老師留的作文要求我們寫一個動物，要有景有物有情。在發作文時馬老師抱著作文來班級批講。她拿出一本放在旁邊，把其他的三十本作文都翻了一遍，幾乎把全班都批評了一通。
然後把二丫叫起來，馬老師說：我讓你們寫景是寫生活中的景物。你寫和阿公領著斑點狗在法國的梧桐樹下散步，我問你咱們草原有斑點狗和梧桐樹嗎？
沒有。
你見過嗎？
沒有。
這是你的生活嗎？
不是。
你是從哪裡抄來的？
我在書上看的。
你寫的是中國嗎？
不是。
你什麼時間去了法國？
沒去過。
你看你還和阿公一起散步，阿公是誰？
是我爺爺。
是你爺爺就叫爺爺嗎，還叫什麼阿公？
我就是管爺爺叫阿公。
馬老師和全班同學都笑了，顯然是嘲笑，但是我知道，二丫一家就是管爺爺叫阿公，他們是南方人。但是馬老師他們不知道。二丫眼含著淚花坐下了。我從那個時候就明白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百分之百的透明公正的真理，因為沒有人能夠像上帝那樣洞悉人間的一切，上帝在哪裡？我們不知道上帝在哪裡，但是我真的相信有上帝，也相信他老人家也有疲勞打盹的時候，那個時候人間便出現無數的冤假錯案。
馬老師的臉上馬上熱情洋溢起來，她說咱們班出了個大作家，這篇作文讓她驕傲。那就是我的《小紅馬》。我講了我們草原上有一匹神奇的小紅馬，是草原上人人喜愛的女神變的。小紅馬不僅帶給草原人美麗，還帶給草原人智慧。最後的結尾我說這個小紅馬就是嘔心瀝血哺育我們成長的敬愛的馬老師。馬老師念到這裡激動得滿眼淚花。當然我也寫景了，什麼六月的草原開滿了蘭色的馬蘭花，小紅馬在馬蘭花上馳騁就像蘭花中又開了一朵鮮艷的大紅花。馬老師告訴我，她的名字就叫馬蘭花。這是馬老師教了我們一年，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那時我就悟出了一個寫作的規則，一個是毛主席說的要有生活，我對小紅馬的生活，不是在娘胎裡就開始的，而是前生就有的，另一個規則是我自己琢磨的，就是天份，也就是說寫作不是天才就不要浪費時光，該幹啥幹啥去，否則你的人生肯定白費。
那天放學了，馬老師讓同學們都回家了，她留下我說要給我輔導作文，吃偏飯，讓我早日成為真的大作家。在通紅的牛糞火爐邊，我出神地看著她的眼睛，我說：馬老師我看見你很親。她把的頭我摟進了懷裡。那股濃烈的杏仁雪花膏味讓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