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41章 放浪(下) (2)
    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倉庫裡擦窗戶,於百家提著一隻皮箱走到我面前。我把抹布砸在鐵桶裡,污水濺到他珵亮的皮鞋上。他跺了跺腳,把皮鞋上的水珠震落,然後打開皮箱:「你看看這是什麼?」幾十扎拾元一張的鈔票快把皮箱擠破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就把於百家重新打量了一遍:「你搶銀行啦?」他叭地合上皮箱:「我要租你的倉庫,這是五萬元定金,如果你沒意見的話,到年底我再給你五萬。」

    「我才不跟一個搶我老婆的人做生意。」

    「你誤會了,廣賢,當時我不知道張鬧跟你結了婚,我要是知道她是我的弟媳,打死也不會跟她那個。」

    「吹你媽的牛皮,後來你知道了,不照樣跟她去歸江飯店開房嗎?」

    「你不提這個還好,你一提這個,我也有一肚子的火氣。要是當初你不把我和張鬧的事告訴池鳳仙,她哪會發瘋。你知道她整天在幹什麼嗎?在忙著敲門,一個賓館接一個賓館地敲,差不多把所有賓館的門都敲遍了。這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

    「那也是因為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誰叫你告訴她的!現在哪個家庭不有點問題,全靠捂著、按著保持穩定,你幹嗎要說出來?你不說出來,舌頭會長瘡嗎?」

    「你做得,我還說不得呀?」

    「那現在張鬧跟了那個律師,你幹嗎不說?你去說呀!我巴不得你在嘴巴上安一個高音喇叭。」

    「你說張鬧跟、跟誰好了?」

    「張度,就是你請來幫你打官司的那個野仔。」

    「這麼說我還是他們倆的媒人,」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怪不得那天晚上張鬧敢發誓,說如果再跟你就得癌症,原來她已經換人了。」

    「她換人就像換一口氣那麼簡單,你還不知道嗎?現如今只有這個最真實,」他把皮箱舉起來,晃了晃,「只要掙到了這個,你再找十個張鬧都沒問題。不信,你把它們拿出來數一數,只要數了一遍,你就想數第二遍,就會數上癮。」

    我往手指上吐了不少唾液,才把那一皮箱的錢數完,一張不多,一張不少,正好五萬元,竟然沒多出哪怕一張,銀行也真是的,連半點差錯都沒出。關上皮箱,我就不想把錢還給於百家了,便在他事先準備好的合同上簽了名字,按了手印,順便把倉庫的鑰匙也交給了他。合同上規定他可以使用倉庫五年,每年給我十萬元,年頭給一次,年底給一次,五年一共是五十萬元。我抱著那個皮箱,在新家的臥室裡睡了一個星期,才依依不捨地拿到銀行去存。

    於百家在倉庫裡鋪了瓷磚,裝了天花板,隔了小間,安了床鋪,做了淋浴室、蒸汽房,然後在門口掛了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百家按摩。為什麼說金光閃閃呢?因為他在每個字的上面都纏了霓虹燈,一到晚上,那些小燈一閃一閃的,把路過的人都閃暈了。也不知道他從哪裡選拔了那麼多優秀的按摩小姐,總是在下午五點鐘左右,讓她們統一著裝,在倉庫門前站成兩列,聽那個年紀稍大的領班訓話,然後再邁著電線桿一樣的雙腿走進倉庫。那可是這個城市開得最早的按摩中心,你們這個「莎士比亞」當時都還不知道在哪裡?算起來應該是「百家按摩」的兒子輩了。每天晚上,這個城市裡最好的轎車都到倉庫的門口集合,車牌被那兩個高大英俊的門童用紅牌擋了起來,你根本不知道來的是哪個級別、哪個部分。

    夜晚,我趴到閣樓的小窗口往下看,新裝的天花板擋住了視線,只能從聲音判斷下面的工作。那是拍膀子、拍屁股的聲音,是男人們被按痛了的「喲喲」,是女人們的尖叫。深夜回到家裡,我就把按摩的聲音複習一遍,趙山河聽了就說:「等我們的錢花不完了,也去按按,沒準你爸會被她們按醒。」

    其實,我們的錢早都多得花不完了。第一年年底,於百家按合同付給我五萬,這樣,我的存折上就有了十萬元;第二年春天,於百家又付了五萬,我的存折上有了十五萬元;年底,於百家再付五萬,我存折上的數字漲到了二十萬元。有了這個數字,我就像腰裡別了手槍,膽子開始變大,什麼都敢想了,物質決定意識了。我越來越喜歡聽那個領班訓話,她一本正經,就像領導作報告,嘴裡不時蹦出一些學問,比如:「假正經是事業的最大障礙」、「回頭客是我們最好的經濟效益」等等,讓我佩服得都想喊她「教授」。要說水平,張鬧根本沒法跟她比;要說檔次,這才叫真正的檔次!看一看她的裝扮就知道了:黑油油的頭髮全部往後梳,在後腦勺綰了一個結,別了一個白色的發卡;翻開的領口露出潔白的襯衣,紅色的領帶;裙子剛好壓住膝蓋,不長不短;肉色的絲襪,黑色的皮鞋……總之,她的身上沒一處輕浮,沒一處不順眼,想挑毛病都難。可能是愛屋及烏吧,這麼看了幾次,我連她的臉蛋、胸口和身材都一起喜歡了,喜歡得都想請病假,專程來聽她給按摩小姐訓話。

    一天,我跟於百家打聽她的名字。於百家張大嘴巴:「那麼多漂亮的小姐,你怎麼偏偏看上一個醜的?」

    「她上檔次,年齡也合適。」

    「你是想玩玩,還是想討她做老婆?」

    「我哪還有心思玩,就想找個合適的結婚,生個孩子暖暖我爸的胸口。」

    「那我幫你問問。」

    沒經過自己的勞動,存折上就有了二十萬元,我坐也坐不安,睡也睡不好,彷彿板凳長了刺,床鋪撒了釘,好像那些錢不是自己的,而是偷來的,弄得趙山河打噴嚏我都嚇一大跳,家裡掉一顆紐扣都以為是別人敲門。有那麼兩個月,我連走路都在找害怕的原因,腦門撞了不少的電線桿。其實,害怕的主要原因早在我心裡裝著,只是不想面對而已,直到有一天我在馬路上被麵包車撞傷了膀子,才倒抽一口冷氣,開始問自己:到底是錢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三月二十五日,我把張鬧約到倉庫對面的銀行。我說:「再不劃十萬塊錢給你,說不定哪天我就會被車撞死了。」她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欠不得別人的錢,做不得虧心事。」我掏出離婚報告,擺在她面前。她刷刷幾下簽了名字,按了手印,說:「我不要你那麼多錢,你劃八萬塊得了,剩下兩萬就算是我給你的回扣。」

    「難道我們是在做生意嗎?十萬都給了,哪還在乎兩萬,你別侮辱人。」

    她吐了一下舌頭:「對不起,我說錯了。那兩萬塊錢你替我拿去孝敬你爸,我也該對他盡點孝心了。」

    想不到她這麼善良,我的心口一熱,眼睛澀澀的,幾乎就要流淚了,拿鋼筆的手顫抖起來。我用顫抖的筆尖填了八萬元的取款單,心裡馬上踏實了,再也不怕掉紐扣、打噴嚏了。她存好那八萬元,在銀行門口打了一輛的士。我們並肩坐在後排,往鐵馬區政府民政局趕去,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快到那個地點時,她忽然吻了我一下,我感到左邊的臉熱乎乎的、麻酥酥的,儘管她以前也吻過我,但是這一次特別來電,好像她的嘴唇燙了,我的皮膚薄了。早知道她有這麼好,我就不應該跟她鬧,就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若當時我能原諒她的錯誤,沒準她會夾緊大腿、守好褲帶,沒準會鐵下心做我的老婆,那現在我們的膝蓋上就會坐著一個小曾。

    下了的士,進了鐵馬區的新辦公大樓,她拐進女洗手間去洗手。我坐在民政局辦公室等她,等了半個小時,她都沒來,我才開始警惕,預感情況不妙。辦公桌上的電話鈴忽地響了起來,那個負責發證的中年男子拿起話筒,聽了一下,衝著我問:「你叫曾廣賢嗎?」我點點頭。他把話筒遞過來,我按在耳朵上,傳來張鬧的聲音:「這八萬塊錢,就算是你強姦我的精神補償費,從今天起,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那你幹嗎還不上來辦手續?」

    「不用辦了,我們的結婚證是假的,不信,你可以查查民政局的檔案,裡面根本沒有我們的結婚記錄。」

    我摔下話筒,掏出結婚證遞過去。那個中年男子翻了一會檔案,搖了搖頭。我不信,把那本檔案抓過來,盯住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那一頁,上面寫著幾個陌生的名字,但就是沒有「曾廣賢」和「張鬧」。我轉身衝出辦公室,衝下樓梯,衝到馬路上攔了一輛的士,直奔張鬧的宿舍,那地方已經換了住戶,說張鬧一年前就搬走了。我趕到劇團,團裡沒人上班,連辦公室的門都鎖著,門衛告訴我演員們全都走穴去了。我再趕到東方路瓷磚店,那裡已經變成了咖啡屋,店員一律對我搖頭,他們根本不知道張鬧是誰。我一屁股坐在咖啡屋門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不停地拍著腦袋,直拍到黃昏降臨,街燈閃爍。

    當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時,就給自己下了一個決心:今後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碰上張鬧,我都要拍她一磚頭,讓她知道什麼叫做後悔。她竟然用一張假結婚證浪費了我五年時間,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小燕成為別人的老婆,讓我的八萬塊錢變成了她的。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下油鍋?該不該五馬分屍?為了鞏固自己的決心,我對著路邊的樹桿砸了一拳頭,沙袋那麼粗的桿子都搖晃了,我卻沒感到痛。走到路口,我才發現手背已經脫了一層皮,上面一遍模糊,鮮血正沿著指尖往下滴。好在那幾天我沒碰上張鬧,要不然準會出人命。

    我天天用冷水澆頭,才慢慢把身上的火氣熄滅,但心裡仍然有異物感,好像長著一個疙瘩。一天晚上,我跑到倉庫去跟於百家訴苦,他拍了拍我的腦袋:「你這裡長的不是木頭呀,幹嗎比木頭還笨?哪有領結婚證都不到現場的,你他媽當時在幹什麼?腿瘸了或是食物中毒了?」這個問題像刀子那樣捅了我一下,我馬上軟了。當時幹嗎沒跟她一起去領證呢?因為我沒有理髮,沒有穿體面的衣服,腳上還踩著一雙拖鞋,這樣的裝扮根本不適合領結婚證,可是那天我偏偏想領,偏偏想中午就跟她理直氣壯地上床,所以就讓她單獨去了,因為她說那個發證的是她同學,只不過是戳個公章,我去不去都不影響大局。沒想到……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差不多把下巴都打錯位了。

    於百家說:「我這裡有這麼多小姐,你隨便挑一個開開心,別再想那個女妖精了。」

    「除非是那個領班。」

    「行吧,你到包間裡等著。」

    我被一個斜挎著「歡迎光臨」的帶到十一號包間,等了幾分鐘,那個領班就走了進來。她一進來就脫衣服,身上被壓著的部位不停地彈起,先是胸部,後是腹部,再是臀部,一個白淨的稍微發胖的體形躺在床上。我撲上去,正準備發狂,忽然被她右掌心的一顆黑痣嚇住。我的頭皮一麻,當即從床上滾下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你問這個幹什麼?叫我咪咪得了。」

    「讓我再看看你的手掌。」

    她把右手伸過來,掌心裡確實有一顆黑痣,大小和方位都跟我妹妹曾芳的相似。我說:「你不是叫曾芳吧?」她收回手掌,罵了一句「神經病」,把剛才脫下的重新穿上。我跳起來,和她比賽穿衣服。由於穿得太快,她上衣的膀子嗤的一聲裂了。我說:「對不起,能告訴我你的老家在哪裡嗎?」她氣沖沖地:「你不是查戶口的,我幹嗎要告訴你?」

    「二十年前,就是我媽自殺的那一天,我妹妹在動物園裡失蹤了,她的右掌心長著一顆像你那樣的黑痣。」

    「你睜大眼睛看看,我的掌心裡哪有什麼痣,神經病!」她把手伸過來,我緊緊地盯著,除了掌紋,掌心裡什麼也沒有。我說:「錯了,應該是右手。」

    「這就是右手。」

    真是她的右手!剛才我明明看見她的掌心有一顆黑痣,怎麼說消失就消失了?難道她會耍魔術嗎?

    小姐,你再喝點飲料吧,是不是聽煩了?沒煩是吧?那我就繼續講。

    有了那一次經歷,我再也不敢去按什麼摩了,不是說我有多正經,而是因為心理有障礙。有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想去過一次浪漫的生活,但是我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哎,小姐,你別亂摸,我真的不行,我來這裡不是想做別的,就想跟你聊聊天。小姐,別、別扯我的皮帶,你能不能聽我講完?只要你能聽我講完,儘管我們沒做那事,該給你的我一分不少。別,你別拉我的拉鏈,別讓我的心裡背個大包袱,別讓我再後悔,這事我真的做不來。好了,別動了,你讓我看看你的手掌。天哪!你看看,你的手掌裡也有一顆痣。沒有?難道是我的眼睛花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只要我的邪念一冒頭,就會看見女人們的右掌心有黑痣,就覺得她們要不是我的妹妹,就是我妹妹的女兒。我妹妹真要是有個女兒,正好是你這樣的年齡,所以,直到現在,我都四十好幾了,快奔五十歲了,都九十年代了,也沒敢過一次性生活,就害怕我的手摸到自家人的身上。哎,小姐,真的不要亂摸,你再亂摸我就生氣了,噓!請讓我接接手機。你說什麼?不要我的錢?那就是同情我了?千萬別這樣,我都守了這麼多年,基本上不動這根弦了,不想這碼事了。小姐,別吭聲,我接手機啦。

    電話是趙山河打來的,她說我爸的氣息突然不正常了。我得馬上趕回去,小姐,這是你的鐘點費,謝謝你聽我講了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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