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30章 身體(中) (1)
    週末的上午,我發現小燕在門框上留了一張紙條:你爸叫你今天到他那裡吃晚飯。

    從杯山出來之後,我一直沒去見我爸,主要是怕他生氣。據小燕說他一生氣就會犯心臟病,醫生像下紅頭文件那樣要求全體家屬配合治療,不准刺激他,說白了就是盡量讓他心情愉快,絕對不能給他添堵。他的全體家屬其實也就我一個人,而我偏偏又是個容易給他添堵的角色,所以我暗自打算在沒找到工作之前,先別去惹他。現在他的帖子來了,我卻兩手空空,兜裡沒有半點能讓他高興的事,這就像赴婚宴的人沒錢送彩禮。

    我首先想到了那張平反文件,於是急忙趕到東方路找張鬧。她在東方路開了一家瓷磚店,專門倒賣各種瓷磚,包括瓷做的馬桶、洗臉盆,凡是裝修房子時需要的各種瓷製品,她這裡基本上都能提供。我到達的時候,她正在跟一個中年男人講價。她說哎呀,老闆,能不能每塊磚再提高兩分錢?我就靠這兩分錢吃飯了,虧你還是個大男人,這點錢也跟我打小算盤,算了,就這麼定了,明天你來提貨吧。那個男的說我把整棟樓的瓷磚買下來,你也賺了不少呀。張鬧說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等到你把款打過來,我請你吃碗米粉,現在生活好了,想吃一碗米粉就吃一碗米粉了。那個男的問一碗米粉多少錢?張鬧說三毛呀。那個男的說你賺那麼多,就請我吃碗三毛錢的米粉呀?張鬧露出無比驚訝的表情,說那你還想怎麼樣?

    等顧客走了,她說:「沒辦法,自從宣傳隊改成文工團之後,團裡就沒什麼演出了,我得開個店來補充生活,要不然連件好衣服都買不起。」

    我幫她上了一車瓷磚,就坐在門口抽煙。她把我叫進裡面的辦公室,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我抽出裡面的紙,正是我想要的那份文件。我說了聲「謝謝」,坐在她的對面。她拿出一個賬本,低頭按著計算器,每按一下,計算器就發出一聲「嘀」。計算器「嘀嘀」地響著,幾綹頭髮從她的額頭垂掛下來,擋住了眼睛,她不時用手撩一下。我盯著她,叫了一聲「張鬧」。她抬起頭。我說沒什麼,你算吧。她又低頭算了起來,頭髮仍舊垂掛著。我抽了兩支煙,又叫了一聲「張鬧」。她再次抬起頭「什麼事?」我搖搖頭,說沒什麼,你算吧。她算得真慢,按一陣計算器,又在賬本上寫一陣,來來回回倒騰。我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時間不多了,就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看著我:「你怎麼變成結巴了?」

    「沒、沒什麼,你算賬吧。」

    她把計算器一推:「算什麼鬼呀,你不說清楚我就不算了。」

    「那就不打擾你了。」我站起來,想走。

    她一把拉住我:「你是不是想借錢呀?」

    我搖搖頭。她說那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憋了好久,憋得臉紅脖子粗,才把我的意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她說這又不是強姦又不是搶劫,你的臉怎麼紅得像個西紅柿?我說我從來沒騙過人,這是第一次,沒別的意思,只是想逗我爸高興高興。她叫我趕快到對面的店裡把那句話打印出來。

    不到五分鐘,我就在對面把那句話打印出來。回到瓷磚店,她在那句話的右下角蓋上了「東方建築材料公司」的公章。這樣我的兜裡就揣上了兩份文件,腰桿頓時挺了起來,臉上有幾分得意之色。但是,她立即打擊我,說我身上的衣服和新打印的文件不吻合,就用摩托車把我帶到百貨大樓,為我買了當時最貴的襯衣、西褲、皮鞋和領帶,還讓我到她的房間裡去換新裝。我說又不是去騙女孩,穿這麼好幹什麼?她說這是為了讓別人看得起我。

    我這是第一次打領帶,怎麼打都像個疙瘩。張鬧站在我面前手把手地教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當時我對她有了強烈的衝動,想伸手抱她,想把她放倒在床上……這麼多年來,我對任何女人,包括小燕、小池,都沒有過這麼厲害的衝動,衝動得胸口都快爆炸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忽然轉過身,喘了幾口氣。她說:「領帶還沒繫好呢。」我說:「我自己系吧。」我一邊系一邊想,為什麼在張鬧面前身體的反應那麼強烈?強烈到自己不好意思,甚至想再做一次強姦犯,難道十年的監獄生活還不夠教訓深刻嗎?也許是她太漂亮了,漂亮到你沒法抗拒;也許是十年前那個念頭紮得太深,以至於有一丁點機會,它就像水那樣咕咚咕咚地冒出來。

    傍晚,我來到無線電三廠。我爸還住在平房裡,他和趙山河弄了滿滿一桌菜。進門的時候,我叫了一聲「爸」。他沒有答應,只是用目光跟我擦了一下。我說:「趙阿姨,沒想到你也在這裡?」趙山河說:「昨天,你爸打電話給我,說是有貴客,請我過來幫他做菜。我問他貴客是誰?他就讓我猜,一直猜到下午,我才知道你是正確答案。」

    趙山河這麼一說,我就知道我爸對這餐飯有多重視,但是他放不下架子,臉始終板著,只要我一看他,他就把目光移開。我掏出那份平反文件遞給他,他看著,臉比剛才黑了一倍,手微微顫抖。「長風,你別激動。」趙山河把文件抓過來,掃一遍:「好啊,總算還你們曾家一個清白了。這文件要多複印幾份,讓那些翹鼻子的人仔細看看,當初我就不相信廣賢會做那種事,果然被人陷害了。廣賢呀,今後你離那種人遠點,我媽就說過,最毒不過婦人心。」

    「媽個×的!」我爸忽然罵了一句。從他的表情分析,這句話可能是罵張鬧,也可能是罵天老爺,或者罵全人類,反正不會是罵我。趙山河給我送了一個眼色。我夾起一坨豆腐放到我爸的碗裡:「爸,這事不能全怪別人,我也有錯誤……」趙山河踩了我一腳,我立即把舌頭縮回去。她一會遞眼色一會兒又踩腳,弄得我都輕易不敢開口。

    趙山河摸了摸我的領帶:「這玩意我小時候見過,那時你家爺爺,還有你爸一出門就捆這個,解放一來就絕種了,現在又時興了,真是一時一個樣,變得我們都跟不上了。」

    「沒辦法,工作需要,其實勒著它就像吊頸,一點都不舒服。」

    「喲,你爸前幾天還在為你的工作求龐廠長,沒想到你已經找到了。」

    我掏出另一份文件拍到桌上。

    「茲任命曾廣賢同志為東方建築材料公司採購員,哇!長風,你兒子出息嘍。」趙山河把文件遞給我爸。

    我爸看著,板住的臉漸漸鬆弛,甚至出現了微笑的跡象,但是那跡象還沒有完全舒展就散了。

    趙山河問:「廣賢,菜好吃嗎?」

    「好吃,十年都沒吃到這麼好吃的了。」

    「好吃就多吃點。今天的菜全都是你爸定的,你注意了嗎?所有的菜都放了心,他是想告訴你做人不能沒心。」

    我嚇了一跳,咬在嘴裡的苦瓜差點吐了出來。這時,我才留意桌上的菜真的都有心,豆腐裡包了韭菜,苦瓜筒裡塞了瘦肉,茄子中間夾了肉沫,魚肚裡填滿了青椒和西紅柿。

    「你在杯山這些年,小燕可沒少照顧你爸。是誰給你爸送雞湯?是誰給你爸補衣服?是誰給你爸修門鎖?是小燕,知道嗎?你們都是少爺脾氣,連個螺絲釘都不會扭,家裡缺不得小燕這樣的媳婦。」

    「誰說我不會擰螺絲釘了?我在拖拉機廠幹的就是這個。」

    「那也不能因為會扭螺絲釘了就甩掉人家,打上領帶了就不穿舊衣服。你看看你爸穿的什麼?不是他沒衣服穿,而是要告訴你不能忘記幫他打補丁的人。」

    「我哪敢甩她,是她自己說現在不想結婚了。」

    趙山河說:「誰叫你跟那個破鞋混在一起?難道你嫌她害你還不夠慘嗎?」

    「趙阿姨,你最好去調查一下,別亂下結論,動不動就叫人家破鞋。其實,人家的作風蠻正派的,當初不是因為我,她怎麼會落得這麼個臭名聲?人家也有委屈……」

    「這個我不跟你理論,但是趙阿姨勸你一句,如果你要討老婆過日子的話,就得找小燕這樣的人,漂亮的靠不住。既然今天她能把你從小燕這裡偷走,那明天她就可以去偷別人,知道嗎?偷多了,就會成慣偷。到那時,你想後悔都來不及。」

    我爸忽然咳了幾聲。趙山河吐了一下舌頭,趕緊摀住嘴巴。屋子裡突然安靜了,我們都低頭吃著,嚼食聲特別誇張。忽然傳來「吱」的一響,好像是誰把單車停在了門口。趙山河的臉頓時慘白:「廣賢,不好了,誰把我們家的單車騎來了。」

    我真佩服,趙山河的耳朵比雷達還厲害,竟然一聽剎車聲就知道是她家的單車。

    騎單車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趙山河的丈夫老董。老董就是那個火車司機,當年他把趙山河從倉庫接走的時候可氣派啦,開了一輛大貨車,車廂插滿紅旗,車頭裝了高音喇叭,一路走一路唱,硬是把接親搞成了一場政治運動。

    「跟我說加班、加班,怎麼加到這裡來了?你這個破鞋!」我先聽到老董的質問,接著就看見他挽起衣袖衝進來,一把抓住趙山河的手臂,強行往外拉。趙山河的膝蓋頂了一下餐桌,弄得桌上七碟翻了三碟,湯汁橫流。

    我爸說:「董師傅,你能不能文明一點?山河已經十年沒見廣賢了,今天特地過來看看,你犯得著武鬥嗎?」

    老董呸了一聲:「你兒子還沒出來的時候,她不也天天過來嗎?她來看什麼?看你的小弟弟呀?」

    「你……」我爸吼了一聲,雙手摀住胸口,看樣子心臟病馬上就要發作了。我趕緊拍他的後背。我爸抹著胸口,慢慢地順氣。

    老董把趙山河拉到門邊。趙山河雙腳蹬在門檻上,跟老董搞拔河比賽。他們拔了一陣,老董突然鬆手,趙山河仰面倒下。我爸跳起來,跑了幾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扶起了趙山河。那幾秒鐘,我爸的身體比電影裡吊鋼絲的武打演員還要敏捷,哪像是一個年過五十、心臟不佳的人。趙山河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衝著門外罵:「你這個鬼打的,再敢碰老娘一個指頭,老娘就跟你離婚。」

    老董衝進來,想再擒住趙山河,我一把抱住他。老董一會拐我的左臂,一會兒又拐我的右臂,一會抬腳踢我,一會拿頭撞我,但是他畢竟歲數大了,不到五分鐘,力氣就垮下去,氣息也慢慢粗起來。我把他按到椅子上:「董叔叔,有話好好說,別動武行不行?」

    門口圍了一圈人,趙山河把門彭地關上。老董瞪了我一眼:「有什麼好說的?你不都看見了嗎,這賤貨她不想回去,想做你的後媽。」

    趙山河撈起衣服,露出腹部烏紫的傷痕:「廣賢,你幫我看看,我能回去嗎?自從我嫁給他以後,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自己的種子不行,就踢我、打我,賴我的土地不長莊稼。我們趙家的土地是不長莊稼的土地嗎?不是吹,隨便丟顆種子就能長出參天大樹。這不是我說的,是婦科的梅醫生說的。要不是給他面子,我早就換人了。」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不知道廣賢還不知道呀,當初在倉庫的時候你們都不乾淨了,後來不是因為社會環境好,你哪會閒著。這不,風氣一變,環境一鬆,你就開始偷吃了。」

    「你又噴糞了,我要是偷,早幫廣賢偷出個弟弟來了。」

    我偷眼看我爸,他的臉上像塗了紅墨水。他發現我看他,就拉開門低著頭走了出去。

    老董說:「沒偷?沒偷幹嗎隔三岔五來找他?難道家裡的板凳長釘子了嗎?」

    趙山河說:「我總得找個人說話吧?我要是不找個人說話,還不憋死呀。」

    他們越吵越大聲,越吵越具體,甚至庸俗。我轉身想溜,趙山河拉住我:「廣賢,你別走,今天我就要跟他來個了斷。我要跟他離婚。」

    老董說:「廣賢,你都聽見了,是她要說離的,今後可別賴我歧視婦女。」

    趙山河拉開我爸的書桌,只拉了一下,就準確地找到了紙和筆,要老董寫「同意離婚」。老董接過筆刷刷地寫了起來,然後把字條交給我:「誰要是不離誰就是王八。你趙山河早這麼爽快,不是已經有人叫我爸爸了嗎。」

    趙山河說:「要不是領導做思想工作,有社會壓力,我早就跟你離了。告訴你,自從跟你結婚的那晚起我就想離了。」

    「那也不能只讓我寫同意離婚,你也得寫一個。」

    趙山河刷刷地寫了一陣,把字條遞給老董。老董從椅子上站起來,竟然說了聲「拜拜」。趙山河後來告訴我,那是他在火車上學的,一個司機嘛,再不學幾句外語就趕不上時代了。老董說「拜拜」的時候,我就想笑了,但是這麼嚴肅的場合誰敢笑呀?我只好咬緊嘴唇忍住。等老董一走,我的笑聲又想跑出來,不過,看看趙山河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只好又咬緊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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