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28章 身體(上) (2)
    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連激動的眼淚也沒有準備。我讓他們抱了,拍了,掐了,就木然地跟著賈文平走出車間,連行李都不願意回監捨去拿。我們穿過操場,好幾個車間的犯人都把臉貼到窗口上,用手拍打著窗戶、門板和牆壁,齊聲喊道:「曾廣賢、曾廣賢……」他們整齊的喊聲把樹上的麻雀都驚飛了,感動得賈文平走一步就揉一下眼睛。說真的,這麼感人的場面,就是木頭也會有知覺,但是我竟然沒掉一滴眼淚,連手也沒向他們招一招,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對不起他們,虧欠了他們。我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動物,只是因為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嚇蒙了,嚇傻了,彷彿是做夢,虛假得像是走在棉花上。

    一輛吉普車停在杯山拖拉機廠的大門前,我低頭從吉普車邊走過去,忽然聽到有人喊我,便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除了執勤的戰士,就是發白的陽光,連一隻多餘的螞蟻都沒有。是我的耳朵過於敏感,或者我太想聽到有人喊我了?我踩著影子又往前走去,後面再次傳來叫我的聲音,這次我聽得真真切切,是一個清脆的女聲。我站住,慢慢地轉過身。車門打開,從上面下來一個漂亮的女人。我說:「你……叫我?」

    她說:「還有誰會叫你呀?」

    我瞇起眼睛。

    她走過來:「怎麼,不認識了?」

    「張、張鬧。」

    「算你還有記性,走,上車吧。」

    上車?我被關了十年,全都是她的功勞,不給她幾耳刮子,不踹她幾腳,不掐死她就算客氣了,怎麼還能上她的車?我像釘子把自己牢牢釘在地上,咬緊牙齒,捏緊拳頭,直瞪瞪地看著她。公正地說她還是那麼漂亮,美人尖依舊,笑瞇瞇的眼睛一點沒變,尖鼻子,小嘴巴,皮膚又細又白,要不是怎麼看怎麼順眼,我就送她一拳頭了。

    她說:「我是專門來接你的。廣賢,對不起了。」她這麼一說,我的拳頭就鬆了一點點。她又說:「一直沒來見你,是因為我忙著跑法院,找他們給你下文件,忙了一個多月,才把案件翻過來。」這麼說,我能提前兩個月釋放,能拿到一份洗刷自己罪名的文件,還是她給跑出來的。我不僅拳頭鬆了,牙齒也不咬了。她接著說:「我都等你一個多小時啦,快上車吧。」這下,我連緊鉚在地面的腳板也鬆弛了。我放鬆的整個過程就像拆機器,她說一句我就松一顆螺絲,最後我散得七零八落,沒了主心骨,跟著她爬上吉普車。

    司機還沒等我坐穩,就啟動車子,讓我的腦袋在槓子上紮實地敲了幾下。我盯住張鬧的後腦勺、後脖子。她的脖子真是白,白得像剝了皮的涼薯,上面爬著一層細細的絨毛,香味就是從那裡飄起來的。我抽了抽鼻子,想十年前為什麼沒強姦她?反正都得坐十年牢,當初還不如真把她強姦了。

    「為什麼現在才翻供?為什麼不早點把我救出來?」

    她一動不動,裝著沒聽見。

    吉普車拐上岔道,吱的一聲停在河邊。張鬧說:「你去洗一洗吧,衣服在你旁邊的口袋裡。」這時,我才發現後座上放著一個布口袋。本來我想抗拒她的命令,但是我的臉上、脖子上掛滿了汗珠,衣服的後背也濕透了,全身都是餿味。張鬧說:「水很深,如果你不會游泳就別下去了。」我說:「再深的水我都游過。」

    我把布口袋放到岸邊的竹子下,一頭扎進河裡,先剝去上衣,再剝去褲子,讓水把舊衣服全部沖走,只剩下赤條條的身體。我從口袋裡掏出香皂,由頭部開始搓,一直搓到腳趾縫,每個毛孔都不放過。我搓去油漬,搓去汗垢,把全身搓得紅彤彤的,火辣辣的,然後再潛入水裡。我在水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又才回到岸邊,從口袋裡掏出毛巾擦乾身子,掏出褲衩穿上,掏出襯衣穿上,再掏出長褲穿上……沒想到張鬧這麼細心,竟然在長褲上事先套了一根皮帶,這不算,她還在布袋裡準備了涼鞋、太陽帽、梳子、香水、小鏡子,甚至還有一副墨鏡。把這些穿上、戴上、灑上,我拿起鏡子,從頭部慢慢地往下照,沒漏掉身上的任何部位。鏡子裡,我再也沒有半點勞改犯的痕跡,倒像一個歸國華僑。我把墨鏡取下來,戴上去,再取下來,再戴上去,在鏡子裡反覆對比,看哪種裝扮更合適。最後我發現,凡是張鬧準備的一樣都不能少。我把小鏡子和香水揣進衣兜,以為布口袋裡再也沒什麼東西了,就提進來抖了抖,竟然掉出了一包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她連這個都想到了,真是不簡單。

    我抽出一支煙來點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來。忽然傳來張鬧的催促:「曾廣賢,可以走了嗎?」當然可以走了,她就像掐著秒錶喊的,一點也不耽擱時間。我從竹子下走出來,司機頓時傻了眼,滿臉都是沒見過我的表情。張鬧招了招手:「快上來吧。」

    張鬧把我帶到歸江飯店,在靠窗的地方選了一張小桌,點了炒麵、粉蒸肉和蛋花湯,全是我最愛吃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口味?」

    「你以為我容易嗎?這十年來,你就像塊大石頭一直壓在我的心裡。」

    「那你為什麼等我關了九年零十個月才翻供?為什麼不早點把石頭搬開?」

    「講出來你別笑我。」

    「到底怎麼回事?」

    「半年前,我看了一本健康雜誌,才知道處女膜會自己破裂,特別像我這種練芭蕾舞的就更容易破裂……」

    我的手緊緊抓住桌布,身子微微抖了起來:「虧你是個女的,連自己的零部件都不懂。」

    「可是……十年前,我真的一點都不懂。父母沒告訴我,老師沒告訴我,就是單位領導也沒告訴我,我連基本的生理衛生知識都沒有。九月三十號,也就是你被抓的第二天,國慶節的前一天,單位領導帶我去醫院化驗。醫生告訴我處女膜破了,當時,我嚇得臉都白啦,以為只有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才會破。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就說是被你弄破的。你知道那時對這方面要求特別嚴,假若我找不到理由,就有可能做不成演員,甚至連工作都保不住。我還是個姑娘,我想要工作,也想要面子,所以……」

    「所以你就做了假證。撕了裙子,讓我過了十年螞蟻一樣的生活。」

    她抹了一把眼角:「我也是為了讓他們相信才撕的。」

    「你好毒呀!」我喊了一聲,雙手把桌布掀起來。

    炒麵掛在她的胸口,粉蒸肉貼住她的衣襟,蛋花湯淋濕她的褲子,碗碟碎了一地。她盯住我,胸口像發生了七點八級地震,嘴唇顫抖。我站起來,氣沖沖地走了。

    我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擠滿人,除了汗臭就是狐臭,穿過人群,我站到最後一排。售票員擠到我面前:「買票,買票。」我的臉刷地一熱:「對不起,我忘帶錢了。」售票員說:「沒錢,你戴這兩個黑圈圈幹什麼?拿錢來!」有人擠眉弄眼,有人發笑,好像我是飛碟或者小品。我假裝在身上摸了起來,摸了衣兜摸褲兜,摸了前面摸後面,忽然手指在褲子的後兜碰到一團硬邦邦的。我掏出來,竟然是一沓錢,十元一張,一共十張。我的天!就是打破腦袋我也沒想到張鬧會在褲兜裡準備錢。售票員把其中一張抽過去,補了一堆零鈔:「你都富得流油了,還想逃票。」

    我沒跟售票員一般見識,而是看著手裡的鈔票發呆。公交車到了鐵馬東路37號倉庫的對面,我才收攏手指。當時,我感動得鼻子發酸,下了車就扭頭往歸江飯店走,想去跟張鬧道歉,去擦乾淨她的衣褲,撿起那些碎碟破碗。但是,我走了幾百米之後,忽然停住。難道一百塊錢就把我十年的冤枉打發了?我是不是太容易騙了?我都被騙了十幾年,從今天起誰也別想騙我了。我的心腸一截一截地硬起來,一直硬到喉嚨。

    回到倉庫門口,一個中年男人抱著紙箱從大門慌張地出來,一頭撞到我的身上,紙箱裡的辦公用品接二連三地撒落。他連連說了幾聲「對不起」,就蹲下去撿。我叫了一聲:「趙……」

    「別再叫我趙主任了,我已經調到古巴服裝廠去做保安了,今後有什麼事就找新來的梁主任。其實當不當主任沒關係,我根本不在乎。當主任是革命工作,難道當保安就不是革命工作嗎?只是崗位不同,貢獻卻是一樣的。你們年輕人,一定要明白這個道理……」說話的時候,趙萬年始終沒有抬頭,只是不停地撿著散落的筆記本、檯曆、鉛筆、稿紙和一摞舊書。

    我取下墨鏡:「趙叔叔,我是廣賢。」

    趙萬年慢慢地站起來,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緊緊地久久地握住我的手:「你這小子,總算熬到頭了。但是,你為什麼現在才出來?為什麼不早兩個月出來?要是早兩個月出來,你趙叔叔還有權有勢,怎麼說也會給你安排個秘書做做,可惜你沒這個福氣啦!」

    能怪誰呢?要是那本健康雜誌提前兩期刊登關於處女膜的文章,也許張鬧就會提前翻供,我就會早兩個月出來,就有可能被趙萬年安排一份工作,不要說做秘書,哪怕做個收發或者出納,哪怕再回動物園去做飼養員。其實,我在關進去第三年就聽侯志說那玩意自己會破,早知道張鬧是因為那破玩意說不清楚才害我,我就該寫封信告訴她那玩意不是鐵,不是鋼,而是一層薄紙。多少年呀,我有編十本《生理衛生知識》的時間,卻沒抽出半分鐘給她寫哪怕幾個字,連想都沒想過。如果當時我寫信告訴她這個知識,沒準我在第三年就可以出來。

    我幾乎重溫著趙萬年的講話爬上倉庫側面的樓梯,好幾次腳都沒踩對地方,險些跌倒。我爬到閣樓的陽台,門板上掛著一把新鎖,我用手拉了拉,沒拉開,就退後幾步,照著門板踹了一腳。門開了,我走進去。床鋪得整整齊齊,樓板擦得乾乾淨淨,木箱上,放著一面鏡子,鏡子的背面夾著兩張照片,一張是我的,一張是陸小燕的。我用手摸了一把木箱,上面沒有一點灰塵。我打開箱子,裡面是疊得工工整整的衣物,那都是我從前穿過的。我拿起其中一件,捂到臉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口氣,讓我倒回去十年,我聞到了從前的味道。我把張鬧買的新衣服全部脫掉,穿上木箱裡的舊衣服,一邊扣紐扣一邊跑出門。由於衣服上的線夠年頭,已經腐朽了,一顆紐扣從手中脫落,跌到陽台上,朝樓梯口嘁嘁喳喳地滾下去。

    天黑了,我才趕到小燕的單身宿舍。她坐在一隻大木盆前搓衣服,滿手都是肥皂泡。我站到門口,叫了一聲「小燕」。她嚇得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你……你怎麼出來了?」

    我關上門,她一頭撲過來,兩人緊緊抱住,抱得幾乎都喘不了氣。我捏她的手,她咬我的嘴,我們一起倒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就像是一台壓床機。不瞞你說,這是我第一次親嘴,她的嘴巴濕濕的,甜甜的,比當時的白糖水好吃,比現在的飲料好喝。這是我盼了五年的擁抱,是雙方都用手做了大量鋪墊的擁抱,換誰,誰都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整,哪怕再坐十年牢。但是,我沒敢往下整,儘管她的手不停地引導我,儘管她已經扯掉了我上衣的全部紐扣,但是,我立即就把襯衣合上了,連她挺過來的胸口都沒敢捏,好像不是剛從牢裡放出來的。我們只是緊緊地抱著,吃著對方的口水,喘相似的粗氣,在觀望,在等待,在比賽做正人君子,好像要出事了,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你別用怪怪的眼神看我,以為我說的是假話,小姐,那時可不像現在看見脖子就想起大腿,只要擁抱就脫衣服。我向你保證,幹嗎要向你保證?我向毛主席保證,當時我真的沒動她一根毫毛,難道我在這方面吃的虧還小嗎?走出杯山拖拉機廠大門的時候,我跟自己發過毒誓,就是在男女關係上別再犯幼稚病,別又栽在身體上!

    不知抱了多久,她忽然推開我:「你怎麼提前出來了?」

    「張鬧翻供了。」

    「翻供了?那李律師怎麼說這個案件翻不了?」

    「那個姓李的肯定是騙子,文件我都拿到了。」

    「快,快把文件拿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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