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32章 天賦與成就(七篇) (2)
    答﹕我有時喜歡誇誇其談,過癮一下,但在心內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說我在多方面有點「小成」,是對的,這是因為我的興趣廣泛,求知時盡我所能。如果所有的青年都像我那樣,凡對某事物有興趣就全力以赴,世界上的天才必定多如天上星。不盡力嘗試就覺得自己沒有成就的人,是把自己可能有的天才抹殺了。

    我認為自己唯一可取之處,是用功嘗試某一事項一段日子之後,就把自己的「能」或「不能」客觀地衡量,自己認為不能的就不強而為之。以打乒乓球為例吧,少年時對這門玩意很有興趣,也作了深入的研究。但其後我遇到十三歲(比我年輕三歲)的容國團,見他完全不懂球「法」,但揮手拍球瀟灑利落,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天分有限,要再好有所不逮,於是轉作鼓勵阿團下苦功,自己打乒乓球就只是為了娛樂。有一些玩意,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因為沒有興趣就放棄了。下象棋和打橋牌是例子。所以我認為年輕人要在任何事項上下工夫,首先要認真地嘗試一下,過了一段日子後,自覺沒有興趣或天資有限的,就不應強求。知道自己是很重要的。假若我有什麼天分,是有點自知之明。這本領不難辦到,主要是對自己的評價要客觀地看。

    問﹕你為什麼往往要盡己所能﹖

    答﹕我自小就熱愛生命,長大後,更有兩個因素加強這「熱愛」。其一是在大學時讀了兩科人類學,知道生命的來源是億中無一的機緣巧合,而有頭腦,可以思想的生命,更是近於不可能的際遇了。其二,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相信死後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這樣,生命本身是比任何可以想像到的更重要。生命既然遠超什麼奇珍異寶,每一天就變得價值連城,我又怎能不用盡每一天﹖

    問﹕但你寫《隨意集》,為什麼要那樣隨意﹖你少年時逃學去釣魚,這樣隨意,父母不管嗎﹖

    答﹕我喜歡不滯於物,認為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他人管不。但少年時的「隨意」逃學,是因為父母有多個子女,對我這個幼子的存在好像是忘記了的。很幸運,在我讀書不成的日子中,結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大都是能人異士,對我有很大的啟發。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重要的是有所用心,不要走向犯法之途,其他的大可隨意學習。後來我在學術上有點小成,就更加隨意了。這是因為一個在學術上經得起考驗的思想,比萬里長城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我曾說自己「有恃無恐」,是因為覺得自己有幾篇文章,一百年後也會有人讀。從事學術有一種很特別的權利,外人難以明白。那是﹕外人對我的評價怎樣,說到底,還是要看在學術上我有沒有說過幾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話。不久前我教導兒子時說過﹕「你發表一個創新而有存在意義的思想,達到了某一個地位,天下間沒有任何人可以將這個地位移動的。這是學術思想的獨特之處。」

    問﹕多方面的興趣,多方面的爭取,是好還是壞﹖

    答﹕壞的一面當然是不能專於一項而達到更高的境界。我認識好些專於一項而有大成的朋友。我對他們佩服,但不羨慕,甚至有時替他們感到「惋惜」,因為這些高手往往在專業之外什麼也不懂。

    我認為人的思想是世界上最大的寶藏,而這寶藏是可以予取予攜的。我於是廣而集之,希望自己能成為富有的人。莫扎特等天才的音樂,莫奈、塞尚等大師的繪畫,李白、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的詩詞,《道德經》的哲理,海明威、愛倫坡等人的文章,米開朗基羅的雕刻,甚至蘇曼殊的多愁善感或粵曲中小明星的韻味數之不盡的,我也要深入地享受一下。少年時的釣魚、彈波子、放風箏後來搞攝影,嘗試創「光」法,以至今天研習書法、學人家寫散文,也是同樣為尋生命之寶而做的。

    回顧平生,雖然度過不少艱苦的日子,但還是覺得在享受上差不多了,沒有什麼大遺憾。悲從中來的是,於今「來日無多」,而還有智力與魄力去盡量爭取的日子更少。向前看,人類積累下來的思想寶藏我只拿得那麼小的一部分,心有不甘,但時不我與,無能為力了。

    漫談寫詩的天分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寫詩我是學過的,學過一兩個小時,起初認為自己大有可為,但過了幾天突然驚醒,知難而退了。我從不輕易言退。但我可不是傻瓜,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無論怎樣說,這一回,詩的「學期」短暫,打破了個人以往所有的「學習」紀錄。

    人的天分很奇特。某些天分——例如下棋、數學、音樂等——大都在很年輕時就被發現。另一些天分——例如科學、醫學、社會科學——被發現通常都是在二十多歲之後的。這個「早」與「遲」被發現的分別,不難解釋。不需人生經歷或實驗支持的天分,通常都較早顯露,但要有經歷或實驗支持的天分,再早也不會早到哪裡去。經濟學就是一個明顯的重要例子。

    近四十歲才一鳴驚人的經濟學者有的是。經濟學大師費雪(IrvingFisher)在十九歲時所寫的論文石破天驚,不算例外,因為該論文是純數學的。

    另一個天分現象,就不容易解釋了。我要指出的是,在不同的玩意上,有一些天分很容易發現,而另一些卻需好幾年時間,痛下苦功之後才能知道。

    以體育的田徑為例,短途賽跑的天分很容易發現——這與長途賽跑是迥然不同的。一個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就知道自己有沒有短途賽跑的天分。三十多年前一個年近三十的美國醫生,只練了兩個月短途賽跑,就接近世界紀錄。知者愕然。我為這新聞請教當時在加州大學的一位有名的田徑教練。他說短途賽跑的天分真的很奇怪﹕一個從未參賽過的人,開頭的三幾次嘗試,跑一百公尺沒有近於十二秒的成績,怎樣苦練也不會有大作為。

    藝術天分的發現可早可遲,但像田徑一樣,有易於發現與難於發現的分別。例如,書法天分的發現,顯然比繪畫天分的發現困難。以個人的經驗,書法要下兩三年的工夫才可以作初步的天分評估。繪畫也不像短途賽跑那樣容易發現天分之有無(或高低)的。美國的懷斯(AndrewWyeth)在年輕時學了一年就擺明是個繪畫天才,但法國的塞尚(PaulCezanne)要十年窗下、畫風轉後,才被當時印象派大師認為是曠世奇才。

    藝術上,寫詩可以說是田徑中的短途賽跑了。一個人有沒有寫詩的天分,在短短的日子中往往可以知道。筆下有沒有詩意,有沒有韻味,是不需要痛下工夫才能發現的。我們說李白、杜甫等的作品,很少計及是他們的早期還是後期的。詩寫得久了,會比較老練,比較有深意,但我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詩人開始時的作品沒有詩意,後來卻有了的。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即使痛下工夫也沒有。下苦功可以改進,寫得多可變為成熟,但詩意是不可以訓練出來的。缺乏詩意的詩不能成詩﹔詩意盎然,內容是深是淺也是好詩。

    我的兒子五歲在美國唸幼稚園時,老師出了一個叫《IWish》的題目,命其作詩。兒子於是第一次試寫,傻里傻氣地一揮而就﹕

    IwishIwereatalkinghawk,

    SoIcouldflyandwalkandtalk·

    WhenIflyIseetheappletrees,

    WhenIwalkIseethewormsbeneathmyknees·

    WhenItalkItalktocivilization

    AndItalktopeopleofallnations·

    老師嚇了一跳,連忙打電話給我。我當時不相信是五歲的兒子寫的,於是考他幾個詩題,他也一揮而就,而且有同樣的水平。但我這個兒子後來對寫詩毫無興趣,我不便強求。長大了,不懂音樂的他,卻喜歡在課餘之暇,坐在鋼琴前作曲。他的樂曲作得令人尷尬,每次請我欣賞,我不好意思說他不是莫扎特,苦不堪言也。

    我是臨老學寫詩的。這是因為近幾年來,睡前喜歡花三十分鐘時間,研讀關於中國十七世紀的書法。那是中國藝術的黃金世紀,而其中的書法大師,都是詩、書、畫三樣皆能的。我於是想,既然自己學書法,有朝一日,以書法作品送給朋友,書寫一下自己的詩作倒也過癮。

    半年前某天深夜,興之所至,掛個電話給舒巷城﹕

    「我要學寫詩,平仄沒有問題,可否說說七絕的規格是怎樣的﹖」能文能詩的巷城兄,相交四十餘載,他素知我的性格,於是在電話中「傳授」七絕之「法」。我跟花了個把鐘頭,寫下七絕三首﹕

    其一紅葉滿林霜驟降,浮雲兩片半山沉。曙光微露青天外,缺月依稀昨夜心。

    其二矗峽蒼松相對起,清風微抹晚霞開。漁舟點滴天邊去,漫談寫詩的天分,日落金飄水上來。

    其三又是一年春意盡,蝶飛蜂覓蟻頻行。明年蜂蝶皆非舊,不動青松卻耐生。

    頭兩首是為憶美國西北部的景物而作。後一首——香港炎夏將至時,我在家裡向窗外望去,見到蝴蝶在飛,一時間體會到「動」得愈甚的生物,生命愈短,有所感慨而下筆。

    寫了這三首小詩後,以為自己若再多寫一些就大有可為。殊不知過了幾天,一位朋友給我看一幅書法,書法不怎樣,但書寫的卻是杜牧的一首七絕。此詩我知之已久,但因為自己剛學過寫七絕,不免悄悄地以之比較一下,所以不由得細心地一讀再讀﹕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我對杜牧這首七絕,沉思良久,跟突然驚覺,我有生之年,也不可能寫得出這樣水平的詩,即使近

    於這水平也沒有希望。因為一個人有否寫詩的天分可以很容易發現,所以我認為不妨試寫一下,碰碰運氣。我自己試過一兩個小時,但不數天就給杜牧嚇倒,不敢再試了。

    成就早遲論

    二○○○年十月十二日

    在學術、藝術及其他玩意上,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誇誇其談,但不要貶低有成就的誇誇其談。成就不是一個人怎樣說,而是這個人有什麼可以拿得出來炫耀一下的。你一事無成,怎樣說也毫無用處﹔你可以拿得出來令人拜服,誇誇其談一番也無傷大雅。

    有成就的人過於誇張自己有點那個,但強作謙虛就變得肉麻。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有大成的人是謙虛的。微不足道而誇誇其談的多的是。另一方面,有石破天驚的成就的人,愈高傲我愈覺得可愛。莫扎特是一個例子,李白也是一個例子。

    年輕時我讀到北宋女詞人李清照的《詞論》,一竹篙打一船人,批評北宋所有大詞手,可謂膽大包天,高傲之極矣。但易安居士說得有理,文字一流,而她自己的詞無懈可擊,我就因為她的高傲而愛上了她。

    論成就,我倒有些有趣的想法。說成就要用功苦幹,老生常談,說了等於沒說。不用功不可能有任何成就,但假若用功就大有所成,那麼成就是太容易了。用功是不值一談的。我要談的是其他三個重要的成就因素﹕天分、感情與經驗。且讓我以這三個因素來推斷成就的早達或遲來,供讀者考慮。

    先談天分吧。有些事項極重於天分,所需經驗不多,而感情是無關宏旨的。這些事項的成就來得很早。數學與象棋是兩個明顯的例子。下象棋,我們有「十八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之說。偉大的數學家,通常很早就顯示出來。奇怪,數學的天分與下棋的天分是沒有多大關係的。數學與音樂有關係,這點我好幾年前談過了。

    轉談感情,那是藝術的重點了。每個人都有感情,但夠不夠豐富,做作不做作,表達夠不夠流暢,有沒有排山倒海之力,因人而異,而我認為天生有很大的決定性。

    我想不出有哪一項藝術是單靠感情而有成就的。好藝術要有感情,也要有天分,經驗倒是次要的。因為天分與感情的流露是天生的,藝術的成就可以來得早。莫扎特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很多兒童的畫作畫得非常好。我的「御用畫師」黃黑蠻就是個有名的實例。

    有趣的是,感情與智力不同,前者可以老而不減。只要能維持一片純真,不受世俗的污染,感情就如葡萄美酒,老而愈妙。莫奈、張大千、朱屺瞻等畫家,愈老畫得愈好。書法因為要有很長時間的練習,有大成的通常要到中年之後。

    我為莫扎特這個音樂天才的早逝(活到三十五歲)感到痛心。他極端多產,而他謝世前一兩年的作品登峰造極。要是他多活三十年,我們今天的生活享受可能大為不同了。

    感情的重點,是要自然地流露,不渲不染,沒有俗氣而又不做作。朋友,你對自己的感情表達怎樣看﹖你自己的兒女是不是很天真﹖這些問題你要慎重考慮,考慮是否要在藝術上過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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