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3章 千歲隨風飄(十四篇) (2)
    不久前到山東講學,下機後沒有進入濟南。款待的朋友二話不說送我和太太到曲阜去,住了兩個晚上,先覽而後講也。他們知道我對中國的文化有偏愛,先帶我們到孔子的故鄉。山東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點,出現過我最欣賞的辛棄疾與李清照這兩個詞人。

    孔子的《論語》四十三年前讀過,是要與孟子比較一下而一起讀的。不是選修,只是在圖書館閒,好奇翻閱。我對孟子的評價不高﹕好幾處他的邏輯錯得明確。孔子是另一回事。他倫理歸倫理,推理歸推理,沒有混淆。孔子的倫理好些今天還可教,一些今天不能接受,但推理的水平相當高,邏輯少錯。除了這些印象,我對孔子知得不多。

    去曲阜,除了看孔子的遺、聽孔子的故事,是沒有什麼值得去的。我們住在闕里賓舍,要到曲阜敬仰一下孔子的人,應住的酒店只此一家﹕孔子的故居與後人建造的孔廟就在隔鄰。孔子是二千五百多年前的人,後人的敬重把他的家擴大了不知多少倍。以書法石碑多而知名天下的孔廟,我要去看的是「文化大革命」的蹂躪。

    正如多年前聽到,孔廟的石碑不少給人從中折斷,今天接駁起來。奇怪那些巨大的石碑,會被打斷而沒有粉碎的痕。被人推倒看來不容易折斷,怎樣弄斷那麼多是一個謎。跟到孔子的墓,其巨古石碑也曾經從中折斷,後來接駁。在孔廟的石碑中有一塊特巨的沒有斷過的痕,石上有人以毛筆黑字大書﹕「革命無罪」跟的看不清楚,應該是「造反有理」吧。

    不堪回首的往事,北京的朋友為什麼到今天還是畏首畏尾,不勒碑誌之!是的,我認為當地政府要在孔廟與孔墓豎立石碑,刻上文采煥然的釋文,說明那些石碑代表什麼,在怎樣的情況下被毀折了。這釋文石碑要相當大,因為要加上幾種重要外語的譯文,好叫外來的遊客知道,今天的中國重視自己的文化,「文革」那種事再不會在神州大地發生的了。回頭說孔子,在曲阜購買了一些給遊客介紹孔子的小冊,說的故事多半聽過或讀過,但溫故知新,認為孔子確實了不起。二千五百多年前還沒有發明紙筆,竹簡不能多說,竟然出現了像孔子那樣的人。當時的人很迷信,孔子也如是,但他的言論反映令人拜服的智慧,無疑是一個日思夜想的絕頂天才。

    不僅聰明好學,孔子肯定是個偉大的老師。弟子多達三千人,是真是假無從考究,但桃李滿門,歷代不衰是事實。當時沒有什麼大教授,也沒有什麼諾貝爾獎,後人只能給他一個「聖人」的稱呼。中國歷代聖人不少,但如果只說一個大家都知道是孔子。其實這名稱不妥,因為聖人代表一個沒有瑕疵的人。把一個人神化了是毀滅這個人的性格,在某方面貶低了他。除了他的學說,我們今天不大清楚孔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春秋戰國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思想時代,心焉嚮往,我恨不得能以今天自己的所知,跑到他們的時代去,與諸子百家比一手。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學問,孔夫子說的。

    二○○四年十月十四日

    一個大半生沉醉於經濟解釋的人,不容易把腦子的思考機器關掉。是的,多年以來,凡是遇到與經濟有關的現象,可以觀察到的,總要拿自己掌握了的理論來解釋一下。四十多年差不多天天如是,理論變得愈來愈簡單,工多藝熟,不容易找到有新的現象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熟能生巧,假說推理愈來愈快,有時差不多連想也不用想。就是日暮黃昏的今天,這速度毫無緩慢下來的跡象。困難是,腦子似乎產生了一種自動運作的機能,就是喝了大半瓶紅酒也不能停下來。有時更奇哉怪也﹕我是可以在夢中推理的。

    行內朋友認為是湛深的現象,幾秒鐘我可能提出可以驗證的假說。這與智商毫無關係——四十年前速度與我差不多的大有人在。只是自己凡見新現象必試作解釋的習慣實行了那麼多年,是對是錯的假說不計其數,朋友提出認為是難明的,我只把以前想過的再組合一下就提供答案。當然,這裡說的現象,不是物理、化學那種高深學問,而是日常生活遇到的經濟現象或行為。

    很相熟的幾位行內朋友,深知而又相信我差不多想也不用想的本領,但外人不免覺得有點輕浮,或信口胡謅,於是惹來非議。我不跟他人研討,或不評論他人的文章,不是看人家不起,而是還沒有聽完就說人家錯了,很有點那個。困難是腦子停不了,任何擠不進去的現象或假說會立刻被彈出來。

    年多來在神州大地搞攝影,湊夠了作品出版七本攝影集。過程中當然遇到不少新人新事,對中國的文化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可能人老了,看中國的文化我喜歡從欣賞的角度看。這與年輕時喜歡批評是不同的。

    這裡要談的,是徽州這個地方。大家都知道,徽州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文化重點,曾經騷人雅士雲集,而文房四寶的產出知名天下。沒有記錯,徽州位於安徽省的南部,是皖南的文化勝地。奇怪的是,到徽州一帶攝影,幾張現代的地圖竟然找不到徽州。這是要解釋的現象了。

    不嚴謹的考查,昔日的徽州包括今天的三個名勝地區。其一是今天位於江西東北部的婺源及鄰近的古村落﹔其二是黃山一帶的風景區﹔其三是黃山腳下以黟縣為重心的古村落。其他還有些縣、鎮,比較次要。我認為因為上述三個地區成了旅遊勝地,經濟利益各顧各地爭取,每區要在名稱上獨自成家,徽州就在地圖上消失了。

    先談婺源吧。這個今天被譽為中國最美麗的古村落,在江西的東北部,原來是屬於安徽的,是徽州的一個重點。不知何解,一九四九年被撥入江西。然而,入了江西不等於不屬徽州。問題是,這幾年婺源的遊客數字急升,從一間酒店也沒有變作酒店一條街,旅行社林立。為了招來,他們怎還願意寄於徽州的籬下呢?婺源今天的確大名,鬼子佬朗朗上口,但老外不會知道,這就是中國文化歷史上的徽州。

    黃山是另一個故事。徽州在地圖上消失,一個重要原因是黃山要突出自己,而徽州不可以沒有黃山。據說八十年代黃山要脫離徽州吵得厲害,而後來搞出好幾個以黃山為名的不同地區來。今天黃山大名遠播,山的本身的旅遊收入,從十多年前的每年兩百萬上升至今天的幾個億,百多倍。以前是到徽州游黃山,今天是游黃山。

    沒有黃山那樣重要,但最神奇還是黟縣的故事。該縣有幾條古村,在黃山腳下,到黃山的遊客有些順道一遊。雖然有八百年歷史,其名並不遠播。在收入不足、淪落不堪之際,熱心人士大叫挽救,惹來聯合國的「干預」,四年前封黟縣的兩條村——西遞與宏村——為「世界文化遺產」。一登龍門,身價十倍,遊客數字急升,黟縣怎還願意寄身於徽州的籬下呢?徽州的存在已經若有若無,黟縣有了個新名堂徽州就失蹤了。

    神奇是黟縣的名堂可能自身難保。靠西遞與宏村起家,後者的古跡勝前者。命中注定,兩年前獲四項奧斯卡金像獎的《臥虎藏龍》,其中飛簷走壁的武鬥是在宏村拍攝的。一夜之間,宏村的遊客變得遠多於西遞。我到宏村時,問及哪裡是哪裡,導遊小姐說﹕「我們是宏村,不是黟縣。」

    上述含意一個頗為有趣的土地劃分的經濟假說,前人似乎沒有說過的。政治上的地區劃分不論,經濟的劃分,除了管治財政的考慮,名牌效應看來重要。一村或一區之內的居民,對本區的經濟收益有某程度的優先權利,中外皆然。如果居民認為爭取得名牌對自己的收入有助,他們一定爭取。一村獲名牌,鄰近的會有些界外收益,所以通常不反對。名牌愈多,整個大區愈有利,但原來的大區牌子會保不了。從管治財政那方面看,一名之下的地區是容易擴大的。但爭取名牌效應的利益,地區一般會縮小。如果只考慮這兩方面,地區劃分的或大或小,是從一方面要擴大另一方面要縮小的相對壓力來取得一個均衡點。這樣看,因為管治財政可以變動,名牌效應也可以變動,地區的劃分在歷史上就常有變動了。

    有悠久歷史的大名牌徽州,二十年來遇到兩個名稱上的打擊。其一是因為旅遊的迅速發展,徽州之內出現了上述的三個名牌,於是受到「拆骨」的蹂躪。其二是不幸的。今天到徽州的遊客,一般對徽州的文化知得很少,對什麼文房四寶沒有興趣。他們到徽州去是為了看風景名勝,或看足以令他們嘖嘖稱奇的古跡,聽一下導遊小姐的介紹。他們於是認為徽州的文化是過去了的文化,看一下、聽一下就足夠有餘,不會下工夫去體會徽州的文化是偉大的。

    徽州已矣!何處覓徽州?

    二○○四年十月十四日

    一個國家的文化古跡應不應該保護呢?一方面看當然要保護,另一方面中國的古跡那麼多,保之不盡也。美國受到嚴格保護的「古」建築物,以中國的情況衡量,一般不值得保。神州是那樣龐大的古國,如果採用美國的準則,到處都不能動,經濟怎可以搞起來呢?一個取而保之、捨而拆之的準則是需要的,但應該國國不同。我不是專家,沒有理由懷疑或反對今天中國採用的準則,不是這裡要說的話題。

    這裡要說的是因為種種原因,古跡的價值不容易由市場決定,而以市場處理古跡,很容易搞得面目全非。是一門湛深的學問,我沒有研究過,只憑自己肉眼所見說一下吧。

    (一)福建的泉州是個古城,盛產石頭,而以石頭建造的歷久猶存。那是馬可波羅離開中國的城市,阿拉伯人留下不少古跡的地方。一九八五年到那裡去,覺得整個城市古得可愛。幾個月前再去,面目全非,而一些被政府保護的建築物及場地,為了增加門票收入,大加粉飾,也有新的仿古,使訪者無從判斷孰新孰古。

    (二)水鄉周莊今天每年遊客三百萬,門票每人百元,發了達,於是修繕及購買古亭古塔之類,每三幾年相貌不同。但一些比周莊還要古、更有文化價值的水鄉,因為地點較差而門前冷落車馬稀。收入不足,維修不善,漸趨淪落了。好些公園也如是﹕門票收入好的愈來愈美觀,收入差的野草叢生,一片荒蕪。這些使我想出一個兩極分化的經濟理論,還沒有想好細節寫出來。

    (三)聯合國手指一點,說一句「世界文化遺產」,被點中的如中巨彩,考慮建機場去也。遊客湧至帶來的經濟收益可觀,應該高於商業化的負面作用。問題有二。其一是聯合國的桂冠會增加上述的兩極分化﹔其二是聯合國的專家雖是專家,但對中國文化的瞭解不夠深入。從中國專家的角度看,聯合國點錯了的機會不少,但也可能比較客觀。

    (四)把名山勝水撥入為需要保護的項目我沒有異議——聯合國也認為是要保護的自然遺產——但今天的中國,凡是頂級的名山勝水,皆由政府壟斷,服務欠佳,收費亂來的例子不少。黃山頂上的四星酒店,不可能達二星水平,而食品低檔價高,也反映政府壟斷的效果。千山萬水而來的遊客,為什麼要受這種苦呢?

    沒有人不反對在名山勝水之間建造醜陋或與景色脫節的建築物,但山水無論怎樣大名,可不是文化古跡。適當的有中國文化藝術品味的建築物,多一些招待遊客也無妨,總要比目前的不倫不類、不新不舊的殘破建築物好。更想不通為什麼在張家界的天子山頂上,以賀龍為名的小公園竟然放一架戰鬥機及一輛坦克車。

    (五)這些年中國的旅遊行業上升得非常快,為了招來各出奇謀,掩人耳目的廣告或宣傳不少,而出術行騙的行為也不罕見。處理這些問題最好清楚界定權利、放開私營導遊或旅行社在市場競爭,政府的職責專於治安與修橋補路等工作。

    我們不應該有幸災樂禍之心,但世界各地的恐怖事件對中國的旅遊生意可能有助。事實上,只要能改進衛生、交通與服務,神州大地的確是旅遊的絕佳去處﹕物價相宜,風景秀麗,古跡奇山隨處可見,加上農民純樸,既有晨曦霧景,也有漁舟唱晚。

    二○○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馮漢復到新西蘭走了十天,回來後把那裡的風景說得天花亂墜。攝了不少相片給我看,果然美麗非凡。問題是美景如斯,我看不到一個李白,看不到一個杜牧,也看不到一個蘇東坡。換言之,我看不到詩意,引不起我的感情,見到的彷彿是一個美麗而不懂得談戀愛的女人。

    這就帶來本文要說的話題。作為炎黃子孫,生長於中國的詩詞與藝術的文化傳統,我對新西蘭的美景看不慣,驟眼看來在感情上缺少了溝通不難理解。但真的只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而使外地的美景觸動不了我的情感嗎?還是外地的美景本身缺少了情意?我認為兩方面都是原因。

    支持文化背景影響我們對景物的看法,可見於旅遊中國的西洋鬼子對神州風景的評價。他們說美麗,說奇怪,說有趣,但沒有說看到一首詩。支持外地的美景缺少了情意的看法,是西方的詩雖然寫得好,但論及以景寫情,或以情寫景,尤其是寫山山水水、草木竹石等題材,我們的詩人遠勝老外是無可置疑的。

    藝術上,無論是雕塑、建築、音樂、繪畫、小說、戲劇等,我們都被西方比下去。他們沒有書法,無從比較,但詩詞與寫景寫情的「序」或「賦」,凡與景、情有關的,我們勝來容易。

    我不認為炎黃子孫是一個感情格外豐富的民族。歷史的經驗不支持這樣看,而藝術整體的發展更不支持了。然而,觸景生情這回事,老外可沒有像我們那樣容易地流下淚來。是景之別也,非人之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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