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個游泳池，即使你不會游泳，也應該勇敢地跳進去。」
有時候，我不禁在想，如果當年我沒去巴拿馬，而是留在台灣念初中和高中，幸運的話，繼續念大學……不知道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常常，想到這裡，我不由對父親充滿了感激之情。不僅是因為他帶我遠離了那個會讓我遭受失敗的台灣教育環境，更因為他給了我一個寶貴的獨立、不受打擾的空間。
父親是資深「外交」人員，也是個謹身自持的好人。而更難得的是，以他的個性，他卻能容忍我的胡鬧和不守規矩，讓我有自己的空間。到了巴拿馬，他在第一天上學就把我放到學校門口，讓不熟悉英文的我自己去闖，自己去找教室，去問該知道的事情。
獨立的空間和意志，對我的性格和發展有很大的影響，但其中過程也不乏辛苦掙扎。
在新學校開始上課一周後，我雖然脫口說出「Tomorrow」而邁出了說英語的第一步，但這並未使我從此步上學習的坦途。聽不懂的英文依然聽不懂，上課時看著同學有問有答、樂在其中的樣子，我卻多半時候是鴨子聽雷。
因為英文不好，上課都聽不懂，與英文相關科目的成績幾乎是一塌糊塗。例如歷史課，老師通常規定家庭作業是預先閱讀兩章教科書內容，而我回到家後，即使抱字典翻一晚上，也不見得能讀完一頁。
我並不是一個有毅力的好學生，也沒有語文天分，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能說流利的英文和西班牙文。事實上，我是在巴拿馬上學三年後，有一天回到家，忽然發覺自己居然是用英文在思考問題後，英文才流利起來。
和英文相關的科目難有好表現，還好我的數學成績不錯。靠著在來巴拿馬之前打下的數學基礎，我才能以100分的數學成績，將所有科目的平均分數拉到60分，勉強過關。
除了學習上的困難外，我在交友方面也沒有太大突破。學校的東方人只有四五位，其中雖有一位曾姓「領事」的公子，但我們並沒交往。我一直到了16歲後，才交了幾個好朋友。
青少年容易以貌取人，而我在外表上不吸引人，說起英語也不流利，更是處於弱勢。中南美洲的人成熟得早，同學中性感的帥哥和美女一大票。和長得像瑞奇·馬丁的男同學相比，我覺得自己根本就像不體面的中國餐館小夥計。
我從一個好不容易漸漸受到歡迎的台灣中學生，一下成了連口都開不了的啞巴。在環境不適應及語言障礙的壓力下，我必須找個出口。有一段時間，寫信成了我唯一的出口。我開始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寫信，寫給小學和中學的同學、外婆、阿姨……每到聖誕節，寄出的聖誕卡就有52封。這些同學也會不定
期地寫信給我，每次收到信，我都很高興，有些信還一看再看。這些時候，我才覺得，那個舊的世界並沒有遺忘我。然後，我也開始打網球。在試過許多不同的運動項目後，我發覺網球很適合我，它是個人表現的運動，不需要講英文和隊友溝通，也不會有人來決定誰該玩、誰不該玩，只要上場，打敗對手，你就贏了。很公平，很簡單。我喜歡這樣的遊戲規則，把力氣花在該花的地方，不要為其他難以控制的人為因素傷腦筋。
認定了目標，我全力以赴。
我練球的網球場有夜間照明設備，只要一按鈕就能維持一小時的光明。我常常從晚上八點開始練球，一直打到凌晨兩點才筋疲力盡地回家。打網球佔了我七成的課後時間，生活單純而規律，沒有酒精。我的網球技術進步神速，很快就打進了校隊，並且在接下來的三四年當中，我一直是校網球隊的第二把手。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喜歡上一件東西後，對它投注全部的心力。說實話，我享受這種為了喜歡的事情全力以赴的感覺，即使沉溺其中，我也願意。
在這段時間中，我也開始產生一些奇怪的幻象。
其中一個讓我記憶深刻的幻象，就像置身於漫畫《小拳王》中拳擊場上的場景，只是我不是小拳王，而是被打擊的對象。我遭受到猛烈的攻擊，拳如雨下，拳拳到肉，而我，卻像被下了咒一樣，連手都舉不起來，只有挨打的份兒，毫無還手之力。每一拳飛出的汗水和血水，灑滿了拳擊台和周圍的空氣。而且，我一被打倒，馬上就自動站起來，再被打倒，再站起來，打倒、站起……直到對手打累了，主動停下來，而這時我已經血肉模糊，再也站不起來。
這個幻象常使我想起在小學想玩躲避球時，從來沒被選中，但是每堂課下課依然去排隊等待被選的經驗。即使我很難過沒被選上，但我絕不因難過而自我放棄，反而從難過和憤怒之中尋找重新站起來的力量，就像漫畫中的「綠巨人」浩克一樣，因憤怒而產生力量。
但我也朦朦朧朧地知道，這個幻象多少和每天早上我必須強迫自己去上一整天根本聽不懂的課有關。就像小學時的躲避球遊戲，明知道自己被排斥在外，但我不會害怕，反而執拗地想知道，如果一直做下去會是怎樣的情況。
即使被打到頭破血流、倒地不起，我還是會試著用全身的力氣，努力站起來，再試一次。
我相信，我在巴拿馬所遭遇到的一些困難，父親並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故意忽視不見，而是他太瞭解自己兒子的德性，知道得耐住性子，沉住氣在旁邊觀察一陣子，讓我自己去闖、去嘗試，反而是對我最好的教育方式。而且，他相信我的個性和能力。
如果真的怕麻煩，乾脆從一開始就不要把我帶到這裡來，豈不更省事？
其實，人生就像一個大游泳池，每個人都應該勇於跳進游泳池，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如果你本來就會游泳，當然很好。即使你不會，所要面對的也不過是兩個結局之一。
一個結局，通常也是常見的情況，就是你很快就學會了游泳，可以在池中自由來去，尋找自己追求的東西。另一個結局就是你無法很快學會游泳，就難免會遭到滅頂之災。
而老實說，如果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無法發揮潛能，迅速學會讓自己活下去的技巧，那麼這個人未來能對國家、社會作出多少貢獻，也可想而知。這時，他的滅頂，反而可能是對群體有益的事情。因為，至少那些不會游泳的後來者，可以藉著踩在他身上，而多了一線活命的機會。
這就是現實人生——你想要什麼，就要自己努力去追求。最好的人才能存活，並且享受生命帶來的成功和榮耀。至於輸家，去化做護花的泥土吧！
看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的父親很早就在我身上實驗了「游泳池理論」。他站在游泳池邊，看著不會游泳的獨子躍進水裡發揮潛力，快速學會存活的本領及傑出的技巧，並且領先所有的競爭者，成功地率先抵達對岸。
他大概也想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塊什麼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