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短篇小說 正月(黃麗榮)
    《正月》文\黃麗榮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黃麗榮:女,六十年代生人,北京鐵路局職工。曾以「梔子」為筆名在《北京晚報》上發表散文。2006年開始小說創作,在《中國鐵路文藝》上發表小說若干,部分被我刊轉載。

    每一次聽到狗叫聲,杜鵑的心就會提到嗓子眼兒,眼珠子直勾勾盯著窗玻璃,看是不是娘家人來了。眼看就到正月十五了,年味兒正漸漸消退。要打春了,地氣回升,缸裡的年貨快存不住了。每年這個日子口,等哥嫂那邊的親戚都串動完了,哥哥再忙,也會擠出一天工夫來這兒的。

    今年來不來,杜鵑心裡一直打著鼓。

    一清早,就忙。舊床單疊起來,藏在衣櫃裡,她可怕親戚鄰居們笑話她,笑話她不講究,捨不得花錢。打了補丁的床單不能見人,只是夜裡睡覺時她才拿出來鋪上。紅白格子的新床單,是年前買的,只下過一次水,還鮮亮著呢。婆婆說,這白底子多不經髒啊。可她就待見這個了,整個集上的布匹攤子,她第一眼見到這個紅白格子的就覺得眼熟,買回家來,丈夫何新華說,這不是他老姨的裙子嗎?想起來了,是小妹夏天穿回來的一條連衣裙,有點肥,讓她給改來著,說是花了三百多買的,還打折了。她說,不值。就這一疙瘩布,有啥呀,連她都做得來,還名牌呢。這天兒,把床單子穿身上,那叫時尚。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唄,顯得特殊。新床單得省著用,何新華睡覺不老實,蹬啊踹的,他睡的那一邊過不了不久,肯定先出大窟窿。只好白天鋪上,夜裡收起來。

    房子不是新的,但還是寬敞亮堂的。過年時,新糊的頂棚。要是依何新華,就不歸置了,不花那個冤枉錢。可杜鵑偏要四至,過年嘛,就得有個新鮮勁兒,正月裡人來人往的,裡外乾淨利索,待著都舒坦。這不,地面掃了,用拖布擦淨。傢俱,舊的,用清水抹亮。簡單的幾樣電器上,都罩著新格子布。家也過年嘛。屋子沒變,擺設沒變,杜鵑年年都會扯上幾塊新花布,坐在縫紉機前,噠噠噠,家,就變了樣兒。媽常說,一進門,外人就能瞅出來,你是巧女人還是拙女人。不怕窮,就怕懶,不能讓人笑話了。媽還說,該瞧你的人來了,你高興,知足;不該瞧你的人來了,哎喲,那就不只是高興了,啥時候提起來,心裡都那樣兒,一熱。媽不識字,不會形容,那感覺應該是,激動吧。甚至是自豪。

    老人們過年,盼的就是瞧見小輩們吧。只要小輩們歡喜,老人們就都歡喜了。杜鵑體諒老人們的心,要不說她通情達理呢。

    最早進門來的是公公。公婆單住,在村南頭,每天公公都去遛早兒放羊。放完羊,吃完早飯,就來餵狗。這狗,不是柴狗,是小妹從北京抱來的,吉娃娃串兒,還有個名字,叫乖乖。乖乖每天只吃一頓飯,玉米面粥拌五香雞肝,比人吃得還好,也就是公公有這個耐心煩。小妹說了,只有把這狗放到這裡,她才放心。杜鵑說了,我可沒工夫管它,要不是我們他爺精心伺候著,這狗早受罪了,他爺說,這狗是他老姨的,他老姨托付的事就不能怠慢了。乖乖不但沒瘦,比來時還胖了一圈,走起路來,小屁股扭扭的,怪招人稀罕的。

    乖乖多老遠就聽見了腳步聲,興奮地嘖嘖叫著,見著公公,尾巴跟上了彈簧一樣,搖擺得快掉下來了。

    杜鵑戴著橡膠手套,正在擦爐台,爐台上不能見塵土,就連燒開水的鋁壺底也是珵亮的。

    公公問她,今兒來戚兒嗎?

    自打過了初五,至親好友該來的都來了,之後,公公每天都會問一遍這話。公公問的當然是指孩子的姥姥那頭人了。這事,她該知道的。

    還沒準兒呢。

    她不說來,也不說不來。每次都是這麼支吾著。

    何新華正在外屋收拾他的摩托車,就接過話茬兒說,他大舅也是快當爺的人了,誰還老來?孩子們來過,就得了唄。

    兩個侄子每年都是在年前拜早年,東西一撂,也不吃飯,和兒子大洋一起,三個大小伙子就去香河玩兒去了。今年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大人。

    公公就被兒子的話噎了回去,心想也是理兒,人家不來也爭不上人家,可是這人來慣了,冷不丁不來,心裡還有點那個了,是酸不溜溜的,張了張嘴,那啥,東西該擱不住了。

    東西,是年前準備下的。為了這些吃食,公婆可沒少受累。擺二八席,是青龍灣最隆重的席面。是最傳統的,也最講究。因為麻煩,現在多數人家都不做了。

    杜鵑和何新華訂婚,吃訂婚飯就是二八席。那天兒,爸爸還健在。爸媽、叔嬸、哥嫂都來了,吃完這頓飯,親事就定下了,回到家後,爸說,他們家席面不錯,是拿咱們當回事的。哥說,你趕明兒問問,這席面叫啥?後來,她就問了何新華,說叫二八席,就是八個碗,八個碟子。等她進了這家門,就知道了,這個莊子裡,公婆是做二八席面的高手,別人家有事了,都來請公婆去給做席。

    二八席中的八個碗是蒸出來的,四個葷、四個素。重要的是刀工和顏色,有紅、白木梳背,紅、白剪子;白豆腐丸子、黃饹馇片、紅棗山藥段、翡翠蝦仁湯。八個碟是四個涼、四個熱。尤其是八個碗,是提前在大柴鍋上蒸得的,現做可來不及。公婆為這頓飯,忙活了好幾天。杜鵑的手藝潮,插不上手,她只好管燒火了。

    這還不算。婆婆每年在陰曆二十八都蒸兩鍋玉米麵團子。發好了的白玉米面,裡面是紅豆餡。小妹愛吃。婆婆就讓她初二回娘家時給捎回去。小妹也是年年心裡惦記著這二老,初二到了娘家,也會讓她捎回禮物來,給公公的茶葉,給婆婆的補品。就是現在,公婆屋裡的牆櫃上,在顯眼處,還擺著小妹給的茶葉筒,公公沒事就拿起來瞧一瞧,念著茶葉筒上的字,北京百貨大樓,逢著外人肯定會說,這是我們他老姨,北京的,給我買的。就是杜鵑心裡也美滋滋的,初二從娘家回來,自行車把上掛著東西,走在街裡頭,就會有人問,喲,從娘家回來,還不空手?她說,這是我小妹,他老姨,給我們他爺爺奶奶買的,讓我給捎回來。人家聽了,都嘖嘖羨慕著,你娘家那頭人真不賴,怪不得你公婆偏疼你呢。

    說起偏疼,還真是的。杜鵑在這個家裡是說話有地位的人。除了公婆,何新華有時都得聽她的。而每年在正月裡的一天,這一大家子人,就會聚在這裡,吃完飯。杜鵑要主持召開家庭會議,那三家子,也真拿她當回事,大事小情也讓她拍板做主,像孩子們的喜事咋操辦了,公婆的生日,生活費、醫藥費了。今年她心裡一直有件事,想找他們哥仨姐仨商量呢。她跟何新華提起來,何新華就一皺眉頭子,到時候你說唄。那頭倔驢,從來都是好話不會好說。

    公公的一句話,就讓杜鵑的心打了一個滾兒。年年這頭都是這麼預備的,哥他們不是不知道。

    不等他們,咱該吃吃。等他們來呀,趕上啥吃啥。杜鵑說這話時就帶了沖味兒——他們愛來不來。

    杜鵑的語聲一高,乖乖就害怕了,以為是說它,小耳朵立馬背著,小尾巴啪嗒就夾了起來,身子縮縮著,直往椅子底下鑽。公公趕忙抱起它,胡嚕著毛,說,瞧把我們嚇得。許是親戚沒串完呢。今兒個立春,我想他們不會來的。

    立春,杜鵑差點兒忘了。以為還得過兩天呢。快,日子就這麼一眨巴眼,出溜就過來了。要不覺得今兒風都是柔和的呢。是不一樣了。

    晌午我去南頭烙春餅。杜鵑說。

    晚上的。他奶奶說,晚上吃。公公好像還有話說,站著沒走,那啥,老四兩口子昨晚上又打架了,他四嬸子跑回娘家去了。

    因為啥?孩子咋沒叫我們來呀?

    孩子出門了。瞎事兒。因為老四玩兒牌。

    老四就是欠揍。何新華憤憤的,他呢?

    咋動不動就往娘家跑?公公說,你媽著急得哭呢。

    您咋不早說呢?杜鵑埋怨著。

    都不新鮮了。何新華一張嘴就是這腔調,穿好了羽絨服,把摩托車推出去。

    出門兒?公公伸著脖子問他。

    上班。

    剛多天兒就開工了?

    都開工了。

    那老四的事你不管?

    我管,就是打折他腿,您老捨不得不是?

    何新華一腳踩著了摩托車,嗡——衝出了院門兒。

    倔貨。杜鵑沖那道黑背影嘟囔著。

    公公也倒背著手,溜躂著出了門。

    太陽漸漸升高了,是個沒風沒火的好天氣。兒子一放假就住在爺爺奶奶那頭了,估計這天兒還沒起吧,她一會兒得去瞧瞧,順便把被褥也給他們曬曬。

    這時候屋裡的電話就響了,她小跑著,心想,這麼早,該不是娘家人吧?慌慌地接起來,二姑,她心裡一縮,是小二嗎?那邊說,不是,呦,我打錯了。嗨,真是的。

    淨琢磨一件事了。她暗暗埋怨自己。

    就愣了神兒。往常這會兒就該坐在縫紉機前,做活兒了。加工服裝,一天光做褲子就能做五條。縫紉的活兒,還是在娘家學的。媽會。媽用的縫紉機是莊裡頭一份,也是獨一份。杜鵑多大,那台縫紉機就有多大。東方紅牌的,現在好使著呢。有了那台縫紉機,媽就不用下地幹活了,就坐在縫紉機前給全莊裡的人做活兒。守著縫紉機長大的,自然就無師自通。杜鵑的陪嫁,最值錢的也是這台縫紉機了,海鷗牌的,還是爸騎自行車去的北京,去的時候馱了一箱子豆腐絲,等回來的時候就馱的是它了。媽那時候,用縫紉機掙工分,她這會子就用它掙錢了。也煩悶,也想去香河幹點啥,可是何新華眼珠子一瞪,幹啥呀還?這就急了,她就這麼一說。她懶得跟他嚷嚷,讓他爺爺奶奶知道了,又該睡不著覺了。

    正月裡不做活兒,主要是沒啥縫紉的活兒。婆婆常說,你也歇歇,你瞅人家大小媳婦玩個牌兒啥的,你學學,咱們一家子玩兒,不出去玩兒。她就撲哧笑了,連撲克牌我都不會,一瞧牌我就腦袋疼。我一玩上牌,那姐仨一跟我學,完了,都甭過日子了。現在莊裡的風氣不好了。

    老四媳婦動不動就跑回娘家去。跟杜鵑不一樣。他們兩口子也吵架,尤其是何新華在外頭喝完酒回來,成心找事。有一回,她都忘了因為啥了,倆人吵架,何新華罵了一句,你他媽的。她就真急眼了,你敢罵我媽?混蛋。何新華說,滾。她一氣之下,想都沒想,騎著自行車就走了。那是冬天,大半夜的,北風嗚嗚刮著。去哪兒呢?她也不知道,反正不能回娘家。娘家媽早就囑咐過她,結了婚兩口子拌嘴吵架,甭往娘家跑啊,嚇唬誰呀,左不讓人笑話,最不待見那樣兒了。沒人給撐腰,還得挨一頓數落,杜鵑是不會回娘家的。去姐姐家?也不行。姐姐那脾氣,不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嚷嚷,小事都給攪和大了。沒地兒可去,她就繞著村子騎了一圈,黑燈瞎火的,狗們一個勁地汪汪。忒冷,身上直打哆嗦。頭腦就冷靜下來了。轉念一想,沒勁,跟他一個醉鬼喘哪門子氣。把自個兒凍著了,還得花錢吃藥打針,傻不傻呀。自個兒勸自個兒,氣消了一半,回家,睡覺去。這就從後門進來,屋裡屋外卻沒了人影兒。人呢?騎摩托車走了。過後知道是找她去了。還有公公。何新華去了老丈人家,公公騎車去了她姐姐家,都不近呢。何新華好說,騎摩托車,公公那麼大歲數,也頂著西北風,來回二十來里地呢。公公說,瞧見他大姨家裡都黑了燈,裡外沒動靜,站在門外聽聽沒你的語聲兒,我就回來了。娘家媽說何新華進門,就說渴了要喝水,大晚上的,說上哪兒喝喜酒,送誰回家,正好路過門口,見還亮著燈呢,知道沒睡覺,就進來待待。坐一會兒,就走了,也沒說啥。這不心裡就沒起疑。

    她就說何新華,缺心眼兒。還讓他爺找去。你也放心?

    是她奶奶讓去的,不是怕你真走了嘛。

    她想說,我不是那人,但還是沒說出口。

    這一回,杜鵑就長了記性。後怕,大晚上的,那爺倆要有啥閃失,後悔都來不及。

    到了南頭,瞧見婆婆正眼紅著坐在炕上發愁。

    啥時候去接她呀?

    杜鵑說,還是涼涼吧,這會子正在氣頭上呢。

    夜長夢多。娘家再不給出好主意。老說離離的。

    她可捨不得,孩子都該娶媳婦了。

    娘家的人不勸,老是給那啥……

    杜鵑心想,是啊,女人的娘家特別重要,女人在婆家咋行事,跟她娘家那頭的引導關係大著呢。一個女人身上永遠打著娘家的烙印。這個印記褪不了。

    炕腳子上的兒子這才睜開眼,太陽都曬屁股了,都是奶奶寵慣的。夜裡看了一晚上電視,說是足球比賽,國安贏了。他贏不贏,關你啥事兒?小二這兩天沒給你打電話嗎?打了,大洋說,相了一對象,沒告訴您?杜鵑說,還不定成不成呢。好像她早就知道這事似的。她特想打聽,哪兒的,多大年齡啥的,可當著婆婆的面,沒敢深問,婆婆側著耳朵聽著呢,怕婆婆問,侄子搞對象,連親姑姑都沒告訴,不對頭吧?她心裡不是滋味兒了,看來哥嫂真是不理她了。那還指望人家來呢?心裡又埋怨侄子不懂事,小二也是,平時見了她還撒嬌呢,婚姻這麼大的事,愣不跟她商量。看來這孩子心裡有看法了,記恨人?

    把被子都抱出去,搭在鐵絲上,一股子煙熏火燎味兒,婆婆真老了,老了的人就湊合將就了,就連吃,也是對付著了。老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公婆嘴上說過,不跟小的們過呢,等剩下一個人時,再說。怕的就是給他們添麻煩。

    婆婆自打腿疼下不了地,杜鵑就張羅過,搬我們那頭去住吧。

    可婆婆說,那得輪,我四個兒子呢。

    那就輪班。

    那得重新打鼓另開張。老四那頭,樂意嗎?

    過年的錢,老四這天兒還沒給呢。也不提,說一聲,趕明兒給也行啊,是忘了,還是成心呢,這是。婆婆坐在炕上揉著腿,要不說,杜鵑是不知道的,還以為都給齊了呢,原先規定一家一年給老的一千塊錢,臘月二十六,她就把錢送過來了。

    杜鵑也犯難,這事她就不好說了。她這個當嫂子的,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也得掂量著。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只能勸慰著婆婆,肯定給您的。不夠花了,我們給。

    婆婆說,一碼是一碼。沒閨女,心裡有啥話,就跟她說,娘倆從不隔心。婆婆知足,老背地裡誇她。

    她知道,當媽的都疼兒子,兒子做得不對,也捨不得打罵,老四最小,婆婆最疼了,捨不得擠對他,娘家媽也是,可捨不得批評哥了,老是護著,為兒子解脫,尋找著理由。她也不能背地裡說老四的不是,婆婆那就真該走心了。

    正為婆婆揉腿時,耳朵支稜著就聽見了音兒。哈哈的大嗓門子,半條莊子都聽見了。人還沒進門,杜鵑就知道是盼著的人來了。

    大洋也聽見了語聲兒,是我大舅。

    滿當院的陽光真晃眼呢,滿當院就都是笑語聲了。

    公公咧開沒牙的嘴,指揮著孫子沏茶倒水,點煙,拿瓜子。

    公婆陪著說話,杜鵑忙活飯菜,大洋去請他叔嬸子,氣氛立馬就活躍了起來。

    哥說,我待不住,我就是瞧瞧二老,給您拜個晚年。

    那不行,多忙,也要把飯吃了再走。

    要是往年,哥都是提前跟她商量好了日子,來,也是先到她那院去。車上的大盒小盒禮物,她不讓卸下來。哥說,把那箱子蘋果搬下來,是給你們三口子吃的,她不讓,有時她會把酒挑換下來。拿上公公愛喝的二鍋頭,或者再添兩瓶。領著哥走在街上,她的臉很有光彩,娘家人真給她爭臉面。她也替哥哥心疼錢,她偷偷說過,再來就別拿東西了,東西我出。哥說,你不是抽我嘴巴嘛,你叫他姑父咋瞧得起我。

    這是杜鵑最自豪的,娘家哥年年來給公婆拜年,這在青龍灣的媳婦中是獨一份兒。

    要不是因為何新華,還不至於得罪哥嫂呢。何新華在鄉辦的汽車配件廠當個破主任,掙得不多,事兒不少。就是辦不了大事,就連侄子小二的工作也沒安排。哥想讓小二進配件廠,就找杜鵑商量。杜鵑讓何新華給安排了,可是何新華說,不行。咋就不行呢?說不要人,還正減人呢。哥就生氣了,說,還以為主任得多大本事呢,要知道這樣兒,我還求他幹嗎,廠長,我們是同學,我自個兒直接找,這事也辦了。直說得杜鵑抬不起腦袋來。

    這是頭一次在娘家栽跟頭。都是何新華,連個委婉的話都不會說。初二回娘家,杜鵑不讓何新華去,說多沒臉面呢,可他偏要去,給他姥姥拜年,咋的了?還不讓。果不其然,哥又在酒桌上提起這事,說村裡的小東子都去了,就剛去的,咋說不要人呢?何新華說,小東子干的啥差事?門衛。就是看門的。哥說,這就怪了,小東子能站崗,小二就不能?小二比他個子高,比他長得還好。何新華說,您真外行,人家小東子是退伍兵,小二啥都不是,啥都不會。就這話把哥說急了,您是瞅不上小二啊,您這兒就說他啥都不是,那誰還敢要他?他咋了?就這麼話趕話,倆人就嗆嗆了起來。

    哥說的那句話,言重了,我妹子哪裡對不起你們老何家呀?

    何新華一聽忽地起身就走了。

    倔驢,一輩子甭登我娘家門。杜鵑心裡恨恨的。

    回來,杜鵑就跟他吵了一架。何新華說,那不是咱家開的廠子,就是咱開的廠子,也得要那些會啥的不?

    你就不會好好說。杜鵑就不搭理他了,兩口子睡覺都是一個臉朝東一個臉朝西。

    事後,杜鵑打電話,也給哥賠過不是。哥說,不是因為你。她跟媽說過,他二姑夫沒那大本事。媽卻說,這要是他親侄子呢,是你們大洋,那就該不一樣了。真是的,連媽都這麼想。媽就是偏疼兒子。這讓杜鵑心裡很不平衡,生媽的氣,連自個兒親閨女都不相信了。

    跟娘家鬧的彆扭,不敢跟公婆念叨。怕他們多想,怕他們對哥有看法。就是哥不來,她也會編個瞎話給他們聽的。還有小叔子們,更不能讓他們知道了,那樣的話,他們該笑話了。何新華說她,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她偏要這個面子。

    小叔子們來齊了,坐在屋裡和哥聊大天兒。婆婆拐拉拐拉地挪出來,見她擇菜呢,就問,在哪院做飯呢?她說,這兒做,這兒吃。您歇著吧,不用您插手。

    婆婆拿個小板凳,坐下來,給她剝蒜、剝蔥。

    唉,他大舅也見老了。

    可不,五十五了。

    你打電話把何新華叫回來,家來親戚了,上班還?公公一挑門簾,出來衝她說。

    不用叫了,一會兒就回來。哥在裡屋說,我碰見了,說話著還。

    看來還是哥大度,心疼她,自個兒委屈也不讓她委屈。還是自個兒小心眼。杜鵑心裡這麼一想,眼珠子就潮了。

    何新華回來時,還捎帶了兩瓶紅酒,說,他大舅血脂高,喝紅酒管事兒。

    哥就爽朗地笑著。

    哥在這個家裡,永遠都是門前貴客。

    吃飯時,男人們先喝酒吃菜。他們聊牛,聊買賣,聊著鄉里誰誰誰又被逮起來了。話題就自然轉到孩子們身上,一個小叔子問,小二幹啥呢?搞媳婦了?杜鵑的心就怦怦地跳了,不再支稜著耳朵聽,忙不迭地進屋來,給添菜,讓酒,想把話岔過去。哥就撂下了筷子,不急不緩地說,沒幹啥呢,不剛才新華去我那兒說,出了正月讓他去學學電氣焊,考個本子,先學學手藝,完了,再說。何新華悶頭悶腦來一句,我們那兒電氣焊缺人。杜鵑的心就忽然平靜了,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這個倔驢,什麼去上班?原來是跑那頭賠禮道歉去了,真是的。在家勸他,不聽,還說他沒錯。早就好好把事情說開,不就都沒事了。哥也不是糊塗人,還偏偏擠對你呀?

    其實何新華也一直在心裡裝著小二的事,問過人事科的,說大學生進來都要考試呢。進人的事,得要廠長簽字批准,問他有啥技能?他說,不會啥。那就走不了後門兒。還找技術科長聊過,技術科長說,會電氣焊不?有本,我這裡就要。會數控機床,更沒得說了。又去請副廠長喝酒,人家也說缺電氣焊的人才。幾天來思前想後,怎麼著,孩子也得先學學。也怪自個兒拙嘴笨舌,惹得一家人都不高興。每年該來的人,今年因為他,就不來了,全家還都指望著呢,杜鵑,自個兒的媳婦,好走形式的人,不過,也是為了這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的嘛。他就找了個借口,說是給他大舅送鐵件來了,這麼著進門兒,就不尷尬。其實,他還沒進大門,就聽見他大舅喊,那誰,小二,你二姑夫來了,趕緊的,接來。還說啥呀,這就是親戚。他大舅也是活心眼的人,說小二相了一對象,我們還沒打聽呢,你二嫂子說,去找他二姑商量商量去,給把把關。就是一句話,就這麼簡單,事兒就過去了。

    話題又轉到老四,四個妯娌姐妹,獨獨就缺了老四家的,再瞧老四蔫頭耷腦的模樣,不用問也知道心裡有事。提這話的,不是哥,哥不知道原委,是公公。公公喝完兩杯酒,就不喝了,點上煙,說,老四啊,瞧瞧他大舅,人家不想別的,想咋掙錢,咋過好日子。其實這話,平常也說,可是沒人的時候,老四才不聽呢,一甩胳膊,走人。只有人多時,他才給面子。要不說,藉著哥來,藉著一桌子席面,有些話才好說呢。哥說,嗨,老四腦瓜子多靈,幹啥啥行,他最小,還不是您給慣的嘛。杜鵑就藉著機會說,那啥,他四叔啊,下午去接他四嬸子去,然後呢,從明兒開始,咱們就去串親戚,我領著你們,先去她二嬸子娘家,再去三嬸子娘家,最後四嬸子娘家,通通走一遍,也不吃飯,就是瞧瞧老人兒,我定了啊,從今年開始,年年都這樣兒啊。有不同意的嗎?誰不同意不管飯吃。公婆就都說,咋沒想到呢,他大舅來瞧我們,那你們也該代表我們瞧瞧親家們啊。那幾家子人,尤其妯娌們,都覺得面上添了光彩,都不得不心裡佩服這個大嫂子,這個當得了大家的人。就一致同意,四個娘家都走動過來。

    酒,喝得都高興,當然最高興的還是公婆。何新華叫,盛飯。哥說,不著急,先等等。就叫杜鵑。

    杜鵑笑瞇瞇進來,她知道哥要說啥,這就叫尾聲,哥來了,就得有話囑咐,就得總結,就得點評她。這個時候,也是她最得意的時候。

    她結婚,送親的人就是哥和嫂子,那一天在新親桌上,哥就是這麼交代的。哥說,我妹子,手不巧,心眼實,有幹不好的,有想不到的,有做不對的,您二老該說說,往後,她就讓您操心了,就當多了一個閨女。

    那次就是開場白。每一年,哥來這裡,坐在飯桌子上,都是這番話,杜鵑傻著呢,作為長嫂,有做不到的地方,你們這些弟弟妹妹就全都包涵著點兒。當然也有話裡有話的時候,前年老三蓋房,跟何新華借錢,說借兩萬,可家裡攏共八千,還得留些給大洋交學費,就借給他五千。老三就不樂意了,以為是杜鵑捨不得。秋後澆地,兩家的地挨著,就成心邁過他們的,只澆自家的那塊兒。杜鵑就找老三去了,說澆地你咋不言聲呢,哪年不是我一就勢把你們的也澆了?老三也不辯解,裝沒聽見,還是該幹啥幹啥。多氣人。杜鵑說,我們不是有錢不借給你,你算算,就知道了,攏共是存了兩萬,可是他大姨借走五千,拉磚用;他大舅蓋牛場,拿走七千,你說我們剩多少?還得給大洋留些。老三始終悶頭不言語,不過杜鵑知道他在聽。這不,去年正月,當著哥的面,老三說,我不懂事,嫂子你別計較我啊。多好,都沒事了。

    一年到頭,需要這頓飯。

    杜鵑佩服哥的口才,能說會道的,比她強多了。人呢,需要有台階下,老四這不就把忘給的錢,給了婆婆。

    飯剛要吃完,就見老四媳婦樂呵呵進門了,說,大哥來了?您過年挺好的?

    喲,真是的。心裡正惦記著的人就來了,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而且瞧老四媳婦臉色,喜喜慶慶的,挺好。杜鵑緊著讓老四媳婦坐著歇歇,吃飯了沒?老四媳婦說,我知道家裡有好飯,還空著肚子呢。

    對對對。一屋子人全都笑了,就老四還沉著臉。

    這時,大洋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也進了屋。吃飯時,一直沒瞅見幾個孩子,以為他們在北頭家裡看電視呢,還是老四媳婦說,是大洋帶著這幾個接我去的。說完,白瞪了一眼老四,就眼淚汪汪的了。

    這是杜鵑沒想到的。

    大洋,懂事了,長大了。

    最後一致同意,老兩口輪班住兒子家,一家住一年。先從老大開始。

    來來來,碰杯。

    何新華一高興就喝多了,就知道傻笑,孩子樣的笑。

    他開始咬孩子們的胳膊玩兒,咬大蘋果,咬大手錶,一個個地追著咬。孩子們哦啊尖叫著,老的少的瘋滾在一處。那個喊,大媽,那個喊,媽,那個喊,奶奶。管管不?

    就在杜鵑過去拉孩子時,何新華就卡嚓朝她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

    親嘴了,我大伯親我大媽嘍——

    是親吻,懂嗎?那叫,吻。

    杜鵑胡嚕著臉,說,這天兒真熱。

    大洋看見媽媽的臉紅撲撲的,一屋子人的臉都是紅撲撲的,好看得跟上了顏色一樣。

    原刊責編 顏德良本刊責編魯太光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